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就是件小事,没人会愿意小题大做,还是那句话,过得一段日子,自然就消散了。”
两人谈论着,来到了山脚下,于致远很容易的雇到一驾马车,给了车把式二两银子,那把式笑得眼角线都缝在了一处,按照于致远的要求,卖力的赶着车驾在官道上飞驰。
于致远知道赵然昨夜上工扫圊,此刻应该是没休息好,便叮嘱他闭眼休息。赵然确实很困,也不客气,伸手拖过一个棉垫,依在厢壁上斜靠着,片刻间便沉入梦乡。
等到赵然被唤醒的时候,日头刚刚正午,因为已经进入初夏,空气中满是燥热之意。车驾中备得有湿巾,赵然擦了把脸,精神头振作了许多,于致远便让他下车。
马车直接开到了笔架山庄的正门口,坊门外已经停了不少车驾,于致远便让那把式在外等候,自己携了赵然往里走。
有山庄管事迎了上来,验看了请帖后,便引二人入内。
笔架山庄占了笔架山东南侧景致最佳的一片山谷,一应房舍亭台都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小径弯弯曲曲通向幽处,花石零零散散任意而为,其间又有天然而成的曲水流觞,精致错落的飞瀑挂崖,可谓风光绝美。
行走在小径之间,暑气早就被抵散得一干二净,满眼都是清澈,满脸都是微凉。
周氏乃川省豪族,耗费数十年光阴打磨这座山庄,其中的底蕴绝非赵然这种赌桌上的暴发户可比。
来到一处清涧之上,在绿竹环抱之中现出一片连亭,亭名“错落”。已有十余人在亭中聚齐,或是三三两两轻谈,或在书案画板上泼墨,还有的斜靠在廊亭间饮酒,好一副自得其乐的派头。
带路的管事不知何时悄然退下,错落亭中出来一位年轻的公子哥,隔着老远便热情招呼:“鱼先生,怎的此时放至?今日来得迟了,可要罚你多画几幅!”
于致远擅长画鱼,鱼字又和他的姓氏谐音,因此书画落款上的笔名就是“鱼先生”。赵然则是给自己取了个烂俗的笔名,唤作“山间客”。
于致远和那年轻公子哥笑答几句,转而介绍赵然:“周公子,此乃我道院中人赵然,与贫道相投默契,书法精湛,这次也随贫道前来参逢盛事。”
赵然连忙拱手:“周公子,赵某来得冒昧,还望海涵。”
周公子微显诧异,继而大喜:“哦?赵老弟是否便是山间客?老弟的字幅很有新意,家父非常喜爱,可惜只得了一幅,今日却是来得好,非让你多些几个字才罢休!”
赵然赧然,点了点头道:“让周公子见笑了。”
周公子哈哈笑着,把臂将于致远和赵然携入亭中。亭中之人各色穿戴,年龄也大小不等,有满头白须的长者,有沉稳内敛的中年,还有一个与赵然年岁相仿的年轻人,饰环佩玉,异常的潇洒倜傥。
座中一位四十来岁、精气逼人的中年人便是此间主人,龙安府知府周峼。周府尊很是客气的和二人寒暄了几句,同时很是夸赞了一番赵然的字,希望赵然今日多写几幅,他好收藏起来。
见周府尊对赵然的态度很好,其余人等也都客客气气的和赵然致意,不外乎“赵兄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之类,他们连赵然是无极院的火工居士都不清楚,这话一听就透着虚伪和做作。
倒是那位潇洒倜傥的年轻公子似乎真的对赵然有所耳闻,向赵然道:“看过山间客的字,果然别出心裁,也算有些新意。”言辞间虽然客气,却怎么听怎么泛着一股酸气。
听周公子在旁介绍,这位是周氏在都府的至交,四川按察使的嫡子诸蒙,也工书法,写的字据说在成都府很是得过一些好评。
于致远此来除了参与雅集,显然还有别的事,他拉着周府尊出了错落亭,消失在竹林之后。
周公子让赵然随意,赵然便随意观看亭中这帮书画名士现场泼墨。在亭中走了一遭,发现这些人中,只有两位老者的作品算得上乘,其余之人都很一般。龙安府毕竟僻处川西北,这里的名士其实并不怎么高明。反倒是那位诸公子的字幅,却果然要好上许多,仅次于两位老者,但也相差不远了,不愧是从成都府过来的年轻俊杰。
