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摩讲完,便令许多真师感到十分好笑,杨真人当即问道:“假借楚大炼师之名?是真是假?”
景致摩道:“此事千真万确!其后,楚大炼师遣门下弟子童白眉,至无极院亲责赵致然,令赵致然向阖院同道认罪,并将其带至白马山,让其立功赎罪。”
杨真人极为好奇,催促道:“接着说,其二、其三呢?”
景致摩道:“其二,嘉靖十九年,川省叶雪关大议事,赵致然此时已是羽士境修士。因其身份特殊,以一庙祝之职,却与多位府宫方丈、监院,乃至玄元观八大执事一流的人物相引为援,搅风搅雨。当时公推松藩天鹤宫监院,赵致然极尽蛊惑之能事,将总观和玄元观商定的人选推翻,令他看好的人选成功升座。”
“其三,当时他推举上去的天鹤宫监院杜腾会,因不法事为玄元观都讲叶云轩检举。其后总观召集相关人员谈话调查,因赵致然牵涉其中,也被招至庐山。这次调查最终不了了之。究其原因,我等虽无实证,但人人心知肚明,必与赵致然有关。”
杨真人捂嘴轻笑:“此人,倒也有趣,果然资质甚佳。”
郭弘经摇了摇头,道:“杨真人,有趣是有趣了,资质估计也不错,但如此资质,如此行事,恐非正道。由此看来,景殿主所说,却也有一番道理。”
陈善道也开口了:“的确,若是修行中人在十方丛林中为非作歹,还真是危害甚巨。”
武阳钟冷笑道:“郭真人、陈天师,这么快就给人定罪了?凭什么?就凭这景致摩的一面之词?所谓偏听偏信,不外如是吧。”
郭弘经皱眉道:“武天师此话何意?难不成景致摩还敢在真师堂中撒谎?亦或者说,武天师的意思,张监院也在撒谎?”
许云璈出场道:“偏听偏信,并非说谎,二者不可混为一谈。站在哪一边,看到的事情、想到的问题就和旁人不同,说话的立场也自然不同。”
武阳钟道:“不错,屁股决定脑袋,我这两天刚听这话的时候,还觉得很滑稽,不想今日算是见证了。”
几人顿时在殿中就起了争执。张云意喝止了众人,道:“既然如此,可还有旁人出来证言?”
许云璈道:“前日,我那忘年交托他的弟子过来京城看我,他的这个弟子,正是赵致然。不如我发个飞符,将赵致然唤来,听听他是怎么解释的,好不好?”
赵然很快就赶到了紫宸殿。此刻,算上张老道在内,紫宸殿内共有三位合道境的顶尖修士,九位炼虚境的大修士,还有两位虽是俗道,却依旧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高道——简寂观的方丈和监院。
因此,以赵然的脸皮厚度和心宽程度,在这紫宸殿中依旧受到了震慑,自报了姓名之后便立在一旁,老老实实等候垂询。
许云璈将赵然叫了过来,为示公正,自己没有问话,而是让其他真师询问。
杨真人第一个开口,她问的问题是:“赵致然,你入黄冠境多久了?”
赵然愣了愣,回道:“小道是去年二月入的黄冠,至今已有一年多了。”
杨真人继续问道:“丹胎如何了?多久可至圆满?”
赵然心中盘算了一番,道:“再有两年、或者三年,当可达至圆满。”
杨真人点头,微笑道:“你且过来,我看看。”
赵然满脑子问号,也搞不懂这位大修士究竟在搞什么鬼。但杨真人是座中唯一的坤道,面相又极和善,赵然估计这位器符阁的坐堂真人至少一百岁以上了,可看上去才五六十岁的模样,且依旧难掩风华。以貌取人是人之常态,赵然也不例外,不觉间便挪到杨真人身边,任其查视。
杨真人伸指查完,满意道:“果然好资质、好根骨,这气海的根基也打得极牢靠,就是不知你体悟破境时如何。”
赵然不知该怎么回答,旁边的许云璈却笑了:“这小子从道士境破羽士境用了三天,从羽士境破黄冠境用了一个时辰。”
杨真人眯着眼喜道:“果然好材料!”
