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东方礼道:“我那师弟是个极认真的人,做起事来一丝不苟,细致到了极点。在长宁谷时,为了试探出佛门细作,他整整携带了数尺高的卷宗,囊括了七百多份履历。我陪了他几个月,每一次选人的时候,他都要反复揣摩,和我详细商榷。”
顿了顿,东方礼忽然开始背诵赵然履历:“赵致然,本名赵然,石泉县赵家庄人氏,父母双亡,家有薄田三亩,生活贫寒。幼时发蒙,学业甚佳。嘉靖十二年三月,为县衙征发,赴川陵铜矿徭役,途经清屏山时遇兵难,为楚大炼师所救。四月,入无极院为火工居士,历圊房、饭房,十三年正月受牒,月考、岁考俱在一等之列,因助华云馆行走捉妖有功,受道门褒奖。十四年六月,迁经堂静主,其后赴白马山军前效力……”
背到这里,东方礼转头看了看赵然:“……九月,逢元大炼师于叶雪关开升门法坛,因此而入修行门槛,只是正骨未果,功效不著,对么?”
赵然点了点头。
东方礼续道:“十一月,迁无极院方堂方主……呵呵,赵师弟升迁如此之速……嘉靖十五年十一月,转迁君山庙祝至今。”诵毕,轻笑道:“当日我问致敬,你这履历普普通通,为何要将你置入查核名列之中,致敬说,是因为你曾有一段日子被掳至夏国,最后和庆云馆的裴中泽一道逃回来的……你也莫怪致敬,选到你时,其实已经选无可选了——你前头我们已经查过四十多批……也是致敬韧性极佳,若是换了我主事,早就放弃了,绝不会想到竟然真能查出来。”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会记怪东方师兄的。”
“如此最好……在长宁谷时,我对你并未曾留意,因为你的履历实在是寻常得紧,后来有一天,听致敬和蔡师叔交谈时特意提起到你,便想起了一事,还请赵师弟不吝指教。”
“哪里谈得上指教,师兄您尽管吩咐,师弟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东方礼点头道:“多谢师弟。既如此,我也不瞒师弟,在夏国二十年,师兄我倒也做成了不少事,可有一件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至今引为平生憾事。不知师弟可曾听说过夏国迦蓝寺?”
赵然一怔:“迦蓝寺?”
东方礼道:“没关系,迦蓝寺极为隐秘,世上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天龙院里,也鲜有人知情。”
赵然心道大哥你误会了,我还真听裴中泽说过。不过他也无意辩白,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且听东方礼解释就好,再说真要分辨清楚,又得把裴中泽牵扯进来,还要多费一番口舌。
只听东方礼道:“迦蓝寺融合净土宗和密宗功法,同时还有上古魔修传承,修炼手段带有几分邪气,就算在佛门之中,也是不好示之于众的所在,故此很是隐秘。其有一秘法传承,名‘生生转轮法’……”
听到这里,赵然心中一震。
“……经我多方探听,知道这门功法非常诡异,似乎有夺舍之能,也就是占用他人躯壳以为鼎炉,从而延寿甚至达到破境之效。这门功法当然不是正道,但若以我道门散骨丹及升门法坛相配,却是良方,不需要抢夺他人躯壳便能完成正骨。师弟也知,我道门散骨丹和升门法坛可以为人正骨,只不过能成事者十不存一,很是差强人意,若是能将生生转轮法取到手中,则将大大提升正骨的机会,也不知有多少无缘之人从此有缘,届时我道门岂不是更加壮大?”
赵然喃喃道:“这岂不是一桩大功德?”
“功德?不错,正是大功德!如赵师弟你,若是有了这门功法,哪里还需要千辛万苦寻找玄甲龟?再者,玄甲龟毕竟只能弥补精元不足,待炼精一关过后,未正根骨者依旧未正根骨,将来仍然困难重重……”
“师兄说这生生转轮法可以和散骨丹及升门法坛相配?”
