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灏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时移事易,不一样了。这几年来,白马三部的做法,令我白马院上下十分难堪,我们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过去对你们的治策,今后是否还要继续施行。”
美思惊讶道:“袁监院,怎么会令白马院难堪呢?我们白马三部一直在大山里,自己的土地上,从不越雷池一步。”
袁灏道:“白马院的信众信力,连续三年在全省垫底,民生困苦、百业凋敝,曾方丈为此付出了代价,被调走了,换来了赵方丈,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这与我们有何关系?”
“当年道门和朝廷允许你们自治,前提条件是归信三清,可你们呢?这些年你们干了什么,还需要我再重复么?”
“我们已经改信三清了。”
袁灏气乐了:“你们换了个帽子,就是改信了?道主是怎么回事?”
“一炁化三清,三清本就为一,这也是从尊重风俗和习惯出发做出的变革,本质并无不同。”
“信道信的是什么?是殿里供奉的那尊神像么?我们信道,重在道字,重在圣人的微言大义,重在这天地间的规矩,而不是一个木偶、一尊雕塑,更何况这尊木偶和雕塑只是换了个名头!如果你们这种改信有用,那为何我道门从未收到过你们三部供奉的信力?你好好跟我解释解释!”
美思强笑了两声,解释道:“这是我们部族中百多年的风俗和习惯……是风俗和习惯,白马院应当尊重……”
袁灏冷冷道:“我们赵方丈早就说过,信仰什么,与风俗和习惯无关,不要总拿这句话当说辞,更不要混为一谈。白马院尊重筇河部的风俗习惯,但筇河部也要尊重与道门和大明达成的协议!相互尊重,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
美思默然良久,然后问:“监院大军集于山下,是打算灭我筇河部吗?”
袁灏道:“调兵于此,一是为了贵部聚众攻打小街庙一事,我们要惩办主事者,查清楚究竟谁在幕后搞鬼!第二,白马院要派人上山巡视,检查筇河部这几年归信事宜的进展,对不足之处进行督导整改!第三,有部民愿意下山至白马院入籍的,贵部不得阻拦。”
“逃奴一事,白马院也管?”
“我大明只有籍等之分,没有奴隶之说!”
第十六章 解决方案
听袁灏这么一说,美思的脸色当即就黑了:“如此说来,白马院是逼着我三部揭竿么?”
袁灏一笑:“你尽可试试,看看龙白部和查马部会不会舍得举族性命,为你们筇河部造反。”
美思极为愤怒,转身就想走,但身为大土司,他还是冷静了下来,如果自己真的转身离开,怕是只有交兵开战了,可那种后果,自己承受得起么?
他之所以延迟了几日下山,就是因为想等一等,看看白马院会不会如同以前一样,为了息事宁人,将小街庙的庙祝查办,将杀了家主的逃奴交还,最后再给自己一些好处,可谁知等来的却是大军压境。
难道白马院真的不怕自己豁出去吗?他们难道真不怕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就此被摘掉?脸上阴晴不定,美思如坐在火炉之上,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时值此刻,他忽然发现,原来只要白马院狠下心来,自己还真是无计可施。甭管新来的赵方丈乌纱帽能不能保得住——那都是以后才谈得到的事情,而在此之前,真的动起刀兵来,自己绝对保不住性命!
该怎么办?美思看着袁灏的笑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忽道:“我要见赵方丈。”
袁灏摇了摇头:“赵方丈在松藩。”
赵然此刻正在川西总督府,和夏总督商讨三部的事务。
对于夏总督的疑问,赵然回答:“三条处理原则,其一,白马院不干涉三部部族事务,这条我们依然愿意承诺;其二,白马院要重点督查部民归信问题,这条我们不能再行放任了;其三,白马院不承认三部部民的奴隶身份,这是遵循大明律,同时也是为了松藩将来的发展。”
夏吉道:“赵方丈这三条我是同意的,三部的确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以前的那些权宜之计,必定不能继续下去,那不是我们将松藩归化的长久之策。我唯一关心的是,会不会对我们在白河一线、大雪山一线的军务造成影响。”
赵然道:“我只需要一千军士,对于白河一线不会造成压力,实际上,我用这一千军士摆出来的是决心,亮明白马院的态度,我认为筇河部是不敢动手的。就怕三部连横,到时候动荡会比较大。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很容易懂。”
夏吉笑了笑,道:“懂道理的人很多,但愿意按照道理去做的人却不多,只要你把持住对部民自治的承诺不变,在这个大利益下,哪怕他们明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挨刀的,但在刀口加身之前,也未必有勇气站出来。”
赵然想了想,不禁失笑:“总督所言极是,我没有对龙白部、查马部有过施压,同时我坚持承诺部民自治,如此一来,这两部恐怕是不敢公然站出来的,他们顶多在背后挑唆筇河部出头。”
夏吉道:“我相信美思不是傻子。”
“多谢夏督的支持!”
“在这一点上,我和杜监院都是支持你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尽收三部?”
