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一直在云水堂中等候,直等到亥时过了,天色渐晚,张略方从都管院回转云水堂。
赵然问:“如何了?”
张略欣喜道:“大都管给我起了字,今后我字忠道了。”
赵然稽首:“恭喜忠道!”
张略笑道:“多谢方丈!”
赵然问:“然后呢?”
张略道:“然后就是闲聊,问了我在川边作战的事,谈了我在京城的家。”
“然后呢?”
“大都管让我在山下等着。”
“那就真要恭贺忠道了!”
“还是那句话,今番多谢方丈了,方丈援手之恩,略不敢或忘!”
张略下了庐山,继续在浔阳镇的宏来客栈等候消息,赵然则在思考自己当前面临的危机。
这份由景致摩起草的疏文,按照赵云翼的说法,得到了整个总观八大执事房的一致赞同,唯一还没表示意见,只有在京的张天师、沈真人,以及三位重要执事房的大执事,但想来那几位多半也会赞同的。
时隔一天,赵然从昨夜的郁闷中逐渐冷静下来,换个角度想,倒是也的确能够理解。如果自己也是个十方丛林中担任道职的俗道,肯定也不希望身边共事之人是个修士。
可理解归理解,此事事关自家修行大道,绝对是不能置之不理的,该怎么扳回来呢?
总观的三都议事想来和下面差不多,同样涉及都管、都讲、都厨和监院,同时有资格列席议事的还有客堂知客左知客、寮院左巡照和经堂左高功,这三位不能主动发表意见,但在接受问询的时候,可以提供咨询。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方丈也同样参加三都议事。之所以有所不同,原因在于,总观的方丈和监院并驾齐驱,一为嗣教天师,一为嗣教真人,一个代表正一,一个代表全真。
同时,三都议事如果涉及相应的执事房头,当管执事也要列席说明。疏文是景致摩起草的,但联名上书的,则是方主符云真和典造潘云翔。
如此算下来,在讨论这份疏文的时候,参与三都议事的便是十个人。其中五个人不在庐山,将以手书的形式发表意见。
如果十个人里面,只有都管赵云翼愿意维护自己,愿意保自己继续留在十方丛林里的话,几乎是没有胜算的,这却应当如何是好?赵大都管应该怎么给自己开这道口子呢?赵然自己想了半天,也只能无奈摇头,面对如此“大势”,他是真想不出办法啊。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拼了!
当晚,赵然前往都厨院,递上拜帖,求见大都厨郭云贞。
都厨院的门房火工接了拜帖,看了看,道:“这位赵方丈,实在抱歉得很,今日已晚,且请明日再来。”
赵然手袖一送,递上十两银子,笑道:“劳烦尊驾通禀一声,就说我有急事,望请大都厨拨冗相见。”
那火工接了银子,却摇头道:“都说了,且请明日再来,今晚肯定不行的,你明天早上过来等信,若是大都厨愿意相见,自有我家都厨院的提科道长给你安排时间,你看可好?”
赵然无奈,只等回去。当夜无话,第二天大早便来到都厨院外,就见这里已经等候了不少人。
等候片刻,昨夜见到的火工居士出来唤人:“松江的董监院可在?”
当即有人应声而出,在火工居士的招呼下进了都厨院。
赵然连忙抢上前去问道:“劳驾,我是谷阳县赵致然,昨夜的拜帖……”
那火工居士道:“恭喜方丈,大都厨同意相见。”
赵然喜道:“多谢尊驾!不知安排在什么时候?”
那火工居士道:“稍待!”回转门房查阅,过了片刻,出来向赵然道:“赵方丈,请三日后的上午前来。”
三天?这哪等得了?赵然隔着衣袖悄然递上一锭银子:“劳驾,帮忙往前提一提可好?”
