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一个连吐蕃人都看不上眼的地方,这位庙祝能够将信力值努力到三万一千圭,超越了六座乡庙,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
按赵然的想法,这位庙祝不但不应该被批评检讨,反而应该接受玄元观的表彰。
反面例子发言完毕,就轮到了正面典型,依旧是按照排名由后向前依次发言,赵然排在最后一个。
与反面例子不同,介绍先进经验的几位庙祝,基本上都脱稿,就算拿着稿子上去的,也很少看稿。
大概听了几个发言之后,赵然的确收获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学习到了很多有用的办法,感觉当真是不虚此行。
他不禁感慨,平常总说“观其言更要观其行”,会说道的不如会行动的。但实际上大部分情况下,观其言便已经能够观其行了。
换句话来说,能够脱稿说得天花乱坠的,基本上能力不会太差——至少他的发言中有内容,代表他思考过、琢磨过,甚至亲身经历过。
而那些连话都说不清楚,或者发言空洞无物的,甚至照稿念都念出别字的,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判定,他们对所要做的事情基本上没有概念、没有思考、更没有经验。
当然,囿于历史局限性,这些庙祝们的发言里,总结的成功经验,基本上都集中在如何设坛作法、如何劝人向善、如何引导香火、如何布施穷困……
不能说不好,赵然也能从里面学习到很多技巧,但走的路子,跟赵然截然不同。
终于轮到赵然登台了,他整理整理道袍,缓步走上了讲坛,手上同样没有拿稿纸。
脱稿发言,很能展现一个人的能力和水平。君山庙的建立乃至发展壮大,所有的思路都在赵然心里装着,他压根儿用不着讲稿。
但和之前几位庙祝不同,赵然起始就是白话。
“刚才听了那么多道友的发言,贫道深受启发。其实就算是排位在后面的几位庙祝,也有贫道可学之处。譬如水合庙的兰庙祝,你们黎人生活在那么困苦艰难的大山中,依旧对三清道尊保持着牢固的信仰,这都是兰庙祝的功劳,在此,贫道要向兰庙祝致敬。”
赵然又点了几个庙祝的名字,有赞扬、有打趣,顿时将这个组五十余位庙祝的目光牢牢吸引在自己身上。
发言要有吸引力,就要经常和听众互动,时不时点一点听众的名字——这个小诀窍赵然不想告诉你。
“嘉靖十九年,君山庙取得了全省乡庙排序第一的好成绩,信力值超过了三十三万圭,贫道心中充满了感慨,左思右想,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绩,或许是君山庙上上下下走的是一条稍微有些不同的路。”
顿了顿,赵然扫视全场,很有气势的道:“我们关注的,是民生!除了民生,还是民生!”
第六十八章 框架
玄元观都管赵云楼在各府道宫三都的分组讨论上坐了半个时辰,便即离去了。虽然同为三都,但他感觉府宫这一级的三都极其暮气,很多人的发言都空洞无物,听起来没什么意思。
其后,赵云楼又来到县院监院的分组讨论上,坐了半个时辰之后,再次起身离去。
这一组的当值道士是赵致星,他陪着赵云楼出来后,笑问:“老都管觉得如何?”
赵云楼叹了口气,摇摇头:“都是些不思进取的,岁数不大,比我老头子还暮气。你不要跟他们学,都油滑了。”
转了两圈,赵云楼打算回房歇息,看了看时辰还早,又犹豫了片刻,起身去了庙祝的分组讨论现场。
庙祝们分为两个组,占用的是川西总督衙门旁的守备府两处堂屋,与总督衙门和提调署毗邻,抬脚就到。
赵云楼选了一处堂屋,还没进去,就听里面抑扬顿挫的发言声,于是他驻足于门外,竖起了耳朵。
“……什么是民生?顾名思义,百姓的生活,就是民生。简单来说,就是衣、食、住、行,解决这四个问题,就是解决民生问题,解决了民生问题,信力自然源源不断……”
“……如果不能给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收获,我们就谈不上关注和解决民生问题。由此着手,我们关注农户的粮食生产,帮助他们建立合作机制,齐心协力解决诸如水渠、抢收、抢耕等问题……”
“……我们创造更加公平的环境,重点保障好低收入贫困农户的基本生活,通过建立慈善堂,发放慈善金等形式,帮助农户渡过难关……”
“……我们极其关注农户子弟的就业问题,通过引导商贾开办作坊,为农户子弟创造农闲时就业的机会,补贴他们的生活……什么是就业?这个问题问得好……”
“有人说,这是官府应该做的,我们关注的是信力,不应过多插手官府的事情。可是大家同样也知道,我们这些乡庙,所在的地方是官府管不到的力量薄弱地区,官府触手难及,正好是我们发挥作用的时候……这片阵地,我们不占领,谁来占领?”
……
赵云楼一直听到堂内掌声如雷,这才惊觉,自己腿都站麻了。扶着墙壁稍微甩了甩腿,透过门缝看了看正在讲坛上回答庙祝们提问的年轻道士,然后转身离去。
刚回提调署,就见赵致星急匆匆赶了过来,迎面就道:“老都管回来了,正好,李监院请您速去节堂书房。”
赵云楼见他行色匆忙,问:“有什么大事?”
