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空寺并不大,沿着亭廊小径走不多时,便转到了后面,老方丈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转出了佛寺。
寺后是一片竹林,竹林郁郁苍翠,在夏夜的晚风中沙沙轻响,如浪花一般,令人怡然自醉。
赵然感叹道:“好一片清幽的所在。不瞒方丈,成某自来夏国之后,所见佛寺多有,却没有一处如曲空寺般,卓然自在,脱尘洗俗。”
方丈道:“我禅宗为大迦叶所传,不近官府,不入市井,悠游林下,坐禅净心,这是我曲空寺的传承。灵泉之畔,清幽之地,利于修行,非只为了贪玩之故。千多年前的祖师们,甚至连寺庙都不结守,饿了乞食一饭一钵,累了,睡在雪地荒冢,不受外境左右,不为己欲缠绕,当真是大自在大乐趣。只不过如此行事,不利传承,初入修行者,多半吃不了这苦头。”
赵然想了想,道:“这却与早期道门修行中的真仙仿佛。”
方丈点头:“其实佛门道门,修行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为了脱离凡世的苦海而已,只是后来佛道相争愈演愈烈而致有今日。我禅宗一脉无奈而西迁,到了这片土地上,很多事情也不得不做出改变。譬如让明觉前往天龙院供职,我内心是不赞同的,掺杂了太多俗务,如何做到诸法空寂?欲观实相,须了知生死,欲知生死,身当清净,无有生灭,亦无去来……”
赵然和明觉都在一旁凝神倾听。一位菩萨境的大修士耐下心来跟你谈论修行,这可是无上的机缘。
一开始,赵然还不太明白,这位方丈跟自己这个“普通人”谈论这些做什么?听到后来,便有些心领神会了,问道:“曲空寺奉行的禅修,果然特立独行,天龙院不管么?”
方丈道:“他自管他的,我自修我的,让明觉去天龙院做事,这已是我曲空寺退让了。”
现在明白了,方丈是告诉赵然,那位道门女修在我这里,你可以放心,性命是无忧的,哪怕天龙院来了,我也不会把人交给他们。
可这不是赵然想要的,保住性命不死是第一层,可在佛寺里关押个三年五载的,这也不是办法,还是要放人才好。
于是赵然又把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只不过在这位菩萨境的大德面前,他没敢耍花招,施展什么忽悠玄功只是找死而已。
方丈听了之后,点头道:“我这徒儿也跟老衲提过,成施主的想法不能说不对。但老衲留她在寺中,除了她有佛缘外,还是想磨一磨她的性子。另外,这女修脾气甚为暴烈,闯入我曲空寺后,妄图盗我灵药,老衲这是略施薄惩。”
果然,还是有缘故的,并非什么“佛缘”一说,或许那不过是老方丈的戏谑之言,倒累的赵然绞尽脑汁编故事。
赵然不禁暗自腹诽:智诚大师,你这样开玩笑真的好吗?
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剩下的就是谈判了,任何地方都存在利益的交换,老方丈虽然修为高深,也同样不能免俗。赵然对此非常理解,做了错事就要挨罚,这是千古铁律。
“不知宋雨乔想要盗取的是什么灵药?有没有给贵寺造成损失?”
方丈顿了顿脚步,指着前方岩石上的几株浅黄色的大叶兰花道:“就是这几株香兰仙芝,此乃我曲空寺重宝。这位女修道行不够,触动了阵法,为法阵所困。”
原来,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走到了一处巨崖下。崖壁上生长着几丛绿意央然的兰花,所不同的是,兰花的每一片叶子都如玉般质坚透亮,望之若人工雕琢一般。
听说这便是香兰仙芝,赵然也不由一惊。这种灵药在《芝兰灵药谱》中排名第八,以之为主药,可以炼制几种功效卓著的灵丹,专门针对气海的破损进行修复和调理,是相当珍惜的品种。
“有没有伤到人?”