那火工居士摇头,将塞到他袖中的银子又暗地里塞了回去:“对不住了赵方丈,我们提科道长交待了,这是大都厨亲自吩咐的时间,恕小人无法更动。”
亲自吩咐?赵然顿时就愣了。
第四十五章 文字游戏
亲自吩咐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大都厨郭云贞见到了赵然的拜帖,然后给出了明确的接见时间。
类似于郭云贞这类位高权重的人物,大部分时间的安排都不由自己决定。
比如接见外客,郭云贞身边负责日常事务的提科道士(由寮院委派,职级与五主十八头类似)会将拜帖整理后呈报都厨阅览,都厨决定见谁不见谁。
如果同意见面,一般则由提科道士安排见面的时间,如果是特殊的,或者重要的客人,都厨会指明具体时间,也就是“亲自吩咐”时间。
这句话说明,在郭都厨的眼里,赵然就算不是重要客人,也是特殊客人。特殊客人不立刻接见,却把见面的时间放在了三天后,这就值得琢磨玩味了。
郭云贞既然认为自己是特殊客人,说明他知道自己这次求见的目的,那么这是不是暗示,符云真和潘云翔联名上疏一事,将在三天内揭晓?同时,这是不是意味着郭云贞是赞同疏文的,但却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我虽然赞同疏文,却不想得罪你,所以同意和你见面”?
为了更好的进行比较,赵然决定去大都讲盛云天那里也递一个拜帖。
同样的给值守都讲院的火工居士塞了锭银子,将拜帖递上,同样的第二天一早前去打听是否能够得到接见。
那火工居士爱莫能助的摇了摇头:“对不起了赵方丈,我家都讲最近都没有时间接见你,你请回吧。”至于银子,那火工居士也原物退还。
接过银子,赵然有些出乎意料,没有办成事情就退还银子,说明都讲院的操守还是很不错的,更说明盛云天御下很严。
只不过盛大都讲的操守和赵然没有半文钱关系,他拒绝了接见,就表明了都讲院在疏文一事上的立场,以及对赵然的态度。
由此比较,总观三都的意见已经很明白的展露在了赵然面前:三都对疏文都持赞成意见,但对赵然个人的态度有所不同。赵云翼愿意帮赵然开个后门,郭云贞对赵然持有中立和善的态度,盛云天压根没有和赵然沟通的想法。
至于方堂符云真和典造院潘云翔,这二位是疏文的始作俑者,赵然完全没有必要再上门拜访,去了也是被打脸的命。
此时此刻,应该怎么办?赵然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啊。
没办法了,赵然叹了口气,只能给东方礼发符,跟他诉苦。
“礼师兄,师弟我的修行大道要被十方丛林断掉了,你看怎么办吧?”
“不是说杜腾会一案已经结束了么?没有牵扯到你吧?”
“简寂观方堂符云真和典造院潘云翔搞了一个疏文出来,叫做《馆阁修士不入十方丛林疏》,说是要立规矩,由总观下发诏令,今后馆阁修士再也不能在十方丛林中担任道职了。”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如今已经在总观八大执事房取得了一致意见,只等三都议事召开,就要确定了。师弟我也打听清楚了,三天内就会召开三都议事,据说在京城的张天师和沈真人都会同意。”
“别慌,我想想办法。”
“怎能不慌?这是要断我的修行啊!我为道门立功无数,总观怎能如此待我?”
“这不是还没定论么?师弟何必慌张?”
“总观意见全都一致,差不多也是定论了吧!”
“谁告诉你总观意见全部一致?一致的是十方丛林吧?那是下观!此事涉及馆阁修士,十方丛林无权擅自下诏,必报上观。”
赵然怔了怔,心里忽然舒畅了许多,拍了拍自家的脑门,暗道自己真是糊涂了。每临大事有静气,这话自己写过不知多少次,可真轮到大事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呢?