赵致星道:“似乎是总观回信了。岳同署已经到了,老都管请先过去,我还要去知会周总督。”
赵云楼到内书房的时候,见李云河、岳腾中都在场,坐在椅上一句话不说,便问:“怎么了?”
岳腾中递过来一份文书,赵云楼接过来一看,正是给玄元观的回文。回文不长,眨眼功夫便看完了。
之前报上去的两份公文,一个是关于整个松藩卫地区道门机构齐提半格的建议,一个是在红原地区特事特办、设立特区的建议,两份公文都已经批复同意。
看起来,总观对川省提出的这份解决方案比较认可,又或许是总观已经为此争论得头昏脑涨,不想再耽搁了。总之批复的速度很快。
回复的公文中还表示,让玄元观、提调署会同川西总督衙门斟酌好人选之后,尽快报送总观。
如果按照这几天李云河等人提出的方案,松藩卫新立道宫的监院,将是省观三都一级,自然是需要上报总观复核批准的,这一点毫无问题。
这是好事啊,赵云楼不明白的是,眼前这两人怎么如此沉默呢?
很快,周峼也赶到了。人齐之后,李云河让大家议一议:“总观的回复诸位都看了,既然如此,咱们就一并讨论吧。”
李云河顿了顿,道:“总观让咱们川省上报松藩卫道宫监院的人选,按照所提方案,这是省观三都一级的高道,慎重起见,先放一放,先回去思考成熟了,再行商议。我的意思是,就从最易行的地方开始,今日先把松藩地区道门体系的架子搭起来。原来的十三座道庙,你们看该立几个县院?”
岳腾中道:“此乃玄元观和川西总督府的权责,我身为提调署同署,不好随意置噱,或者我便暂且离开,待商议道宫监院人选时再来?”说着,便要起身出门。
李云河伸手拦住,道:“岳同署此言差矣。你在松藩镇守了三年,这里的情况你知根知底,在座几位都是熟识的,这几年相互配合也算默契,便留下来一起参详。”
岳腾中想了想,坐回原位:“那也好,和诸位一起琢磨琢磨,但我的意见作不得数,仅只备询。”
李云河点点头:“如此,便有劳了。岳同署先说?”
岳腾中道:“松藩原有的十三座庙中,小河庙、松州庙、永镇庙都已经是大庙,去年的信众信力排名,这三座庙排名虽说不高,但各自信力值也都在十万以上,明显超过其余。”
周峼点头,插话道:“不错,如此分布,也符合我总督府各卫所的整合。小河庙统辖小山卫、白马卫,松州庙统辖松藩卫、娄山卫,永镇庙统辖叠溪千户所、赤水千户所、平蕃千户所。”
三座道庙原来的庙祝最多只能升为三都,这不是提半格了,这是提了整整一格,至于升格之后的监院位置,那属于府宫三都一级的职司,肯定不可能给他们。
当然,最终选谁用谁,还是要由松藩卫道宫的监院来决定,按照分级管理的原则,玄元观只管松藩卫的道宫,松藩卫辖下的各级道院,由松藩卫道宫自行管理。
加上已经确定的红原特区一院三庙,整个松藩卫的道门体系就确定了下来,包括一座道宫(待立)、四座道院、十三座道庙。
基本上这个框架也是在座川省几位大佬的共同认知。之所以要专门拿出来议一议,这也是必须的流程,坐到李云河这个位置上,如果落一个独断专行的名声,那是很不好听、也不符合治政原则的。
短短时间,这次议事便结束了。赵云楼有些摸不着头脑,跟着李云河出了内书房,和他一起回去。
第六十九章 人选
李云河一路上沉默不语,脚步走得很快。
赵云楼跟着他进了房间,关上门,两人坐下之后,他立刻问:“监院?今日……”
李云河道:“关于松藩卫地区道宫监院的人选,还需再斟酌斟酌。”
赵云楼一愣:“岳腾中有异议?”
李云河点了点头。
赵云楼不满道:“这是我川省道门的事务,哪里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李云河道:“也谈不上指手画脚罢。毕竟,总观也说了,让玄元观和提调署一起协商战后事宜,只要提调署一天没裁撤,他对此事就有建言之权。”
赵云楼生气道:“那也是建言之权,监院你提出来的人选,他还能强顶着反对不成?”
李云河道:“云楼,你这性子……我跟你说过很多次,胸中格局要大一点,要能容得下不同的意见。我并非因他反对而搁置,而是因他反对的意见有理而搁置。”
“他是什么意见?如何有理?”
“陆腾恩去年刚升都府景寿宫的监院,还不到一年,骤然擢拔为一省三都阶别的高位,于理不合,也难以服众。”
赵云楼深吸了口气,平复胸中的郁闷,问:“那怎么跟陆师侄说?这事儿也赖我,不应该跟他提前透露的。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李云河安抚道:“也怪不到你,想让他去松藩,当然要过问他的思路,听一听他对去松藩主持布道的想法,至于听完他的思路,能不能擢拔,那是另外一回事。至于怎么跟陆腾恩说……你就跟他实话实说。”
事已至此,赵云楼只得点头,又问:“那岳腾中属意谁?”