转了一圈,赵然心里有了些底气,便寻了张空案子,摊开纸笔,准备写幅字。他耳聪目明,不用转身,就已经知道身后围上来好几个人,其中还有刚才那位年轻的诸公子。
赵然在书法上是人来疯类型的,旁观者越多,他发挥得就越好,此事心中渐有兴奋之意,在砚台上饮饱了笔尖,挥毫就是八个大字——“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他穿越前世便喜欢写这八个字,此刻又在旁人围观之下,因此发挥极佳,书写完毕后,自己都看着甚是满意。
启功体初看时觉得有些怪异,但属于那种越看越回味悠长的字体,因此,身后暂时没有传来叫好声,他也不以为意。尔等没有见识,且先琢磨去吧,越是琢磨,就越是喜欢,这一点赵然非常明了。
鼻中传来一股淡淡的香意,赵然转过头来,就见所有亭中之人都围在了身后,人人面现古怪之色,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刚刚书就的八个大字。唯独那位诸公子,眼神却没放在自己的字上,而是火辣辣的热切注视着人群中的某个位置。
赵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人群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位女冠。
第二十章 当回文化人
所谓女冠,就是女道士,但头上着了道冠,便是有度牒的女道士,与赵然这个编外人员身份截然不同。
道门除了设置严密的观、宫、院三级体系外,还在各州府设立有道庵,道庵的设置,其本意是为满足大明朝女信众们出家修道的愿望,发展到后来,往往成为权贵女子们的“镀金”之处。在道庵中修过道,身份上就会高出许多,说亲时攀结的人家门槛也会随之升高,这是世风使然。
眼前的这位女冠容貌不须多所赘言,鹅蛋脸上两只大眼睛,身姿婀娜,体型修长,身高约莫达到赵然的眼眉。这般相貌是赵然平生最爱,不由对她多看了几眼。她穿戴素净,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住身上那份华贵之气,一颦一笑都透着几分高雅,不是数代豪富的世家,是绝对生养不出这样的女子的。
他在打量女冠,这女冠也在好奇的看着他。周公子一把将赵然从人群中拽了出来,又将那女冠唤到身边,低声笑道:“赵老弟,此乃舍妹,对赵老弟的字喜爱得紧,想求赵老弟不吝赐墨,还望不要推辞。”
赵然“啊”了一声,惭愧道:“岂敢。”心中又扬起几分得意。
周公子拉着赵然来到另一处空案之上,女冠从袖中拢出一个卷轴,摊开来,却是一副淡雅的山水画。画中近处山泉流淌,沙洲白鸥,远方山峦叠嶂,一个女子背负锄荷,渐入云雾之中。
女冠向赵然颌首什礼,轻声道:“此乃小女子新作,还请山间客题字。”说罢,身处素手,亲自为赵然研墨。
周公子负手于后,静静观看,诸公子自然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脸上表情显然不是很爽利。
赵然深深吸了口气,换了根狼毫小笔,略一思忖,提笔便在画中留白处书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十六个小字以行楷书就,隽雅秀致,极有灵性,有美人在侧,赵然可谓超水平发挥。
周公子由衷赞叹了句:“好字!”
女冠却脸上微红,凝目端详良久,将画轴卷起收好:“多谢山间客赐墨。”
赵然一笑:“多承抬爱,你喜欢就好。”
女冠抿嘴笑道:“家父不久便回,小女子不敢久留。听说山间客身在无极院中,小女子则在素心庵修持,都是同道一脉,今后或许多所搅扰,还望山间客不要嫌弃才好。”
赵然心中一喜,道:“欢迎之至!小姐的画作也是极好的……”
女冠似笑非笑,盯着赵然问:“真的么?莫不是口不应心?”