赵然吓了一跳,心中七上八下的反复打鼓,不知这位大修士说自己“好材料”是何用意。
第六十章 几乎跪了
赵然一入紫宸殿,便收到两位大修士传递的善意,一个是许云璈,称他为“忘年交的弟子”,另一个是杨真人,赞他是块“好材料”,顿时就令其他人感到有些为难,一时间不知该怎么问询才好。
杨真人倒也罢了,这位真师堂中的坤道素以爱才而闻名,最喜点拨年轻才俊,她对赵然的天赋异禀青睐有加也不难理解。
只这许云璈比较令人头疼,此人是真师堂中全真一派的重量级人物,刚才议公事的时候和他有所冲突并不打紧,但此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谓馆阁修士不入十方丛林,已经转化为针对个人而议,议的是人而非事,若是因此和他牵扯上纠葛,那就有点得不尝失了。
众修士正犹豫间,又听武阳钟笑道:“致然,今日招你前来,是关于十方丛林草拟的一道诏令,说是不让修士入十方丛林为道职。事不辨不明,既然这道诏令由你而起,便请你过来分说分说。你也不用畏惧,有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没人会凭白冤枉你,也没人敢这么做!”
武阳钟极具偏向性的补刀,更令紫宸殿中冷场,这下子是真没什么人开口了,连陈善道和郭弘经两人,也为堂下这位黄冠境的小修士侧目,心说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为何武阳钟和许云璈连连为其撑腰?当真是匪夷所思,回去却要仔细查一查了。
其他人都不发话,那就只有张云意出面了。
“赵致然,十方丛林草拟的诏令,你知道么?”
“回大天师,小道听说过。”
“这道诏令,是典造院左殿主景致摩所拟,据他说,之所以草拟诏令,是由你而起。”于是,张云意便将刚才景致摩陈述的三个问题简单复述了一遍,问:“对此,你有何话说?”
赵然看了看旁边肃立的景致摩,叹了口气,上前几步,向他躬身道:“见过景殿主。”
景致摩冷哼了一声,将头扭过一边。
赵然无奈,转向张云意,道:“此事由我一人而起,无论对错,赵致然甘愿领罪。”
张云意皱眉道:“这是何意?”
赵然道:“说起来,争论此事的对错,其实已经无关打紧。我之修行与旁人不同,若想体悟道心,便需要做事,只有真正做实事、做好事,为百姓谋福,才能破境顺遂、修炼圆融。说来惭愧,适才杨真人说我赵致然资质根骨俱佳,我之修行的确于此有关,但其实更仰仗于我在谷阳县布道。所谓大道千条,我选其一,我老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想来这便是我的道。”
杨真人点头插了一句:“倒也别具一格。”
赵然续道:“现下因我修行之故,得罪了景殿主,从而引发了十方丛林道友们的芥蒂,想要断了修士们在十方丛林任职的念头,如此一来,我赵致然岂不罪孽深重?将来再有如我一般,须得在十方丛林中任职,在繁华俗世中修行的道友,岂不是白白断了修行大道?故此,有任何处罚,我赵致然都愿意承受,只求大天师、大真人,求肯诸位前辈,万万不能通过这份诏令,实在是大道难得啊!”
武阳钟问:“你怎么得罪景殿主了?”
赵然迟疑道:“这个……都是一点小小的私人恩怨,事关景殿主对我的误会,小道也不知该不该说……”
一旁的景致摩忍不住喝道:“赵致然,你要记住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私人恩怨?什么误会?不要胡扯!你在真师堂上也敢信口雌黄,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说的?你哪里还有个修士的样子?简直是无赖小儿!”