“本来无事的,但这女修假意晕厥,待我门中弟子好意施救时暴起发难,将明信打伤。所幸明信师侄修为不俗,才不至酿成惨事。”
赵然倒吸了口凉气,小孩子顽皮淘气,没有损坏花草树木,教育一顿也就完事了,可现在伤了人,就不是批评教育可以了结的了。
“这位明信大师现在如何了?伤得重不重?成某想去探望一二。”
方丈和明觉领着赵然回到寺中,至明信和尚的禅室内,就见一位僧人从木床上强撑着起身,向他们合十见礼。
明觉轻声道:“师弟,师父带成施主过来看望你,现在如何了?”
明信道:“多谢成施主挂念,伤势已经缓过来了,不碍事。”
赵然见这位明信和尚脸色苍白,身形憔悴,知道他自称的“不碍事”其实作不得数,于是转头望向方丈。
方丈道:“我这师侄修为一向精进勇猛,年纪轻轻便已过了鼻识界,看破了怖畏现起智,我寺里师兄弟们都是很看好他的。不想却遭了这一难,当是命数使然。”
明觉怕赵然听不懂,解释道:“明信师弟已是比丘境僧人,比贫僧修为要高出一层,本为寺中所重,可好心之下不妨中了宋雨乔的计,伤了识海,将来恐难增进了。”又不免气恼道:“出手如此歹毒狠辣,难怪山间客不喜她!”
第六十四章 东家、和尚与女修
明觉今年四十岁,修为在沙弥境的最后一个层次坏灭随观智上,相当于道门的黄冠境,他称呼明信为“师弟”,那么明信应当不满四十岁,看模样或许只有三十来岁,修为相当于道门的法师境,这就比较难得了。
只不过这位明信修为不错,却斗法经验太差,居然中了那么简单的诡计,令赵然相当无语。
可这样一位有天赋的僧人,却因为好心救人而被打伤识海,将来难以再进一步,实在是悲催了一些,怪不得方丈不放人,怪不得原本对救人积极主动的明觉现在也有些不情不愿。人家只把宋雨乔关起来,这已经是很难得的慈悲了,换了自己,恐怕要直接打杀了事。
伤得如此之重,这很麻烦,麻烦到赵然都有点不好意思再开口。
安慰了明信两句,表达了自己的慰问之意,赵然便和方丈、明觉离开了。赵然又提出想看一看那位宋雨乔,无论如何,先得把人确定下来,如果不是宋雨乔,到时候闹个乌龙出来也没脸见人。
赵然没有见过宋雨乔,他也向明觉坦言自己只是几年前和宋雨乔远远见过一面,无法从相貌上断定,但并不妨碍通过问询等手段来判断。
明觉陪着赵然来到囚禁宋雨乔的禅房,曲空寺并没有将这位女修五花大绑,而是任其在禅房中自行其是,可以看看佛经,也提供了笔墨纸砚等物。只是在禅房中设置了禁制阵法,让这位道门女修施展不出法术。
这位女修坐在桌边,冷冷的看着赵然和明觉,一句话也不说。
赵然仔细端详,发现模样确实和宋监院有几分相似,想了想,道:“姑娘姓宋?”
女修撇过头去,继续一言不发。
赵然又问:“姑娘和谷阳县的宋致元是什么关系?”
女修霍然起身,目光冷冷的盯着赵然:“你是谁?”
见女修这般反应,赵然心下笃定了七分,转头和明觉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明觉道:“女施主,这位成施主,是山间客的至交好友,此次是来看望你的。”
宋雨乔疑惑的打量着赵然,道:“山间客?”
赵然讲述的那个故事里,这位宋雨乔是第三者插足搅事而导致可悲结局的反面人物,赵然可不愿意明觉抖出来,连忙截住话头,干咳了一嗓子:“宋姑娘,你好端端的,怎生跑到曲空寺来了?”
宋雨乔没回答赵然的问题,反而追问:“你跟那个山间客很熟么?”
明觉在一旁插话道:“若非成施主和山间客是至交好友,怎么会专程来这里?”
