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
人虽复杂,终究不像城池那样一砖一瓦都需要细细的描,十三郎用了七个月零五天看完那四个人,去向第四幅,第五幅。
门栓门鼻儿都不难,十三郎总计才用去二十六天,转身朝第六幅而去。
那是一把锁,一把曾如刀阵翻滚的锁。
第1253章目空一切
站在第六幅壁画前,十三郎没有马上开始看画,低头默默沉吟。
沉吟不做思考,十三郎神情平静,此前已很少因为头疼而锁眉;同时他也极其憔悴,双眼均有血丝,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块病态的红,精神消耗巨大。
他需要休息,但没有时间。
虽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但他能够感应到胭脂鸟的焦虑,大概明白自己已经看了很久。除此外,十三郎知道自己的身体,如非长时间透支精力,断无可能如此疲惫。
忘我也会累的,只是忘记的时候不知道,一旦停下来,疲惫就像潮水反扑过来,难以负荷。
十三郎并未停留太久,当身体稍稍得到舒缓,僵硬的脖子放松之后,就再度抬起了头。现在的他,想完全恢复状态,需要长时间调息打坐甚至睡眠才能做到,既然没有时间,不如坚持下去。
这些东西不需要思考,仅仅一个念头闪过就能明了。十三郎不再考虑什么,抬头,视线准确地落在图案一角。
看过五副壁画之后,十三郎抬头的动作分毫不差,视线精准到极点。
“轰!”的一声,刀绞般的感觉再度传来,十三郎双眉瞬间连成一条线,面孔抽搐。
那真的是一座阵,一座外形如锁的大阵。
一线一刀,一顿一符,每道条纹皆有玄机,并带重重森严。
这还只是画,假如那把锁真在眼前,效果将会如何?
假如开不了那把锁,试图以外力强行破去的话,将会承受怎样的反击?
无论金乌还是四足,包括他内心觉得实力最强的涅祖,当其投影之身站在面前,充其量能与这副画相比。这就意味着,单单这把锁,假如实物摆在眼前,其内里包含的力量就强过真灵,且是状态全盛的那种。
当然画毕竟是画,不能像活物那样蹦出去杀人,只要不去招惹它、不去看,或者像十三郎这么看,这副画也就是一副画,看不出什么特别。十三郎之所以痛苦难耐,是因为他现在受到龙族祝福的折磨,丝毫用不得脑;而在看到画中的那只锁的时候,不管懂不懂阵法,都难免会有神智牵引,被动想一想。
想不明白,但是肯定会想,偏偏十三郎不能想,于是就要吃亏。
忘我境内,十三郎在想与不想之间挣扎,脸色阵阵变幻中,其视线在壁画之上艰难移动,一寸一寸,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决地走。
画幅巨大,视线缓慢,且要在剧痛煎熬中来回很多次,进程之艰难可想而知。
什么叫蚂蚁搬山?这就是。
他甚至不能叫,不能咬牙,不能发狠;无论痛得多么狠,心里多么苦,身体多么难熬,十三郎都必须保持平静,当那些不存在。
他只需要看,只能看。
……
七年。
零头不计,十三郎足足看了七年,才在眼中印出那只锁的模样,没放过一丝线条!
七年后,十三郎不成人形。
身体骨瘦如材,更风一吹就会飘到天上,丰润不失刚硬的脸颊深深抠进去,鬓发甚能看到白霜;两只纯透深邃如星辰般的眼睛变得通红,血丝蒙了一层又一层;如有道院的人黑暗中看到此模样,心里定然会想到一个人:谷溪。
奇异、甚可说诡异的是,在其疲惫欲死的面容下,藏着一丝发自本能的惊喜,就好像孩子失误打碎了珍爱的宝瓶,结果在里面发现金币,可以买来无数个同样的瓶。如再仔细看,且修为足够的话,会发现十三郎的气息波动有了变化,九十多年未变分毫的修为有了松动的迹象。
这不是奇迹,是神迹!
当年金乌临别时曾经估计过,十三郎足够勤奋的话,至少需要五百年才有可能喂饱那颗星。这还仅仅指的是修为。根据以往经验,十三郎知道它每过一重都需增加一种圆满,比如灵魔妖气等等。化神之后,这种需求尚未显露苗头,休说十三郎,连金乌都无从猜测,根本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这些年,十三郎除开始一段时间,其余基本没怎么修炼,当下当下更不用提,体内精力快要消耗干净,状态极差。这样情形,不可能因为修为提高,而是满足了某种契机,使得那颗星印放松限制。
相比之下,这种迹象比修为提高珍贵太多,堪称无上机缘。
为什么会如此?
