先紧着党项人赈济,自家的百姓却只能半夜饿肚子!是别人都在游手好闲,自家子民却累得半死辛苦筑城!是人家继续在山里供奉和尚,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
曾致礼大声道:“为了道门大局,为了松藩安稳,百姓们做些牺牲又如何?”
袁灏大怒道:“为什么牺牲的不是你曾监院?为什么挨饿的不是你曾家的族人?”
瞿静主出面制止:“好了,说过去的事情没什么用,我们今天商议的目的,是为了着眼将来,讨论今后该怎么办。聂方丈,你有话要说么?”
聂致深咳了一嗓子,起身道:“既然说到下一步,我以为,还是要对症下药才好。刚才岳方丈也说了,藩部的两个问题是需要我们正视的,一个是土司头人们的威望,另一个是藩部的习俗。这两个问题,事实上也是我们几位深入藩部的同道们花费了多年心血总结而来的,我们认为,下一步如何做,应该从这两个问题着手。”
瞿静主问:“聂方丈的建议是?”
聂致深道:“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做两件事,松藩各部二十余万部众之心便可尽入道门。一是笼络好各部土司头人,二是尊重各部的习俗。”
袁灏当即道:“这两个问题本就不存在,谈何对症下药?”
聂致深皱眉道:“怎么叫不存在?从前年起,我们走访了所有藩部,我们了解到的情况,都是第一手的资料。”
袁灏道:“刚才岳方丈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这两个问题,举了几个例证,我可以帮你们分析一下。岳方丈说,丹木的父亲率龙白部抵抗党项人的欺凌,此事刻于哲波山主峰的天外飞石上,可实际上呢?飞石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攻破红原之时,在党项人的官衙中有卷宗记载,四十二年前龙白部叛乱,夏军进山平灭后勒石记功,置于主峰之上。诸位,很可笑的是,引党项人进山的,正是丹木的父亲,此人名叫丹朱。”
聂致深脸上挂不住了:“怎么可能?我们可是亲眼见过碑文的!”
孟监院在旁边小声道:“抹掉原文换新文嘛,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袁灏笑了笑,向孟监院点点头:“这卷宗就在总督府,我当年处理档籍时正巧看了一眼,不信诸位可以查阅。对了,刚才岳方丈还说,土司们的威望来自于数百年纯粹的嫡系血脉,因为血脉纯正,故此能得先祖庇佑。很不巧的是,我正好看过党项人的一份记载,完丘是外来户,他的父亲不是查马部部民,是不知哪里来的流浪汉,饿倒在羊拱山下,幸为查马部大土司所救,收为养子,然后继承了查马部,传到了完丘的手上。”
聂致深怔了怔道:“简直一派胡言。”
岳腾中也坐不住了,道:“就算党项人卷宗中有记载,那也是污蔑,当不得真。”
袁灏道:“是不是污蔑,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一切都需要进一步证实。但我想提醒两位方丈,前几日叶都讲上哲波山,如果丹木在龙白部民中果真有极高威信的话,为何逃离哲波山的部民却陡然翻了一倍?”
听了这话,叶云轩脸上就是一黑,但袁灏压根儿不去看他脸色,自顾自道:“至于你们所说的第二个问题,同样经不起推敲。我们承认藩部的习俗,尊重他们的习俗,但习俗绝不能凌驾于大明律之上,绝不能不受道门的规矩约束,至于反过来以此要求我们同样遵循他们的习俗,更是想都别想。总不能你们不吃鱼,就不允许我们吃鱼吧。袁某最爱的下酒菜,就是鱼脍!”
陆致羽大笑道:“贫道也爱吃鱼,改天与袁监院相约,好好吃一顿!”