宋雨乔冷笑道:“很好,那你回去快些告诉那个家伙,让他赶紧跟我师妹做个了断!我师妹证的是无情之道,她天赋绝伦,将来成就不凡,他若是真对我师妹好,就把话说清楚,不要误了我师妹的大道!”
赵然一呆,喃喃问:“怎么就误了她的大道?”
明觉在旁边发怒:“宋姑娘,山间客与周施主的一段美好姻缘,就是因为你才落得有情人各分天地,怎么如今还在说这种话?当真是执迷不悟!”
宋雨乔莫名其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和尚胡言乱语什么!”又冲赵然道:“我师妹去年破境黄冠之时,险些道心不稳,差点铸成大恨!她为什么离开山门?就是听说那小子入了华云馆,所以才躲了出去!”
明觉气道:“贫僧哪里胡言乱语了,都被我师父禁制在这里了,还想着破坏人家的感情,我师父说的没错,你就应该好好在这里磨砺几年,省得出去又要害人!”
宋雨乔反唇相诘:“怎么是我破坏人家的感情?我这是帮我师妹,那小子影响我师妹的道心!”
赵然忍不住问:“怎么就影响道心了呢?分明都好几年不曾联系过。”
明觉道:“宋施主当真伶牙俐齿,分明是你在破坏,竟然还说影响道心。你难道就不懂成全和放下的道理么?也是,如果你懂,我师弟也就不会遭了你毒手了!他去救助你,你还下如此重手,当真是好狠的性子!”
宋雨乔冷笑一声:“那是他蠢,两军相争,兵不厌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出来斗的什么法!哼哼,好心救助我?他要是真的好心,为何用阵法困住我?”又向赵然道:“本姑娘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绝情之道!懂不懂?”
赵然:“莫非周……她那么多年一直没忘?”
明觉:“你若不来盗取寺中重宝灵药,怎么会被阵法困住!须知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
宋雨乔:“那丫头傻,怎么忘!……对啊,有果必有因,那秃驴中了我的法器,这个结果的因又是什么?你这和尚来替本姑娘解说解说!”
明觉:“你看看,你看看,就你这伶牙俐齿,难怪山间客不喜!”
宋雨乔:“我就这性子,他喜不喜欢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赵然:“……以为她忘了,原来没忘啊……原来是故意躲着……”
宋雨乔:“……当然是故意躲开的,否则将来怎么证道?可那小子还不消停,写的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诗句,这不是害人吗?”
明觉:“山间客的诗句写得多好啊,若非痛彻心扉,怎么写得出来这么凄美的句子?宋姑娘你倒是足够绝情,很适合修习这门绝情大道,你为何不去修行?”
宋雨乔:“你这和尚今天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总往我身上扯?”
明觉:“你欢喜山间客,这没有什么错,但你错在不应该插足进去添乱!你师妹心爱之人你都要抢,你还有一点明理之心么?”
宋雨乔目瞪口呆,张着嘴好半天没合拢。
赵然大汗,心道坏了,被捅出来了。一拉明觉:“大师,咱们暂且出去。”
明觉沉默片刻,双手合十:“罪过罪过,今日犯了嗔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善寂月音王佛,南无善名称菩萨,乌富波罗尼谛那,舒求波罗地那,余若迷博洛尼谛那……”唱诵着除三毒习气陀罗尼经,跟在赵然身后出了禅房。
第六十五章 铛铛铛铛
今夜实在晚了些,明觉安排赵然去了云水堂歇宿,自回禅房习诵陀罗尼经一百零八遍。
这位和尚现在的感觉很糟糕,莫名其妙跟宋雨乔发生了一番口角,导致心中火起,继而发了嗔念,这在修行上是佛门“三毒”之一,所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各种各样的罪孽因果都会随之而来,形成各种业障。好在他能立刻醒悟过来,不然将来修为上要被耽误,所以此刻忙着回去消障去了。
而此刻云水堂的客人僧舍中,赵然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刚才在囚禁宋雨乔的禅房中吵了个头昏脑涨,这位宋师姐的火爆性子和嘴上功夫让赵然开了眼界,战斗力不可谓不强悍。当然,在三个人一锅粥的胡搅蛮缠中,也让赵然大概理清了一点头绪。
原来五六年没有联系,周雨墨并没有忘了自己,之所以没有过来找自己,似乎是因为修行的是什么绝情大道?