赵然任他喝骂,并不回嘴,只是走到他面前,连连稽首道:“景殿主,小道给景殿主赔不是了,景殿主愿打愿骂,小道都任凭处置。只求景殿主给如我一般的修士留条活路,我的修行可以断,别人不可以啊,别人是无辜的……”
景致摩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痛快,但又忍不住有些心惊,暗道赵致然当真是个人物,能屈能伸,今日见形势不妙,居然舍得如此放下身段向我求饶,想必将来若是得志,也必不会容我!不行,今日非得将他逐出十方丛林不可!
于是冷着脸道:“你这是说哪里话,我可当不起!我此番是为公而非私,这道诏令不是贫道一人所定,而是简寂观八大执事房所有同道们的心声。”
赵然苦苦哀求:“景殿主,求你撤回诏令吧,我赵致然给你下跪了还不成么?”说着,作势就要跪下去。
景致摩退了两步闪到一边,冷冷道:“我一个小小俗道,当不起你这大修士的跪拜!”这句话景致摩憋了一年多,此刻见赵然向自己认错服软,心里格外痛快,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可痛快是痛快了,刚一说出口,立时反应过来场合不对,可说出来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哪里收得回去,顿时冷汗就出来了。
赵然又追到他跟前,做势欲拜:“景殿主,无论如何,给小道一条生路!”
景致摩终于醒悟赵然想干什么,又惊又怒,喝骂道:“奸贼!安敢如此!”
正如景致摩所料,在场的“大修士”中,当即有人看不下去了。器符阁司马天师斥道:“赵致然,有什么话好生说,低三下四成什么样子!”手指轻挥,赵然顿感一股大力阻隔,自己无论如何跪不下去——当然他本来也就没打算真跪。
司马天师怒道:“赵致然,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半分修士的模样!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么?”
他刚才眼睁睁看着赵然苦苦哀求,就为了向一个俗道讨饶,几乎到了下跪的地步,而这位俗道却依旧不依不饶,甚至喝骂来喝骂去,简直把个司马天师气坏了,以至于口不择言,说了句混话。刚说完便醒悟过来,掐了个清心咒,暗道:制怒!制怒!
赵然向司马天师喏喏道:“是,都是我的不是。”
司马天师怒其不争,道:“什么私人恩怨,说清楚吧,武天师问过你一遍了,莫非还要再多问你几次?”
于是赵然道:“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六年前,当时我为谷阳县无极院方主,也并不曾入得修行,那时眼见青苗钱一事祸害百姓,不知多少农户因此而家破人亡,便动了心思,和当时的宋监院、孔县令一起,谋划改革青苗钱制度。此事得到了西真武宫监院张云兆的鼎力支持,也是在张监院的关照下,青苗钱的改革,在谷阳县取得了空前成功。但也正因为此事,张监院被谋刺身亡,凶手至今没有查到。”
司马天师问:“此事与你和景致摩的所谓恩怨有何干系?”
赵然摇了摇头,沮丧道:“张监院乃景殿主的恩主,整个川省都知道,景殿主视张监院如父。从此之后,景殿主视我如寇仇……”
场中的真师们各自面面相觑,司马天师奇道:“这又如何,究竟和你有什么干系?”
赵然叹息道:“景殿主认为,张云兆监院之死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是元凶。去年叶雪关大议事,我和宋致元师兄意图向景殿主赔礼道歉,当时是渝府刘监院出面摆的赔礼宴。宴席之上,景殿主同意不追究我的责任,但要我滚回华云山,从此不许在十方丛林中露面……”
第六十一章 威风
猛听景致摩堂下高喝一声:“无耻!”众人看时,就见景致摩气得脸色苍白,嘴唇不停哆嗦:“无耻之徒!真是无耻之尤……张监院的事,也是你随口说得的?”