袁灏拱手:“敢不从命!”然后续道:“所以说,想要以此为据,保留他们的信仰,那更是万万不能!习俗和信仰,这是两码事,切莫混为一谈。”
孟监院向赵然竖起大拇指,示意这位袁监院说得好,赵然点头,深以为然。
岳腾中摇头道:“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通盘考虑,站在全局的高度,考虑出来的结论和采取的措施,才能真正对道门有所益处。什么是大局?我认为,当前的大局就是稳定边陲,稳定松藩这快新占之地,一切为了与西夏的战事考量,如何能不拖我明军的后腿,我们就如何做,如何能助边军取得胜利,我们就如何选择。因此,我认为当前要做的,是尽快安抚松藩各部。凡是容易引发藩部不稳的事情,我们都不做,凡是能以最小付出收服藩部的治策,我们都要支持。”
瞿静主问:“岳方丈的建议是?”
岳腾中道:“很简单,封赏和笼络各部土司、头人,这是最简便,也见效最快的办法。正如当年安乐苗乱之时,曾方丈所做的。不论曾方丈的做法诸位是否认同,至少,他当年以最快的方式将苗乱平定下去,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聂致深附和道:“的确如岳方丈所言,不论你是否认同,至少在当年安乐,没有形成更大规模的暴乱,没有造成更多的伤亡,朝廷也没有支出大笔军饷,能够将此暴乱平息,的确堪称能人。”
第三十九章 开骂
叶云轩大点其头,忍不住发言:“刚才听了诸位的高论,觉得各有各的道理,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为了大明好,为了道门好。在听的时候,我忍不住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同样也是我最近两年始终在思考的问题,是为了短期获得信力的增长而不惮采取各种手段好,还是暂时放开信力的顾虑,追求治下的更加均衡、更加平和、更加稳定来得好?”
“刚才白马院的袁监院说,曾方丈主政红原时,信力才两万圭,信力确实少了一些,但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看呢?曾方丈在任之时,白马院的债务是多少?是不欠一两银子,百姓们虽然穷困,同样不欠一两银子,日子虽然困苦,但明人和党项人之间,明人和三部部民、党项人和三部部民之间,从没听说爆发过任何冲突。”
“反观赵致然主政红原,信力值倒是狂飙猛涨了,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我听说白马院和所有红原百姓的头上,都压着沉重的欠债,这笔债要连还十年?这叫什么事嘛!再有,不管有没有杀人,杀了多少人,但两次向边军调兵,这本身就很不正常了……”
叶云轩讲得兴起,正要继续阐述,忽听郑雨彤一掌拍在身边的地砖上,碎石横飞!
“早看你们几个不顺眼了!什么事都不懂,跑来松藩指手画脚,别人做的实实在在的成绩,要么闭口不谈,要么鸡蛋里面挑骨头!什么叫为了信力增长不择手段?什么叫放弃信力求稳定?这有什么可思考的?还需要思考什么?总观下的任务,就是要信力!我们宗圣馆对天鹤宫的要求,同样是要提高信力!不提高信力,你做什么都讲?入什么道门?进什么十方丛林?为了提高信力,连我这个馆阁中的坤道都出来抛头露面了,辛辛苦苦一年,你竟然跟我说不要信力?”
骂完叶云轩,郑雨彤又指着岳腾中和曾致礼、聂致深等人开骂:“就你们几个跳梁小丑,也想来蛊惑人心,劝人放弃信力?你们算什么东西?我今天也把话撂在这里,吃着这碗饭、干着这份工,就老老实实把信力给我提起来,否则就给我滚出松藩,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郑雨彤气得满脸通红,环视一圈,见再也没人敢吭声,这才向赵然道:“赵师弟,这种议事很无谓,我也没工夫没心情听下去了,先走一步。”
赵然起身,含笑将郑雨彤送出门外,赞道:“师姐骂得好,骂得解气!”
郑雨彤道:“我是真生气了……算了,我先回小河县了,我可告诉你,他们商议出来的结论你可不许答应。”
赵然笑道:“师姐放心就是,你没看我半个字都没有说吗?”