周雨墨的师父林致娇去年入了大法师境,当时赵然正在华云馆中修行,和三位师兄魏致真、余致川、骆致清一起,还商量着从灵剑阁中取了柄飞剑作为致贺之礼,只不过没能进入问情谷,见不到林大法师本人。
问情谷中都是女弟子,轻易不让男弟子入内,这也是华云馆中不成文的规矩。
想到这里,赵然似有所悟,问情谷问情谷,难道说修行的功法和情之一字真有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赵然就郁闷了……
他又开始考虑营救宋雨乔的事。今夜这番争吵,让赵然对宋雨乔的观感稍微有些好转,所谓爱屋及乌,既然是周雨墨的同门师姐,赵然难免有几分亲切感。
可惜这位师姐对赵然很不友好,但这种不友好,却是为了周雨墨打算的,所以赵然并不生气,反而隐隐然有些欢喜。不是赵然贱骨头,而是因为宋师姐知道他和周雨墨的事,这本身就意味着他在周雨墨的心中颇有地位。
躲?不喜欢的话,需要躲吗?
收起杂乱的心思,赵然琢磨起营救的方略来。这位宋师姐闯的祸比较大啊,这一点倒是谈不上对错,佛道为敌,既然斗起法来了,当然各种诡计必然要用上的,从这个角度而言,只能说明信和尚战斗力太差。
但终归是把人给打伤了,而且是伤到废人修为的地步,很不好缓和,所以简直没法开口。可是真的不能放人么?那倒未必。
从时间上判断,明觉有两天功夫和智诚方丈沟通,肯定来之前就把目的说了,如果智诚方丈不愿意放人,明觉肯定不会把赵然带到曲空寺来,智诚方正更不会跟赵然又是论画,又是谈佛——堂堂一个菩萨境的大德高僧,哪儿来那么多时间跟你废话连篇?
至于拍卖画作的事,估计也就是兴之所至谈到而已,肯定不是目的,赵然相信智诚大师不至于穷到龙央和乌兰两位大师那一步,光看曲空寺的环境和建筑就知道了,不要太富庶、太悠闲!
所以即便自己不问,到了明天,智诚方丈也肯定会和自己谈放人的问题。那么剩下要思考的就是,智诚方丈需要什么?或者说赵然能够开出什么条件曲空寺才会放人?
就在赵然翻来覆去之际,忽觉自家房门上的房栓被人从外震断。赵然一惊,想要翻身坐起,却见一道黑影电闪般冲入房内。赵然的身子只来得及撑起几分,就被一柄小飞剑抵在咽喉处。
赵然心里不由哀叹一声,最近怎么那么倒霉?
赵然眼角余光下移,瞟了瞟抵在自己咽喉处的飞剑,长约五六寸,绿莹莹的,散发着一股冰冷的寒气。
使用飞剑的?
初步判断,应当是为道门修士吧。唔,也说不准,自从见识了道门三清阁中的某些秘辛之后,赵然已经认识到,就如同道门里面有佛门叛逃过来的修士一样,佛门里面也有道门叛逃过去的修士,使用飞剑的并不在少数。
所以单凭飞剑判断,只能说床前这位应当是修行道门功法的修士。
既然如此,不会是跟愤青端木一样来杀自己“证道”的吧?想到这里,赵然顿时一身冷汗!
屋里没有开灯,窗户也关着,此人进屋的时候同时也把房门合上了——赵然对此只能竖起大拇指,兄台你太细心了。因此一片黑暗,但对于修行中人来说,这点暗度当真不算什么。
所以赵然望向床边站立着的这位修士:黑衣贴身,曲线玲珑,原来是位女修!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