赵然连忙向景致摩赔礼:“景殿主说我赵致然无耻也好,卑鄙也罢,总之任凭景殿主处置,只是我辈修士修行不易,还望景殿主给条活路……”
武阳钟天师冷着脸问景致摩:“景殿主,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啊!”
景致摩道:“这位天师……”
武天师打断道:“我姓武,当然,景殿主也可以不用记。”
“武天师,断断不可轻信这奸猾之徒!”
“赵致然刚才说的,有没有这么回事?”
当日渝府刘监院做东,摆下酒宴,想当和事佬,却被景致摩拒绝了,赵然说的这件事,随便找一个当事人出来一问便知,景致摩无法否认,只得道:“就算有,那也不是这道诏令的本意。”
武天师本就对这道诏令不爽,当即质问:“那你草拟的这道诏令,究竟是什么意思?修士为俗务所扰,无法静心修行?修士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处置俗务?你懂修行?你知道修行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景致摩额上青筋暴起,强忍着才让自己没有出声以抗。
武天师冷笑:“我说你不懂修行,你还不服?”
“不敢!”
“有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置俗务,会不会被俗务所扰,能不能静心修行,这是修士们的事情,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依我看,你是念念不忘张监院遇刺一事吧?什么叫迁怒?你这难道不是迁怒?”
再次提及张云兆,景致摩血往上涌,再也忍不住了,悲愤道:“若不是这赵致然蛊惑张监院,张监院怎么可能遇刺?为了一己之私,擅更国家大政,以致道门高修无辜而受牵累,赵致然百死莫赎!”
武阳钟冷冷道:“果然好算计,这便是你草拟诏令的本意?”
郭弘经看不下去了,皱眉道:“武天师稍待,这赵致然如此行事,又是鞠躬又是求饶,甚至还要下跪磕头,当真可笑之极,此中莫非有诈?”
陈善道在旁帮衬着点头:“略微浮夸。”
赵然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稽首道:“二位真师请了,实在是小道心乱如麻,失了分寸,以致殿上无状,望请二位真师恕罪。”
郭弘经冷冷道:“这又有什么可慌乱的?刚才司马天师说得不错,话糙理不糙,你修行几年,当真修到狗身上去了么?哪有一点修道人的样子?这份诏令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吧,左右还是为我修行同道考量的,怎么到了你嘴里,说出来就成了要断修行大道了?简直耸人听闻!”
赵然愕然:“如此诏令,怎么成了为我同道考量?小道委实不解。”
郭弘经道:“这份诏令简简单单,无非三条内容而已,刚才武天师就已经说了最重要的两条。”说着,将手中的诏令文本扔给赵然,又道:“你可以再仔细看看,哪一条不是为馆阁修士考量的?哪怕因此于你修行有碍,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嘛,你又何至于此?”
赵然接过诏令文本,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奇道:“不对啊,明明是八条,怎么只有三条?真人有所不知,小道之所以慌乱,实在是因为这诏令背后的深意,细思恐极,不得不向景殿主哀告。”
郭弘经怔了怔,没敢顺着赵然的话头往下说,生怕其中有什么内情。他以密语询问陈善道,陈善道同样不知,因此迟疑不决。
他不敢问,但殿中自然有人会问,杨真人把话接了过来:“你说的深意,是什么意思?”
赵然道:“各位真人怕是不知,景殿主当初起草这诏令之时,并非三条,而是八条!方堂左方主符云真、典造院左典造潘云翔联名签署后,将其发至八大执事房征求意见,当时正逢小道被景殿主莫名招至庐山接受调查,足足关了一个月,因此而知。”
杨真人皱眉道:“把你关了一个月?”
赵然点头不语,杨真人问:“什么罪名?刚才景致摩说的,你和那什么杜监院勾连公推一事?不是说查无实证而不了了之了么?怎么还关了一个月?”
赵然道:“查了一个月,便关了一个月。”
杨真人不说话了,脸上恚怒之色极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