十三郎不知道,也不会去想;事实上,此刻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境界松动”这件事,那种惊喜完全是身体自己做出的反应,就好像被火烧到一定会缩手,女人看到钻石眼睛一定会亮,是本能。
本能传来喜讯,本能同时告诉十三郎,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不单单因为要赶上升仙台开放,且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同时还有圣坛变化加剧,地面都已开始震动。
十三郎察觉到这一点,于是从忘我境中醒来,醒来后,他仅仅来得及拿出血魂丹服下便一头摔倒,晕倒。
累的。
……
再度醒来的时候,时间又过了一个月,以他强悍到令人发指的身体、强大无可匹敌的精神,居然一觉睡这么久。
底子好,就是好,血魂丹效果发挥尽透,十三郎的精力恢复了一些,且又迎来一个意外惊喜。
观画十余年,那个给他带来无数痛苦、同时也送来一场造化的龙族祝福明显安稳许多,这便意味着,十三郎虽然还是受其影响,但已不会像之前样,稍动神就会头疼难忍。
既然能想了,十三郎当即试图找出根源;很快他就发现,这种收获并非来自于祝福本身。那些记忆碎片还是那么乱,还是那么容易惊动,惊动后的效果当然也都在。
真正立功是他自己,十年忘我,十三郎心如止水,如把思考比喻为工作,现在的他完成同等大小的工作,闹出的动静少了很多,也小了很多。
“要根治,得慢慢收拾它。”
阿大好心送来祝福,结果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灾难,等到十三郎从那堆记忆里翻出所谓控神之术,或许已根本就用不着。相比之下,这场忘我修炼反倒来得实惠,将来肯定有大用场。
“凡事都得靠自己,不能指望别人施舍。”
轻轻叹了口气,十三郎收拾心神,站起身,朝七、八、九三幅图案深深看了一眼,掉头走向第三门。
现在的他,进入忘我境界不像以往那么艰难,一眼看过十三郎就知道,想把后三幅图案看进眼里,恐比之前消耗的时间加起来还要多。
即使不考虑神仙台、或干脆已经错过,十三郎也已耽搁不起。此刻整条通道都在摇晃,不少地方出现开裂,再留在这里,结果只能与之陪葬。
大步走到门前,十三郎停驻脚步,回头说了一句话。
“这么多年,感谢你的照顾。”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应。
“阿大?阿二?阿三?”
仍无回应。
十三郎想了想,抱拳说道:“那好吧,再见的时候再说。”
言罢十三郎轻轻推开门,迈步走入其中,在其身形完全消失,空荡荡的通道内响起一声长叹,良久不绝。
“希望如此。”
……
门后就是圣坛,圣坛是什么?
还是一道门,虚的。
入门的那个瞬间,十三郎脚下一空,人却没有跌落;低头看,脚下空空什么都没有,身体却如云朵飘行无碍,仿如失去了重量。
看周围,人影憧憧不下百人,或许更多无法清点,因视线神念均被弥漫在当空的粉色烟气所阻,难以看得太远。粉气当中,一条条银色细丝格外显眼,一端连着那些修士的头,之后共同导向同一个位置:圣坛。
准确地讲,是身在圣坛中的那个人。
当面一座空门半开,门框由粉色气流汇聚而成,四方流动好似一条方方正正的河;河内一人踮足眺望,眉心妖色浓重,秀眉紧蹙。
那种妖异……该怎么说呢?
