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便道:“蒋门头,我初来乍到江陵,说实话,也是头一回出川,对此间不熟。想要在城中走动走动,尝一尝此间美食,不知蒋门头有没有空闲,我来做东。”
蒋门头道:“实在抱歉得很,这两日我须当值,若是赵方丈多留几天,后日,我在望江楼订个桌子,请赵方丈品尝我江陵特色。”
赵然道:“那也行,我便在江陵多转转,和蒋门头一起吃顿酒再走。”
蒋门头指点了城中几处夜肆的所在,赵然便出了道宫大门,信步而去。
江陵夜肆位于东门内,十多家大大小小的铺子,各自挑战灯笼,将一条不长的街道照得灯火通明。
赵然随意寻了个人多的店面,临街而坐,将本地锅盔、米丸子、豆皮、元豆泡等等小吃点了一遍,慢慢品尝着。
吃着吃着,就听旁边一桌的几个书生争论起来,声响越来越大,赵然一听,争吵的却是今年秋天将要举办的湖广乡试。
赵然转头看去,却是一个青年生员正在慷慨激昂:“若是科举不考道经,国家将何以立国?立国之本何在?如今各地学堂崇立儒学,将道学弃之敝履,此为邪道,非是正途!我拟上书提学道,痛陈科举之弊,请李按察正本清源!”
有儒生反驳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格物、致和、正心、诚意,方可齐家!唯贵贱、尊卑、长幼、亲疏各有其礼,方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国家治乱,决于秩序井然,秩序井然,决于三纲五常。这哪里是邪途?分明是最好的治世之道!”
青年生员道:“我非是说儒经不好,而是说不可偏废!我大明六百年天下,至今生而不息,何故?上行道,中行法,下行儒也。上恭俭朴,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公正无私,贵柔守雌,以无为而至有为。治政则当为法,是非有,以法断之,虚静谨听,以法为符。修身可从儒,以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故曰:道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旨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而专偏儒,此舍本逐末也!”
旁边一名儒生道:“好一个上中下,可当今之世,上不行儒,下何以行?天子贵而不尊,上不行而下如何效?你何曾见过以玄之又玄治世的?当然是仁义礼智信!”
青年生员道:“你这就是断章取义了,歪门邪说,吾不屑与尔辩之。”
此人当即冷笑道:“张叔大,你怕是不为什么立国之本,而是为自家前程吧?”
青年生员斥道:“我乃何人,汝岂不知?我也不是自夸,四书五经上的工夫比旁人或许不如,比你茂宾兄只强不弱,我又怕甚!只是各位苦读那么多年道经,今后再无用处,甘心否?”
又是科举经术上的争论,赵然听完不禁皱眉,这点破事,难道湖广道门就能听之任之?提学道哪里来那么大胆子,就敢只修儒学而偏废道经?这要是放在自家谷阳县治下,早就追究罪名了!
正在思索之际,这帮学子忽然打了起来。生员张叔大独斗四人,被打得狼狈不堪,却兀自咬牙奋战,那四人揪住他的衣袖,挥着拳头劈头盖脸往下打,其中一个边打边道:“让你道本儒末!让你诋毁孔孟圣学!”
生员张叔大一边抵挡,一边抗声驳斥:“我何曾诋毁孔孟圣学,但道为本,此天地正理!君子动口不动手,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们还谈什么儒?”
赵然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双手连点,将这四个生员全部点倒。这四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张叔大冲上前来,连踢带踹,将刚才吃下去的老拳狠狠报复了回来。
第十八章 待遇
这四人被按在地上挨个暴揍,纷纷怒喝:“何方鼠辈,敢殴打生员,不怕去衙门里吃板子吗?”
赵然等那位叫“张叔大”的生员出了气,走上前去唱诺:“贫道谷阳县无极院方丈,几位口口声声诋毁道门,贫道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上来问问……”
一巴掌拍在头一个生员脸上,只听一声脆响,赵然开口问:“道本儒末,对不对?”
那生员怒视赵然,却不敢开口,赵然见他颇为硬气,于是笑着又抽了一巴掌:“道本儒末,对不对?”
连抽几个耳光,这生员也不答腔。赵然又向第二个走去,几个耳光下去,那生员同样以眼神对抗,第三个依然如此。最后一个生员表现得极有风骨,赵然第一个巴掌刚拍过去,便即大喊:“不对!”
前面三个同时回头喝道:“茂宾兄慎言!”
那被称为“茂宾”的生员大笑:“事无不可言!今日便叫这道士知晓,何谓我辈儒生的浩然正气!士可杀不可辱,臭道士,有种你就杀了我!”
赵然点头道:“我杀你做甚?就等你这句话了。”抖出几根绳索,转头问一旁叫做“张叔大”的年轻生员:“你姓张?我欲将这帮妖言惑众的生员绑去至德宫,你可愿为证?”
“小生姓张,愿随道长前往。”说着,张叔大捡起赵然抛出的绳索,上前便将这几个生员绑成了一串。
赵然见他捆绑的手法很是娴熟,不由好奇:“你学过绑人?”