赵然心慌的时候,都管院中,书房内的大都管赵云翼正在仔细阅看《馆阁修士不入十方丛林疏》。
疏文并没有长篇大论,统共六页,不过数百字,围绕着核心意思——馆阁修士今后不得在十方丛林中担任道职——进行阐述,最后的目的只有一条,报送三都之后,希望形成诏令,下发天下道门。
里面笔墨最重的部分,就是列举馆阁修士在十方丛林出任道职的危害,这些危害共有八条:
其一是修士大量精力牵扯俗务,无法专心修炼;
其二是修士容易为凡尘俗世迷惑心性,于悟道不利;
其三是易使十方丛林上下隔离,以至处事准则崩坏;
其四是因修士身份特殊,无人敢于反驳,容易“言出法随”;
其五是修士常年修行,不擅俗务、不通民生,决策容易偏离;
其六是修士担任道职,会有截留修行资源为己用的贪墨风险;
其七是修士一旦行恶为私,无人能够制约;
其八是修士加入十方丛林,其迁转升黜无法度可以考量。
洋洋洒洒八条危害,前两条是对修士自身修行的危害,后面六条是对十方丛林的危害,列举详尽,说服力十足。
赵云翼知道,这篇疏文是典造院左殿主景致摩起草的,疏文中的主张,也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据说当年此人与赵致然有嫌隙,一直反对赵致然在川省十方丛林中任职。其后在叶雪关公推之时,被赵然拉下马来,丢了天鹤宫监院一职,以至于无脸再在川省十方丛林中厮混。
但凡了解这段背景的,都知道这是景致摩“公报私仇”,但不管他出于什么用心,在十方丛林所有俗道们的眼里,这篇疏文绝对是好文,其所提主张绝对符合所有十方丛林俗道们的意愿!
这就够了,还需要考虑用心吗?
就本心来说,赵大都管也是赞同的,十方丛林中最好一个修士都没有,否则你叫大伙儿怎么做事?只不过赵致然此人,很得玄元观监院李师弟的看重,同时又与自家儿子交好,算得上站在自己一边的人。
赵云翼不希望十方丛林运行数百年的规矩被打乱,但并不反对有一个站在自己一方的特例存在,如果使用得当的话,这个特例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难道不是吗?
这份疏文呈递到他手上已经五天了,权衡了那么久,他今日终于提笔进行了稍许改动。
前文一字未增,一字未删,赵云翼在末尾添了一句最普普通通的话:此令自下发之日起施行。
第四十六章 应天
赵云翼将添加了修改意见的疏文放到了篮子里,又被都管院的提科道士取走,送到了典造院。典造院负责汇总疏文修改意见的道士对比原文,将新增的一句话加入疏文之中,誊抄之后,送到潘典造书房。
潘典造对比原文,将谁更改了什么、删去了什么,一一对照,自觉已无谬误,便让典造院誊抄十份。
潘典造提笔写了一个小纸条,上书“提请五月十九日三都议事商决,请张天师阅示。”其后又写了四张纸条,将“张天师”的字样分别换成了沈真人、赵都管、盛都讲、郭都厨。
另外又附了三份,分别抄报知客、巡照、高功阅。只有“阅”字,而非“阅示”,是因为上述三大执事没有批示权。
潘典造将要发往京城的五份稿件附在一张高阶飞符中,将飞符抛了出去。
这是道门专为十方丛林炼制的高阶传信飞符,普通人就可使用,原理类似于当年赵然为谷阳县方主时,卓氏兄弟给他的联络飞符,但容纳信息量大,可以传送公文或者军报等。只不过这种飞符炼制不易,耗材值银极高,差不多一份就要数十两。
飞符在空中兜了个圈子,化作一点白光,向着东方而去。
京城,应天府,整个大明朝廷的中枢。
玄武湖畔的乾元观,是南直隶十方丛林的最高道观,自年初起,嗣教天师张阳明和嗣教真人沈云敬便驻跸于此。