李云河望向窗外,良久,道:“景致摩。”
赵云楼怔了怔:“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李云河反问:“为何不能是他?”
赵云楼迟疑道:“他才四十来岁。”
李云河立刻回道:“这叫年富力强。”
“可也太年轻了……”
“谁说年轻人就不能挑起重担来?当年我为三都之时,也才四十出头。云兆师弟为西真武宫监院时,才不过三十八岁。”
“可……他怎能和监院比?怎能和云兆师弟比?他也没什么突出的才能,至少这四年在潼川府平平无奇。”
“却可称得上稳当二字。”
“这……”赵云楼有些摸不清李云河的心思,道:“监院师兄,你也是知道的,前几天请渝府的刘师弟代为说和,但景致摩没同意,跟宋致元至今闹着别扭。”
李云河沉默片刻,缓缓道:“因张师弟的身故,他心中的执念始终未息,但他针对的是赵致然,不是宋致元。”
“他这是迁怒,多少有些过了。而且如今的形势下,他依旧如此,一个不顾大局是跑不了的……现在岳腾中插了一手进来,我恐……”
李云河摇摇头:“还是那句话,眼光长远一些,气量大度一些,不要只盯着这些小处算计,更不要把问题想复杂了。你能说岳腾中不是出于公心吗?很显然不能。既然如此,我们只需要考虑,景致摩合不合适,能不能胜任。”
赵云楼道:“监院师兄,我以为不得不防啊。”
李云河问:“你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渝府的刘师弟呢?他干了那么多年,不仅经验老到,人脉也广……”
“……我前几天就找他谈过,他身体不行了……”
赵云楼一惊:“刘师弟怎么了?”
李云河解释:“时常心中绞痛,看过大夫之后,说是胸痹之症。如今一直在用血府逐淤汤。我已经向玉皇阁的东方天师提过此事,他说此次议事之后,便让刘师弟去一趟玉皇阁。”
赵云楼稍稍放下心来,以刘师弟尚不到六十的岁数,有玉皇阁出手,想必不会有大碍。
赵云楼想了想,又道:“我们还有夔州的薛腾宾。”
李云河反问:“岳腾中能答应?实话跟你说,别看他只有建言之权,但只要他不答应,咱们拟定的人选就算报上去了,你以为总观能批么?”
赵云楼呆了呆,问:“说了半天,松藩归川省,人选归总观,是这个意思吗?”
李云河缓缓点头,低声道:“现在看起来,至少第一任监院如此……”
两人沉默片刻,李云河道:“云楼,我知道,你自打张师弟出事之后,就对景致摩不是很看得上眼,但那么些年了,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瞎猜疑,你刚才说景致摩是迁怒,你这同样也是迁怒。”
赵云楼道:“确实,我气量一向不大。但张师弟出事后,景致摩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师兄,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这次岳腾中跳出来举荐他,更说明了问题。”
李云河道:“跟谁一条心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事情,他只要跟道门是一条心,我们就没有理由阻止他做事。”
赵云楼道:“师兄,你刚才说的话,其实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李云河烦躁的摆了摆手:“你回头去找他谈一下,问问他,如果他去了松藩,他的思路是什么,下面的人手安排又是什么打算?”
赵云楼无奈:“知道了,师兄。”
李云河默默注视着赵云楼离去,沉默了不知多久,走到桌边,提笔写信。
“师兄如晤,前诗已鉴,意蕴高远,心中感念。近日登白马山雅望,偶有所得,依韵和拜。
曰:
离离南山巅,
愔愔倒为乾。
谁言芸芸众,
来生不成仙。
又曰:
金山银水挂斜阳,
风氤云漠愁断肠。
细柳折遍三声怨,
雨洒征途故人殇。
再曰:
天穹罩离原,
明月映孤溪。
道缘何所望,
长生未有期。”
写完后,李云河取出《云笈七签》,翻页一一对照,核实无误,塞入信封之内,封好口,填上:云翼师兄钧鉴等字样。然后取出一张飞符,将信沾于其后,往空中一抛,那飞符化作一点白光,往庐山方向去了。
从李云河的房中出来,赵云楼慢慢向着府宫监院们居住的院子行去,走到一半,觉得有些口渴,又转身回到自己房内,泡了杯清茶,不紧不慢的喝了。
喝完以后,再次出门,走了一段,想了想,又拐到内书房去,在那些策论中翻出景致摩的文章,捏着鼻子粗粗又浏览了一遍,然后才背着双手,慢慢挪到景致摩的房外。
就听屋里似乎有人说话,赵云楼大声咳了一嗓子,敲敲门:“致摩在么?”
景致摩开了门,恭恭敬敬道:“老都管来了。”将赵云楼迎入房中。
房内还坐着一位,却是西真武宫方丈杜腾会。杜腾会笑着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