将郑雨彤送走,赵然回到议事中,坐下后继续看戏。
堂上被郑雨彤骂过的几个人,个个脸色铁青,良久,叶云轩深深吸了一口气,森然道:“虽说身为一名修士,但既然入了十方丛林为道职,就要按照十方丛林的规矩来做事,辱骂上司,这是大过!”扭头问杜腾会:“杜监院,按照总观下发的《馆阁修士履任十方丛林诏》,履任方丈的修士不能依仗修士身份胡作非为,应当记过,履历中记档!”
杜腾会道:“叶都讲消消气,刚才叶都讲也说过,这次议事,参与之人皆可各抒己见,郑方丈也是在表述她的意见。虽然言辞激烈了一些,语气强硬了一些,但考虑到郑方丈是坤道,以前又没有议事的经验,也算情有可原。大家都消消气,没必要和郑方丈较真,哈哈。”
打完圆场,杜腾会又向赵然道:“致然,郑方丈出自宗圣馆,你这个宗圣馆行走还是要出面,劝一劝她,这是道门议事,都是为了道门好,有不同意见很正常,但还要克制一下脾气,行不行?”
赵然躬身:“谨遵令谕。”
堂上一阵沉默,隔了良久,叶云轩道:“这件事情,我是要向云微方丈,向总观盛大都讲禀告的,修士入十方丛林履职,不能任着自己脾气来,还是要有所约束才是。”
顿了顿,又道:“这件事情也揭过去,继续说刚才的话头,我的意思,并不是不论信力,信力很重要,这是头一位的,对此毋庸置疑。我思考的重点,在于怎样才能获得长期、稳定的信力,是只顾眼前,还是谋求长远。杜监院怎么说?”
杜腾会无奈笑道:“还能怎么说?贫道做的是天鹤宫监院,叶都讲的话,贫道自当凛遵,但宗圣馆的意思,同样不能不考虑啊,实在为难之极。”
叶云轩点头道:“杜监院说得也在理,那今日议事,我们便不做结论吧。虽说不做结论,但我以为今天还是很有收获的。道理越辩越明,事情越查越真,充分辩难、深入考察,都是我辈应当坚持的做事之规、行事之法,望各位同道务必坚持下去。尤其是岳方丈、曾监院、聂方丈诸位能够沉得下积年之功,深入各部实地调研,此风当赞。不知杜监院以为如何?”
赵然听得一愣,这是要干嘛?议事不成准备保住这几位的方丈职司么?
杜腾会显然也想到了赵然想到的问题,立刻开口堵话:“叶都讲说得是。岳、聂二位方丈潜心基层,道学造诣又丰,个个都是人才,我是准备重用的。”
叶云轩想了想,问:“听说杜监院准备搞一个布道研究室?并且准备由岳、聂二位方丈入研究室,他们合适么?”
杜腾会当即道:“借此机会,正好向叶都讲禀告。天鹤宫打算自行解决员额和开支,成立一个布道研究室,专门研究布道的事务,为天鹤宫决策提供重要参考。”
叶云轩立刻追问起杜腾会这个研究室的相关情况,杜腾会也详尽的说了,然后道:“我打算让岳、聂二位方丈帮我筹办这个布道研究室,他们是潜心研究多年,是个中翘楚,所以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第四十章 陪耍
叶云轩当即大夸了一通杜腾会的创新之举,紧接着道:“此策极好!此来松藩,我深感不虚此行,从杜监院这里,又学到了松藩同道们的布道思路。我拟于玄元观经堂之中也搞一个布道研究室,想向杜监院借用几位大才,先帮我把研究室筹办起来,不知杜监院意下如何?”