“不错,我在天龙院偶尔翻阅过所藏古籍,生生转轮法其实本来就与散骨丹和升门法坛是一门功法!”
赵然大为心动,但忽然心生不妙之感——东方礼说了半天,不会是想让自己去夏国寻找这门功法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因此忙道:“好是好,但却是佛门秘法,为之奈何?”
东方礼点点头:“此事确实极难,知可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今天和赵师弟谈论此事,是有个问题想问问师弟。”
“师兄请讲。”
“嘉靖十四年时,我尚在天龙院,当时听说了两件密案。”
“哦?”
“一是年初时,有风声说,迦蓝寺的生生转轮法经书失窃了。我虽说在天龙院任职多年,却也不在可知之列,因此对详情不得而知。当时听说后,还曾悄悄追踪过此案,只是没有什么结果……”
“……二是初秋时,巴颜喀拉山诸寺上报,说是有道门细作混入山中,宝瓶寺宝光、明慧二僧死于道门细作之手。我前些天去道门川西提调署,问了骆腾重和金腾恩——你还记得他们么?”
“记得,我从白马山回来以后,他们对我这段经历进行了查核。”
“不错,巴颜喀拉山诸寺所说的道门细作就是你和裴中泽吧?可是以你们的修为,宝光和明慧似乎不是死于你们手上的。”
“是的,当时经过我都向骆、金二位说过了。”
东方礼想了想,道:“宝瓶寺住持宝瓶禅师失踪的消息,同样报到了天龙院。再后来,听说迦蓝寺派人来了天龙院——我却没见到,询问宝瓶禅师的下落无果……赵师弟,你应该知道我在怀疑什么了。”
赵然心中大为佩服,暗道师兄你真猜对了!因此点了点头:“明白。”
东方礼忽然盯着赵然的眼睛,道:“这段时间,你正好在宝瓶寺。”
赵然被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骇了一跳,不过他在灵剑阁洗心亭练就的静心本事绝对不是盖,心理素质极强,不动声色地回视东方礼:“可我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方礼道:“如果能找到宝瓶禅师,就有希望拿到生生转轮法。”
赵然叹了口气:“我也想彻底正了自己的根骨,但我是真不知道啊……”
东方礼默然良久,道:“唉,是我强人所难,师弟不要介怀。”
赵然一笑:“哪里会?感激师兄还来不及呢,师兄也是为我考虑。”
东方礼啜了口茶,微笑望着赵然,忽道:“上次在长宁谷时,张致空暴露了他是佛门细作的跟脚,你知道他在天龙院中的排名么?明五!”
赵然问:“也就是说,他前面还有四个?”
东方礼点头:“不错,明五很配合我们的询问……”
赵然心道有东方敬的大阴阳搜魂手,谁能不配合?
“……张致空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再加上我对天龙院二十年的了解,如果派人去天龙院卧底的话,你说会不会十拿九稳?”
赵然立刻表态:“哈哈师兄,你真会开玩笑,这个玩笑很有意思,不过我这人记性不好,听完就忘了,绝对记不住的。明天一觉醒来,肯定忘得干干净净!”
第十一章 退而求其次
松竹峰下,东方敬睁大了双眼,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忽然要他去天龙院?无论从哪一点看,他都不是假冒明五的合适人选。张致空修为已至黄冠,天龙院稍加留意,便能知晓内情,单此一件,便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东方礼微微一笑:“师弟稍安勿躁,适才和他不过说说而已。”
“说说而已?”
“不错,和他随便说说,他拒绝了。”
“他当然会拒绝……师兄你到底何意?咱们说好的,请他去夏国作个暗桩,为何忽然改口让他顶替明五?”