张叔大擦了擦鼻孔里流出的血迹,笑道:“家祖父曾为王府护卫,幼时觉着好玩,跟着学过。”
两人拽着四名生员来到至德宫,蒋门头十分好奇:“赵方丈这是……”
赵然便将经过解释一番,道:“这等妖言惑众之辈,不惩治不足以为戒,故此绑了来,转交贵宫方堂。”
“原来如此。”蒋门头忙去知会方堂,由至德宫陈方主出面,当堂审讯。
事实俱在,这几个生员也抵赖不得,尤其那个字“茂宾”的,一口一句“我没有错”,更是直接坐实了罪状。那方主便命将几个生员暂且收押,准备来日交府学治罪。
事情告一段落,赵然将张叔大送出来,道:“你适才也知道了,我是四川谷阳县的方丈,将来有空到四川游历,可以来找我。”
张叔大拱手道:“多谢赵方丈援手,将来有暇,必前往谷阳拜会方丈。”
闹了这么一出,赵然也没心情继续闲逛,便回了云水堂休息。
陈方主带着方堂巡查将几个生员押至禁室看押,路上却碰见了孙监院,孙监院随口问:“刚才吵吵闹闹是怎么回事?”
陈方主便将事情经过说了,孙监院皱了皱眉,道:“这等事情也要管?几个生员当街口角而已,抓起来作甚?这不是小题大做吗?训诫一通,让他们以后说话谨慎些就行了,去把人放了吧。”
陈方主道:“是,我原来也说没什么大事,但这是谷阳县赵方丈亲自绑来的,便只好先收押了。”
孙监院回忆片刻,忽然想了起来,问道:“那谷阳县的方丈是不是叫赵致然?”
陈方主点头:“正是。”
孙监院冷笑道:“去,把那几个生员放了。今夜客堂是哪个当值?让他来见我。”
陈方主答应着去了,孙监院自回监院舍,过不多时,客堂蒋门头赶过来:“见过监院。”
孙监院一拍桌子,喝道:“你们当真糊涂!”
蒋门头一惊,不知所措道:“是,是,不知监院说的是什么事……”
孙监院道:“你是不是收了一个谷阳县来的赵致然?”
“回监院,他是谷阳县无极院方丈,路过江陵,特来挂单。我按照咱们的规矩,给安排了个上房,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你知这赵致然是什么人?他和松藩天鹤宫杜腾会是一条线上的蚂蚱!都是出了事被总观招去问罪的!川省玄元观的叶都讲专程来信跟我说过此事,你们可不能大意啊。”
这么一说,蒋门头明白了,忙不迭的认错:“的确是我处置失当,还请监院息怒。那……”
孙监院一摆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前些时日杜腾会是怎么操办的,这赵致然便怎么操办,总之你可不能犯傻,把咱们至德宫同道牵连进去!”
从监院舍中出来,蒋门头唉声叹气,心道这都是什么破事!上次杜腾会来的时候,就是自己出的面,这回还是如此,得罪人的事情都是自己干,你们几个当家的动动嘴皮子,坏事就得我自己去跑腿。
又想到,自家的顶头上司吴知客这段时间总有事请假,莫非早就料到了,故此躲得远远的?
蒋门头来到客堂,当即搬出老一套说辞,只说马上有一位大人物要连夜抵达江陵,至德宫刚接到通知,须得给这位大人物收拾院子。因为大人物随从甚多、级别又高,所以要占据整座云水堂,只能劳驾赵然挪窝了。
赵然好奇的问是哪位大人物,蒋门头说他也不太清楚,只是客客气气的将赵然送了出来,陪他在大街上找了家客栈。这么一番折腾,搞得赵然一头雾水,心里也多少有些不痛快,就跟客栈中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赵然也没心情在江陵待下去了,叫客栈送了早饭,一个人在房中吃着。忽然醒悟过来,为何至德宫云水堂住着那么多挂单的道士,偏偏就只让自家挪窝,似乎没见其他房中的道士有什么动静啊?
匆匆把早饭吃完,赵然返回至德宫门外,等了片刻,看到一个昨夜碰过面的云水堂挂单道士,问:“道友请了,昨夜云水堂住进来一位大人物,道友知道是谁么?”
那道士眨了眨眼,不明所以:“住进来一位大人物?谁啊?”
赵然稽首:“多谢道友。”转身就走。
那道士还在后面追着问:“道友说的是哪位?住在哪个字号?”