这一下,真是异峰突起,打了杜腾会一个措手不及,赵然坐在下面也是念头急转,想帮杜腾会找个措辞拒绝。
刚刚才宣布,说这两位是筹办研究室的合适人选,现在自然不能把话吞回去,当下之际,暂时能拿得出手的理由,就是说天鹤宫的布道研究室正在筹办,须臾间离不开这几位,通过这个理由,暂时拖延一段时间,接下来再想别的办法。
见杜腾会沉吟不决,赵然正要开口提醒,却听岳腾中道:“叶都讲容禀。”
叶云轩微笑:“腾中请说。”
岳腾中道:“我也是头一回听杜监院提到成立布道研究室的想法,此议我是极为赞同的,更举双手拥护。我个人的意思是,能否容我和聂方丈、曾监院在天鹤宫将布道研究室办起来,试行一段时日,总结出优缺利弊之后,再到玄元观筹办?而且,松藩部族中的很多情况,我还想深入了解下去,查马部的完丘大土司曾经跟我提到过关于部族习俗与信仰之间的关系,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继续研究下去,这也需要一段时间。”
叶云轩捋着胡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迟迟不发话,向杜腾会道:“杜监院的意思是?”
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赵然这下子稍微明白过味儿来了,叶都讲这是开条件了。赵然心中飞快的权衡起来:是留着这几个人在松藩,还是就此放过,让他们远走高飞?留着他们,可以继续整治,收拾起来也容易,但这些人势必还要捣乱,给杜腾会和赵然不停添堵;如果放他们离去,自然就整治不了,但他们也同样不会继续捣乱——至少不能在松藩捣乱。
权衡片刻,赵然不禁叹了口气,答案应该是很明显了。
果然,杜腾会开口道:“还是那句话,着眼大局!既然玄元观需要人才,我们松藩自是要全力支持的,天鹤宫的布道研究室可以缓办,可以换人来办,甚至不办,但绝不能耽搁了玄元观布道研究室的筹办。岳方丈和聂方丈,你们也不要一心只顾眼前,松藩的格局和全省的格局相比,不值一提,既然叶都讲要人,那我们松藩毫无保留的放人,一切都是为了道门嘛。岳方丈和聂方丈可以借给叶都讲,只是曾监院嘛,松藩还有很多事要借重于他的,暂时走不开。”
叶云轩含笑拱手:“多谢杜监院了。”他也干脆,直接放弃了曾致礼,这是舍卒保车了。
岳聂二人不再多言,曾致礼则目光呆滞,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
议事就此结束,散场之后,陆致羽和孟监院来到赵然身边,孟监院叹了口气:“什么议事?什么部族事务?什么基层布道?统统都是瞎扯,我们凭白跑来坐了一回陪客,陪着这些家伙耍戏。”
赵然安慰道:“好歹你这边方丈的职司空出来了,回头我就给你调个修士来,帮你们松藩县把信力抓一抓。”
孟监院喜道:“如此甚好!”
赵然又向陆致羽道:“多谢老兄今日仗义执言。”
陆致羽笑道:“曾致礼那厮是个怂货,没机会扇他两巴掌,算他走运,且让他等着!”
正说着,杜腾会将赵然招了过去:“致然,过来说点事。”
赵然过去道:“叶云轩当真狡诈。”
杜腾会道:“无妨,你情我愿而已,扫清了这几个障碍,我松藩接下来形势大好,可以全心全意提高信力了。飞龙院和灵蛇院的两个方丈职司,致然须速速配齐,你们宗圣馆有合适人选么?”
赵然点头:“有的,还有两位坤道,都是小河县郑方丈的师妹,对斋醮科仪也都算是熟悉。”
杜腾会失笑道:“那我松藩岂不是有三位女方丈了?”
赵然也笑了:“女修能顶半边天!”
杜腾会道:“我准备下一道饬令,严明各道院的风纪,绝不容许履任的坤道方丈受到半分哪怕是言辞上的轻薄,竭力保全坤道的令名不受损害。”
“那更要多谢监院了……监院似乎话中有话?”
“嗯……我听说,叶云轩到小河县巡查的时候,对郑方丈似有不敬?”说着,杜腾会比划了一个握手的姿势,赵然顿时想起来了。
杜腾会又道:“这种事情,今后我会重申约束,尽量避免,还请致然勿恼。说起来,这位叶都讲,什么都好,就是女色上面管不住自己,嘿嘿,也是可笑之至!”
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