赵然呵呵一笑:“放心,此言发自肺腑,绝无虚假。”
两人言笑不禁,却把一旁的诸公子气得眼中如欲喷火。女冠不敢多说,转身要走,诸公子拦上两步,急道:“文秀妹子,我此番专程过来,给你带了件礼物……”
女冠脚步轻灵,直接闪过诸公子的阻拦,微笑道:“诸家哥哥有心了,小妹当不起。对了,小妹已是出家人,道名雨墨。”最后一句话,却是看着赵然说的。
周文秀,或者说素心庵的雨墨道人离去后,赵然忽觉怅怅若失,便没兴致再和那些名士们书画唱和,只是慢慢饮茶,等着于致远归来。
不久,于致远和周府尊一起返回,错落亭中又复热闹起来。周府尊看了赵然“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大字后,连声称赞,于致远也当场画了幅游鱼戏荷图。
因为路途不近,于致远和赵然便没有在笔架山庄吃晚饭,而是直接出了庄门,上马车往回赶。周公子吩咐人送了些点心到车上,二人便坐在马车中以此果腹。
于致远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赵然,道:“周府尊奉上的雅集润笔之资,虽说不多,却也是一番心意。”
赵然接过来一看,是张二十两的银票,也没客气,塞入自家怀中。若是以前的赵然,二十两银子对他而言,便是一笔大钱,但现在赵然已经身家豪富,这点银子自然不入法眼。只不过这毕竟是他人生中凭借写字挣到的第一笔钱,因此也很是欢喜。
于致远又道:“实不相瞒,周府尊举办雅集,是要将今日诸贤大作归整,以为收藏之用,甚或用以赠人……”他的意思是,若是赵然今日所写的字幅出现在别处,甚至在市集间公然标价,也与赵然无干。
赵然完全理解,并且还略略有些期盼,不知若干年后,自己的字迹会卖到什么价钱?
回到无极院,赵然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在床上蒙头大睡。焦坦和周怀仍未回山,恐怕是要在谷阳县玩到第二日了。今夜因是休沐,便不需扫圊,可以放心大睡一场,明日白天仍可好生休息,或许这也是圊房火工们唯一强过别房火工之处罢。
赵然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连早饭都错过了。他肚子饿得难受,只好寻到斋堂后厨,想找些吃食。此刻早已过了饭点,后厨里冷冷清清,只一个饭房的火工坐在门口择菜。赵然上去搭讪,询问能否弄点吃食填肚子,那火工眼一瞪,道:“都什么时候了才来?怎么不早些?”
赵然赔笑:“真是抱歉,小弟睡过了饭点,因此迟了。”
那火工不屑的嗤笑一声:“那你接着回去睡吧,睡到晚间再来。一房有一房的规矩,没有规矩哪里来的方圆?错过了饭点就忍着,以后也长些记性!”
赵然大怒,心道这厮怎的如此刁顽,说到底都是寮房的同事,为何竟一点情理都不肯通融?
想了想,赵然忍住怒气,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比照上次去槽房索要长绳和铁钩的代价,凑足了十个钱,塞到那火工手上,道:“还请通融则个。”
那火工脸色稍霁,将铜钱在手上掂了掂,转身进屋,片刻后,拿着个肉馅馒头出来递给赵然。
十文钱换个肉馅馒头,这行情比外面市集上足足贵了十倍,赵然心中憋气,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将怒气宣泄在馒头之上,几口便啃完了。
待晚饭之时,赵然便没敢迟到,准时到了斋堂。这回焦坦和周怀也已经回来了,两人在饭桌边都是哈欠连天,很显然在谷阳县玩得颇美。
关二哥这次却没有坐在朝北正中的那个位置,反而往边上挪了一位,他原来坐的这个位置空着,众人也不解其意。赵然进了斋堂,却见关二哥站起身来冲他招手,赵然笑着打了个招呼,过去之后却被关二哥拉着坐在了空位上。
这一下子,整个净房和圊房的十多号人都傻了,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关二冲旁边的矮胖火居喝道:“愣着作甚,快些给赵兄夹菜,你们记住了,从今天起,赵兄第一个吃饭,然后才是我,我们俩开吃了,你们才许动筷!”