东方礼摆了摆手:“师弟别急,听我说完。以赵致然的性子,你我之前便估计到,他很可能不愿意去做这个暗桩,他是个惜命的。要是直接这么提出来,他多半不会答允。”
东方敬皱眉道:“他又不是三清阁的人,不答允也属正常,这事不好强迫。玄甲龟的精血该给还是得给,蔡师叔如果知道我拿这件事当条件,他肯定不能答应。”
东方礼道:“蔡师叔那边先瞒着,不着急,他这次闭关炼丹没有十天半个月出不来。师弟你和赵致然有些交情,这一点我明白,你想护着他,我也理解,但他的确是个去夏国当暗桩的好苗子,不去的话太过可惜了,我于心不忍。首要一点,他对夏国有一番了解,对佛门的门道也知之不少。其次,庆云馆的裴中泽也说了,能够从夏国逃回来,其实功劳多半在赵致然头上。你想,他当日失陷夏国时,一丝修为也无,如今身具修为,难道比当初会差?再者,他短短五年便由一无所有的农户子弟成为一庙庙祝,就这份机灵劲,便不是一般人能够具备的。”
东方敬摇头道:“那也不能说他就是个合适人选……”
东方礼反问:“为什么不能?好吧,师弟我换一个问题问你,赵致然最大的长处是什么?”
东方敬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东方礼道:“是修为?是道术?是根骨还是资质?是仪表堂堂还是满腹才华?是铮铮傲骨还是能说会道?还是别的什么……”
东方敬:“……”
“答不上来?那么这样一个没有长处的人,为何居然入了师弟你的眼界?”
“……”
东方礼一笑,又问:“再有一个问题,除了根骨以外,赵致然的缺点是什么?大奸大恶?不能明辨是非?修为不堪造就?道术神通极差?相貌举止不堪入目?其实就算是他最大的短板,也就是根骨不正这一点,似乎也并不显得有多差,他入修行门槛才几年?可我观其修为,道士境法力已经几近圆满,你说怪不怪?”
“……”
“我和师弟一样,找不到赵致然明显的缺点,这么一想,连我自己也奇怪,一个没有短处的人,为何我又觉得他很平常呢?”
“……”
“以前没怎么和赵致然打过交道,今天一席谈话,却令我感到十分愉悦,如沐春风,不知不觉间便说了许多话。可我刚才仔细回想的时候,却真的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除了拒绝去天龙院卧底。师弟和他相识以来,是不是也有同感?”
东方敬琢磨了片刻,不得不点头承认:“的确。”
东方礼道:“这样一个人,不去夏国当暗桩,简直就是浪费!”
东方敬默然片刻,道:“可他还是会拒绝的,我刚才说了,他是惜命的。”
东方礼道:“我知道。刚才的谈话,他应当能够听出来我隐含的意思,想要得到玄甲龟的精血,就要去天龙院——当然我没有明说,因为这个条件不成立,真要这么做了,蔡师叔肯定饶不了我。他虽然拒绝了,但我知道玄甲龟的精血对他诱惑力很强,只是还不足以让他甘冒奇险……然后我又加了一条,告诉他佛门有一种功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根骨不正的问题……”
“什么功法?”
“迦蓝寺的生生转轮法。”
东方敬一惊,忙问:“师兄,你打听到这么功法的底细了?”