“今年先把筇河部拿下,剩下的两部,钝刀子割肉,慢慢来。”
……
美思在自己的大木屋中来回踱着步,脚下踩着厚厚的羊绒毯,他正在思考袁灏开出来的条件。
袁灏代表白马院给他开了一个条件,一个让他不那么难以拒绝的条件,但要接受这个条件,就势必要将整个筇河部彻底纳入白马院的治下,放弃自己对八千多部众生杀予夺的大权。
白马院的条件是:只要美思让道门督察组进山,按照道门的意思进行改信,并且让治下部民全部入籍——包括美思本人,任由部民来去自由,白马院就承诺继续保证他土司的头衔,保证他对筇河部的自治。
同时白马院愿意明文确认,整座海子山的所有山林田亩,全部归属筇河部大小头人们,至于如何分割,由美思和这几十个头人自己决定。当然,海子山的所有产出,都必须交税。
美思看得出来,只要自己答应白马院归信和放奴,他这个土司就几乎等于顶了一个空头衔,所谓的部族自治,也会随着时间消磨而慢慢成为空话。
真正让他心动的,是白马院明文确认他和大小头人们对整座海子山的所有权,只要契文一出,美思相信自己至少能拿到一半,从此世世代代都将生活无忧。
这个条件当然不如保持现状好,但眼瞅着明军磨刀霍霍就要攻山,袁灏又只给了自己一天时间考虑,他实在是提不起聚众对抗的心思。
咬了咬牙,美思将二十多个部族头人全部召集过来,连夜商议。
他问了大家两个问题。
如果没有赵方丈的出现,筇河部能否一直自治下去?大明是否能够容忍筇河部的大小头人们世世代代自治?
如果向龙白部和查马部求援,这两个部族是否会如同他们承诺的那样,全力支持筇河部对抗明军,而不会如过去上百年那样,时不时上来抢上一口,直到将筇河部彻底吞下去?
这两个问题,所有头人们都无从回答,在座一片沉寂。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直到派往龙白部和查马部联络的使者赶回来禀告:“丹木土司和完丘土司说,请筇河部坚持住,不要与白马院妥协,三部一体,从来都是一家人,他们断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们答应何时出兵了么?”
“丹木土司说,只要咱们坚持七日,龙白部的大军就会赶到,请咱们将虫花河谷腾出来,让龙白部屯驻。”
“好贼子!完丘怎么说?”
“完丘土司说,他已经派出使者前往天鹤宫,向道门申诉了。查马部大军也在准备……”
“吞吞吐吐做什么?他要什么条件?”
“也是虫花河谷……”
良久良久,美思起身,向大家道:“如果保不住我们的权势,那我们就选择保住财富吧。”
于是,头人们立刻开始争论起来,哪处山坳是我家的,哪片林子是我家的,那座草场我家早就占了,那块耕地我家祖辈就曾经耕种只不过现在暂时休田而已……
十一月一日,赵然出任白马院方丈整整两周年的这一天,美思和袁灏在小街庙达成协议,白马院正式将筇河部八千多人纳入治下。
由白马院派出归信督导组,进驻海子山,协助筇河部部民改信,将山中存建的十多处祭祀庙宇全部推翻,新建了一座小庙,由小街庙派出道士值守。
小街庙收缴的各种“道主”神像达到百多尊,收缴刻有标识的祭祀之物数百件,全部焚毁。三名供奉“道主”的部族巫师高呼着听不懂的口号,从海子山的顶峰跳下,以身殉道,还有十余名小巫被白马院带走。
整个十一月,下山入籍的筇河部部民达到六千多人,这些人将被分到即将建立起来的数十个村落中安置。还有将近两千人不愿离开故土,他们在白马院的监督下,与大大小小的头人们签订了用工契,从奴隶身份转化为雇工,帮这些头人们打理山中的产业。
为了表彰筇河部土司美思的功绩,赵然请示天鹤宫后,向美思授予道牒,美思摇身一变,成了白马院的一名受牒道士。
这一天,白马院治下的入籍百姓达到了六万人!
第十七章 三代第二
白马院以雷霆手段,调集各方之力,在短短一个半月内彻底解决了筇河部的问题,其中最关键的日子不超过十天,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龙白部和查马部得知消息、观望、犹豫、商议、开出条件之后,派往筇河部联络的人手刚到海子山,就无奈返回了。这一下令两个部族大受震动,将所有人手召集回来,全力戒备。
同时两部派遣使者赶到白马院,求见赵然,不过赵然没有见他们,出面的依旧是监院袁灏。
袁灏告诉他们,这是白马院和筇河部的单边协议,是筇河部出于自愿,在双方互利的基础上达成的双赢协议,不针对特定第三方、不针对其他任何人,请龙白部和查马部放心,白马院始终遵守三部与大明达成的协议,尊重三部的自治权。
当龙白部和查马部的使者指出,筇河部的自治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治了,并请袁监院就此评论时,袁灏回答:“自治有大自治,也有小自治,有对内自治,也有对外自治,具体如何,仅仅是对其内在含义的理解问题,不存在是否废止的担忧。如果龙白部和查马部对自治的理解与白马院存在差异,白马院欢迎两部就这个问题前来协商和探讨。”
赵然在白马院密切关注着两部的动向,当他发现两部的反应只是停留在口头争执上时,就知道自己这一步算是迈过去了。
此时,他接到大师兄魏致真的飞符,让他回山一趟,于是将此间事务委托袁灏料理,离开了白马院。
回山之前,他来到小街庙,让人将正在海子山中巡查的封唐找了回来。
“入道门也有半年了,感受如何?”