赵然摇了摇头,也不搭理那道士,径直来到江陵水关外,雇了艘快船,顺江而下。
第十九章 庐山
从江陵而下,船行于大江之上,一路顺风顺水,经武昌、黄州而入九江。赵然在武昌和黄州分别经停了一晚,登黄鹤楼、观赤壁,着实缅怀了一番先辈。
途径武昌时,赵然试探着挂单青元宫,这次比在江陵时更惨,人家直接告知云水堂已经住满,让赵然另寻他处。
于是赵然取出个小本本,又把青元宫于监院的名字记了上去。
到了九江之后,便进入了江西地界,这里也正是大明天下最实质上的中心,因为这里有庐山,庐山上有座道观,名叫简寂观。
庐山位于大江之南,东临浩大的鄱阳湖,既在三十六洞天之中,又属七十二福地之列。周武王时,方辅先生随老君入此山中炼丹,得道飞升后遗下空庐一座,故此名曰庐山。
佛道大争之前,此山为两家共有,山上道观、佛寺不计其数,道门夺取中原后,于庐山坐论天下,此后便将总观设于山中的简寂观。
简寂观分上、下两观,上观是天下修行界总观,下观则为十方丛林总观。这次招赵然上庐山的,就是简寂观下观。
庐山南麓,金鸡峰下,这里比之青城山丈人峰下更显热闹。巷陌纵横、店铺林立,一座座宅院也不知套了几重,放眼过去,就好似身处极为繁盛的大城之中。
赵然信步前行,也不知穿过多少条街道,逐渐上得金鸡峰,眼前豁然开朗,几近十亩方圆的汉白玉高台上,是巍峨的三清大殿。
数十名火工居士维持着香客们的敬香秩序,长长的队列在高台上绕了不知多少个弯,放眼过去,全是密密麻麻拥挤的人群。
三清大殿后又是一座三亩方圆的广场,东西两侧是天师殿和重阳殿,这里人群同样密集。
再往后,还有一重重殿宇,供奉着不知多少道门真仙。
这便是简寂观的前观,没有围墙,没有栏杆,完全开放式结构,香客们敬香也不用掏钱,每座殿外都有供奉台,香烛自取。
赵然一直向内,经过了层层殿宇,终于见到了红墙。红墙之内,便是统领十方丛林的简寂观后观。
赵然上前,递上文书和道牒,客堂的火工居士取过来送了进去。
看了看旁边,和玄元观一样,同样是个宽敞的大屋,屋中坐了不少人,都是递了拜帖等候召见的。
约莫一炷香时分,火工居士出来招呼赵然:“这位赵方丈请随我来。”
火工居士当前引路,赵然在后跟随,问道:“这位师兄请了,不知咱们去往何处?”
那火工居士道:“不敢当,小的引赵方丈前往云水堂住下,稍后会有方堂的道长来见方丈。”
拐了七八个弯,从一处月门内进入,这里是个苍翠的青竹林小院,显得很是幽静。院中并无他人,只有赵然自己,赵然对此比较满意。
在一处厢房中住下,那火工居士取来一壶热水,给赵然沏茶,叮嘱了一句:“上头吩咐了,还请道长暂时在此歇息等候,不要乱走。”然后便退了出去。
赵然在屋中刚坐了片刻,还没喝上两口水,便听脚步声响起,有两人从外间进来,站在屋中,看着赵然。
赵然连忙起身,抱拳稽首:“见过两位,不知怎么称呼?”
这两人打量了赵然片刻,伸手示意:“坐。”
两人打量赵然的时候,赵然也在打量这二位,见他们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相普通,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一个脸色发红,一个脸色黝黑。
三人对坐之后,红脸的道人问:“你是赵致然?四川谷阳县无极院方丈?”
赵然微微欠身:“正是贫道。二位是……”
红脸道人打断赵然:“怎么现在才到?已是足足晚了六日!”
赵然解释:“我去了黎州,接到公文时不在谷阳县,这其中耽搁了一些日子,还请见谅……”
红脸道人继续打断他:“在哪里接到公文,因为什么缘由晚到,那是你的事情,你没有按期抵达,知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知不知道给案子的查证增添了多少麻烦?”
赵然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方才点点头:“明白……”
红脸道人又一次打断赵然:“明白就好!妨碍了案情的调查,这桩罪责你要担着……现在问你话,知道总观为什么招你上庐山么?”
连续多次说话被人打断,再好的脾气也会有火,赵然深吸了口气,道:“请问二位究竟是谁?”
红脸道人摆了摆手,冷冷道:“这里轮不到你来问话,我们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可听明白了?”
“二位究竟是谁?”
“我刚才说的你没听明白?”
“二位究竟是谁?若还是不说清你们的身份和来由,对不住,贫道只好送客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红脸道人唰的起身怒道。
赵然下巴冲外一扬:“出去!”
红脸道人大怒,手指赵然,喝道:“你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么?我警告你,不要妄图对抗总观问案,你这样是没有好下场的!”
赵然缓缓道:“这是我居住的屋子,再不出去,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红脸道人嘿嘿冷笑:“赵致然,我知道你是修士,还会道法,有本事你就试试,看我怕还是不怕?”
“法术?用不着!”赵然抄起桌上的茶盏……然后端起来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忽然起身走到门口,冲着院外大喊起来:“来人哪,有歹徒擅闯云水堂!快来人哪!这里有两个歹徒……”
他喊的时候是以真气鼓荡而出,周围几座院落清晰可闻,顿时便有脚步声响起,冲着这边赶过来。
两个道人气坏了,红脸道人怒斥赵然:“亏你还是个修行的修士,竟然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黑脸道人这回也忍不住开口了,在旁喝道:“赵致然,收起你的无赖嘴脸,这里是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