东方礼摇头:“哪里那么容易?只是一点由头而已。”
东方敬不悦道:“师兄不该诓他。”
东方礼道:“师弟勿恼,师兄我不过是据实相告而已……不过我总有种直觉,似乎寻回生生转轮法的缘法还真要着落在他身上,这也是我想让他去夏国的由头。话说回来,有这么两个理由,我相信赵致然这几天会仔细权衡的。所以我先提出让他顶替明五,他不出所料拒绝了,等过两天,我再把条件降下来,不让他顶替明五了,让他做暗桩配合明五,退而求其次,或许他就会答允了。”
东方敬摇头:“师兄你费那么大心思在他身上,何必呢?暗桩又不是非得赵致然不可。”
东方礼叹了口气:“本来没动那么大心思的,可越了解他,我越觉得他是个好苗子,不栽培栽培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保不齐他依然不会同意。”
“那也无法可施,到时只能给他补了精元,放他下山了。华云馆的江腾鹤可不是好惹的人物,如今破境升了炼师,更不敢得罪了。”
师兄弟二人交谈片刻,东方礼便离去了,东方敬则上山和赵然相见。见赵然时,他尚有几分不自然,生怕赵然就此事向他问询,路上冥思苦想了应对之道,但见面之后,赵然却没有提及此事,只是和他共叙别后之情,言谈甚欢,倒令东方敬松了口气。
赵然问了问蔡法师的情形,说是想去拜望,东方敬说蔡法师正在闭关炼丹,需要拖后些时日,待出关之日自可相见。
赵然心道莫非就是在为我炼制可以弥补精元的丹药?因此心中更多了几丝期待,可同样也添了不少纠结——自己已经拒绝了去夏国天龙院假冒张致空,到时候怎么开口索要丹药呢?
在松竹峰上住了几日,东方礼又来找赵然了,这回他没有再要求赵然去顶替张致空的“明五”身份,却提出了另一个条件。
“赵师弟若是不愿去天龙院也无不可,我们会另寻他人顶替……”
“真是过意不去了,非我不愿,实在是生怕弄砸了差事。上回从夏国逃亡回来,一路上有许多和尚见过我的,虽然我现在须发重蓄,相貌有了变化,但说不得那帮和尚里就有眼光毒辣的,若是遇见了,我心里可着实虚得很。”
“师弟你这担心是多余的,就算见过又如何?谁又能说你不是明五?佛门里也没几个见过明五。”
“可我还是心虚得紧,且我又是君山庙祝……”
“谁又能说君山庙祝不是明五?好了好了,赵师弟其实不用烦恼的,此事纯属自愿,去不去都在师弟一念之间,我也不能逼迫师弟。”
“……如此,多谢师兄了。我真是过意不去,呵呵……”
“既然师弟过意不去,我这里有另一桩事情,不知能否烦劳师弟?”
“哦?师兄请讲,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东方礼合掌赞道:“我就知道师弟不是畏难惧险之人!”
赵然一听这话,心中顿时又燃起几分希望,心道看来弥补精元一事莫非又有转机?忙道:“这是自然!师兄敬请吩咐就是。”
“顶替张致空之人,我们会另行寻觅,找到合适人选之后,便会遣往天龙院。但我在夏国二十年,深感行事不易,很多时候常叹孤掌难鸣。师弟你去过夏国,对佛门也算比较熟悉的,我们打算同时派遣数人前往夏国,在必要的时候暗中配合‘明五’……嗯,或许去了以后,什么事都没有便可回来,轻轻松松,安安稳稳,不知师弟愿不愿意加入其中?”
赵然琢磨了琢磨,问道:“需要去夏国多久?师兄你知道的,我还是君山庙祝,去久了恐怕懈怠了庙中事务。”
东方礼呵呵一笑,道:“也不用去久了,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只要把几条暗线搭建起来,便可返回大明。”
第十二章 破境
混元三崖,丹鼎洞中,玄玄琉璃火自地缝中喷出,通过丹鼎法阵后化为柔和的白色火焰,自石漏中升起。半尺高的焰苗托着蔡云深的玄穹玉鼎炉缓缓旋转,将炉子烧得通红透亮。
蔡云深坐在蒲团之上,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额上汗珠一滴滴顺着鬓角往下不停地淌着,落地后瞬间被灼热的温度蒸成一丝丝白汽。
半个时辰之后,蔡云深猛然睁眼,喝了一声“疾”,双臂向着玄穹玉鼎炉挥去,指诀如电般变幻无穷,丹炉猛然开始巨震,炉中显现五彩之色,有声如雷。
忽听丹炉中三声脆响,一股浓郁的香味在洞中蔓延开去,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