封唐想了想,回答:“不敢说熟知,但份内之事,已经可以完成了。”
这个回答很本分,不自骄、不自菲,赵然对此相当满意。其实最令他满意的,是封唐在小街庙三个月内的表现,尤其是最后一个多月和张五、蒋竹子、铁腿龙三相处,虽然没有“相处融洽”,但也没有“相疾如仇”。
不能做到相处融洽,这很正常,封唐被他们关了那么久,心中之结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但没有相疾如仇,这就已经不容易了,赵然还听说,封唐救了蒋竹子一命,这是他非常赞赏的。
于是赵然也不再废话,道:“让你读的道经,都认真读了?”
封唐道:“打小就喜爱读道经,后来从军这几年倒是读的少了一些,也没机会读,但方丈让我这半年又捡起来重新看,如今早已背得熟了。方丈要不要考考我?”
赵然道:“你既背熟了就好,我也不考你,功课是否扎实,关系到你将来的修行,这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事。”
封唐点头:“方丈说得是正理……”刚说到这里,猛然醒悟过来,呼吸急促道:“方丈……你刚才说……修行?”
赵然微笑:“当年答应过你,只要你能活着,就可以回来找我,若是没有资质根骨,就在十方丛林做事,若是资质根骨俱佳,便带你修行。这半年来我也看了你的表现,大致还算端正,资质根骨又兼具,故此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入楼观学道?”
封唐顿时热血上涌,整个脸都憋得通红,整个人瞬间如同醉倒了一般,原地晃了三晃,继而扑倒在地:“弟子愿意,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赵然连忙将他扶起:“不要拜我,我平日是没有空闲教导弟子的,此番你随我回大君山,入了楼观以后,拜在我大师兄门下,今后称我小师叔即可。”
封唐惊道:“老师引我入门,怎么不愿意收弟子为徒?是弟子哪里做得不好么?”
赵然解释:“你将来入了楼观便知,我这一代四位师兄弟,大师兄最擅传法,二师兄、三师兄和我,平日里都是大师兄在指点,非是我不愿意收你,实则是为你好。你还有一个师兄,叫曲凤和,也是我引入门中的,同样拜在了我大师兄门下学道。”
封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期期艾艾间随着赵然进了大君山。
回到大君山洞天,迎面就撞见了曲凤和,封唐当年被关在君度山匪寨之中时,曲凤和就在君山庙当火工,两人实际上相隔不远,但却从谋面,相互也没听说过对方,如今几年过去,又重新“相聚”,而且走得更近了,直接成了师兄弟。
曲凤和欢快的跑到赵然跟前:“小师叔,我破境了!”
赵然欣慰道:“道士境两年半而入羽士,进境也算快的了,与我当年差不多。来,给你的贺礼。”
曲凤和嘿嘿笑着接过赵然递来的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两沓法符。一沓很厚,怕不下百张,都是各种一阶、二阶法符,多数是火符,其余是卫道符、飞符等等。另外一沓则很薄,却是三张金甲金兵符,刀盾兵、长矛兵、弓箭兵各一。
赵然道:“回头让你老师带你去玉皇阁受箓。”
“是。”
“你现在的境界,已经可以去剑阁中试炼了,飞剑法器什么的,尽可随意挑选,至于其他法器,我这里倒也有,但还需等你入了黄冠之后才能给你。这些法符你拿着,与同境修士比斗,这金甲金兵符是足够了。”
曲凤和答应着收下了,看了看赵然身边的封唐,问:“小师叔,这是?”
赵然道:“这是封唐,你不是一直说想要找个师弟吗,这就是你的师弟。”
曲凤和立刻热络起来,拉着封唐就聊上了。他比封唐小三岁,但性格比封唐要开朗、热情,为人处世也更成熟,又是先进门的大师兄,羽士境的“高修”,封唐在他面前反倒很是拘谨,在曲凤和连珠炮般的提问下招架得有些狼狈。
赵然让曲凤和头前带路,先去见大师兄魏致真。封唐的情况,赵然已经提前跟魏致真详细说过,故此魏致真早有准备,当即又将余致川、骆致清唤到面前,让全知客等俗道操持,请了问情宗曹、庄两位女修观礼,便在斗姆殿中行了拜师礼,赐了封唐楼观道袍、令牌、经书等物。
拜师礼成,魏致真领着封唐又去后山主峰拜见师祖江腾鹤,再去问情谷见过林大法师,封唐便正式算作楼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