与道门馆阁中合道境的那帮大修士不同,张阳明的“嗣教天师”封号,以及沈云敬的“嗣教真人”封号,都是对他们两位领袖十方丛林的加封,与修为境界无关。
说白了,这二位就是俗道,但却是全天下最顶尖的俗道,是可以和简寂观上观大修士们直接对话的人物。
其中,嗣教天师张阳明代表的是道门正一派,在上观也有一份职司,为上观真师堂的坐堂天师之一;嗣教真人沈云敬代表的是道门全真派,为上观真师堂的坐堂真人之一。
这两位高道不在庐山坐镇,反而驻跸于京城乾元观,所为便是当今天子要给生父追赠谥号一事。
兴王薨后,简寂观下达诏令,两京十三省十方丛林高道们云集京城,为兴王办了四十九天的祭祀大仪轨。祭祀礼仪之盛、规格之高,都不比天子驾崩差到哪里去。
之所以如此厚待兴王,是因为大明六百年来,从旁支入嗣大统者,当今天子是第一人。
自从道门扶立大明之后,吃了李唐的教训,便与朱氏议定了一条规矩:承继大宝的皇帝,不可修行。
在实际操作中,对于每一位皇帝的子嗣,道门都要验看资质根骨,但凡有资质根骨者,尽数摒弃于承继资格之外,所有登基的皇帝,都是无资质无根骨者。
这一条规矩其实并不难做到,毕竟具备修行天赋的人本来就极少,每一代皇帝的子女,绝大部分都是无法修行的,所以倒也没什么为难之处。
只是到了前朝正德帝时,出了点问题。正德皇帝三宫六院美人不少,生育的孩子也不少,却只存活下来两个,一女一男:排行第三的朱先见和排行第七的朱先妘。
于是问题来了,令人颇为吃惊的是,正德帝存活下来的这一双儿女,竟然资质根骨俱佳,都能修行!
这却如何是好?于是道门拼命给正德帝施压,正德帝也拼了命的临幸后宫,可惜最终却未能如愿,以至于驾崩之时,依旧只有这一双儿女。
按照道门的规矩,朱先妘身为女子就不用说了,唯一的皇子朱先见也是没有资格登上帝位的,兄妹两个最后都入了修行,一个成了修行界中大名鼎鼎的朱七姑,另一个则成了执掌朝天宫的朱大炼师。
大宝之位当然不能空缺,于是道门在正德帝的兄弟之中考察,最终确立了年岁适合的兴王一系,由兴王世子登基为帝,改元嘉靖。
嘉靖皇帝登基二十一年,直到如今,其生父兴王才病死,可谓活得长久。按照皇帝的愿望,道门为兴王举办了隆重的大祭礼。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祭祀大仪轨也办得圆圆满满,但灵位入奉太庙之时,嘉靖皇帝对追赠的“兴献王”不满意,希望改“王”为“帝”,加“皇考”二字,称上一代正德帝为“皇伯考”。
兵部侍郎张聪第一个上本,支持皇帝的决定。他建议尊兴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改称先帝为“皇伯考”;尊天子生母兴国王妃为“圣母章圣皇太后”,迎入宫中正位,改称当今张太后为“皇伯母”。
天子如获至宝,将此奏本发往内阁,顿时朝野大哗。
夏阁老当即表示反对,他认为,既然嘉靖皇帝由小宗入了大宗,就应当以先帝为皇考,尊奉正统,按照礼部所拟意见,以“皇叔考兴献大王”追谥兴王。因此将张聪的奏章予以驳还。
但其后,内阁之中也产生了不同意见,严阁老认为,当年天子入京时,所奉的遗诏上明确写着“嗣皇帝位,奉祀宗庙”,也就是说,嘉靖继承的是皇统,而不是入嗣先帝,不存在小宗入大宗的问题。
至此,内阁陷入争议之中。
很快,这件事便席卷京城,以至于将道门也牵扯了进来。
这件事和道门有关吗?初看无关,实则关系太大了!
嘉靖皇帝要尊本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