赵然淡淡一笑,向关二道:“关兄,何至于此?你我二人,还分什么第一第二?来,一起吃,一起吃。”
他嘴上客气,架子却摆得十足,等矮胖火居给他碗里夹好了菜,才向众人招呼:“都别愣着了,吃饭吧。”
就着两块红烧肉拔了口饭,赵然吃得相当舒坦,虽然他身份没变,依然是圊房的一名火居,但饭桌上的位置变化,却让他重新找回几分穿越前的权势感,这种感觉,那是相当的爽!
吃饭的时候,关二趴在赵然耳边,悄悄提醒他:水房和火房各有一名火居期满十年,下月就要下山返乡了!
第二十一章 转职的烦恼
无极院中的火工居士们,和道院签押的都是十年役期,包括赵然本人,当日在典造房的时候,画押的那张文书上同样标明的期限是十年。
一般来说,火工居士们有三条出路:要么吃不了苦,提前离开——当然,下山以后的结局非常堪忧;要么因为某些机缘、或是依靠极硬的后台,升格为有度牒的正式道士;最后一类,也是最普遍的一类,即干满十年后,带着一笔不菲的积蓄,下山做一个富家翁。
关二所说的水房和火房的两名火工居士,正是属于最后一种情形。当然,火工居士具有编外性质,具体数额没有一定之规,这两人下山以后,无极院可以补充人员,也可以不补充人员。只不过任何地方,就算没有明文之规,却也有为众人所墨守的习惯。
关二的意思很明显,补充来的新人照例要入圊房,一旦无极院决定补充水房和火房的缺额,要么从别的房头往里递补,要么从净房和圊房往里直接续人,无论如何,都意味着赵然所在的圊房会有所变动。
赵然听完以后很是意动,要说他想不想离开圊房,那肯定毫无疑问,但现实的问题是,圊房有三个人,需要补充的缺额只有两个人,焦坦和周怀的圊房资历都比他老得多,按理也应该由这二人挪动上去才是。
关二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既然提了出来,自然就有解决的办法。关二的办法很简单,他告诉赵然,他会为赵然出头,劝说焦坦和周怀。如果院里打算补充两个人,那么他就只劝说一个人,如果院里只打算补充一个人,那么他就两个人都劝。
赵然询问,有没有可能院里干脆补充三个员额?关二说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如果这样,自然皆大欢喜,但可能性不会很大。
赵然相当纠结。他知道关二会怎么劝说焦坦和周怀,无外乎威逼利诱,以关二的手段和家世,让焦坦和周怀放弃这次机会,难度不会很大。但如此一来,就等于和焦坦、周怀二人撕破了脸。
说实话,赵然刚来的时候,焦坦和周怀对他是非常照顾的,不仅在做事的时候对他毫不藏私的予以指引,向他不厌其烦的解释院里的各种规矩,而且在生活上也对他多有关顾。赵然记得在斋堂内吃头一次饭食的时候,焦坦还拉下面皮为他向关二求情。就连他发家致富的本钱,其实也是焦坦和周怀赠送的。
人家焦坦和周怀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自己却插上一脚……赵然怎么想怎么不忍心,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因此,他没有同意关二的提议,只说再等等看。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月。
消息终于传来,可结果却出人意料,监院和三都(都管、都讲、都厨)议事,决定暂不补充新人。
这个结果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各种原因,也许是监院和三都们觉的无极院火工居士太多了,想要借此消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