十三郎见过无数妖媚的女人,没有一种能用在此处;非要形容的话,上官馨雅就像千万张面孔的集合,但其叠加的方式有问题,眼中有口,口内含眼,时而面孔上射出两道目光,时而又从耳朵里发出声音。
当然这都是想象出来的东西,此时上官馨雅正在凝眉远望,换成别的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觉得圣洁端庄,也只能是圣洁端庄。
十三郎不一样,他有法目,有十年修来的空灵目光,有一颗足够稳定的心。
他非但看到很多张脸,其目光似还穿透那所有面孔,看到后面的世界。
那真是一座世界,一座无比庞大、无可想象的强大、但却充满死寂、毫无生机的世界。那个世界就在门后,穿过当面的这座门,就能进入其中。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十三郎神情微变,十年未动的心神又起波澜,脑海随之剧痛。
震撼仅仅维持一瞬,十三郎强行收回视线,落在门内圣女身上。
应该说,是落在最前面的那张脸上。
上官馨雅容颜未改,但其神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且因周身被银色牵动,乍一眼看去,宛如坐镇中军的大蜘蛛。
圣坛震动,空门不稳,仅凭肉眼即能看到,那扇门与上官馨雅之间存在联系,途径就是其头顶上的那两根角。但……十三郎看了看,心里忽生出一种直觉毫无根据的想法:它们是一起的。
圣坛之上定有圣女,圣女原本就属于圣坛,只不过因为分割太久,彼此有些陌生罢了。
又或者,这才是最合理的结果。
“天外后嗣,你来了。”
片刻思忖,上官馨雅已从眺望中回头,赞许点头。
“看样子,这些年你过的不错,做的也不错。”
第1254章劝生
“你不是她。”
听了圣女的话,十三郎微微皱眉,凝目再度仔细看她的脸之后,提出要求。
“让她出来。”
“我不是谁?”
圣女反问随后失笑,说道:“你是说,我不是馨雅?”
十三郎默默点头。
很明显,圣女并未刻意隐瞒这件事,否则不会用那种老气横秋的口吻与十三郎说话;正因为如此,十三郎内心才更加凝重,担心无可挽回。
这不算什么。
自从进入圣坛,自从看到圣女的那一刻起,十三郎就感觉到一股深不可测的死意。与之相对应,圣女脸上无论出现何种表情,给人的感觉都像死人,或者将死的人。
若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十三郎瞬间就有办法化解,当初三面崖之战,他曾对夜莲做过类似的事情,称得上轻车熟路。
现在不行。
那种死意太浓,圣女太强大,其身上的气息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周围本系精修汇集而成的合力。最终当这些从圣女身上体现出来,其强大、其深厚,几乎能与金乌相提并论。
不仅如此,十三郎本能地意识到,这并不是圣女原始的那一面,假如她真正恢复如初,会比现在更强大,强大到无可想象。也难怪廖掌柜说圣女得到好处,他眼里只能看到修为,当然会因此觉得羡慕。
身在这样的地方,周身上下被死意包裹,十三郎自己状况不佳,自保尚嫌不足,哪有多余精力管得了她。
思量中,圣女随意问道:“她对你很重要?”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十三郎稍稍想了想,说道:“现在的你,不应该纠结这类问题。”
圣女好奇说道:“应该纠结什么?”
十三郎抬手指指其周围,说道:“圣坛就要散了。”
圣女欣然一笑,说道:“那又如何?”
十三郎皱眉说道:“圣坛崩溃,你难道还能活?”
圣女淡淡摇头,神情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
“圣坛崩溃,我当然活不了。”
“那么……”
十三郎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在圣女似可看透人心的目光下败退,老老实实道出心底想说的话。
“你难道不想活?”
“无所谓。”
“无所谓?!”
“对我个人而言,的确无所谓。”
圣女的表情时刻变幻,眼里那种毫无生机的淡漠却一直存在,淡淡说道:“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当然死掉也不一定有趣,活也好,死也罢,都不是不能接受。”
十三郎半响无言。
见过不少千秋老怪,碰过几次上界真灵,无论哪个,无论活了多久,没见到哪个有“厌世”想法。至于十三郎自己,更加活得精彩万分,哪舍得死。
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本意为了相助,结果遇到一位无所谓活不活的人……别人不是啊!
不提上官馨雅,周围数百本系精修,还有外面十万部族,此刻正用性命维系圣坛不散;靠近十三郎的那些修士,人人萎靡,个个蜷缩成一团,身体像猴子一样瘦小。
他们已经快被抽干了,偏又不得死。
悬空之门震动不休,门框扭曲随时有可能折断;身处其中,圣女时刻颤抖,其脸上、身体上,处处都能看到一个个被拉拽而起的针点。她就好像被无数丝线刺穿了一样,不停地朝门框输送精元,面色自然也忽明忽暗。
虽不能替代,十三郎能够想象出那种痛苦,换成他处在那个位置,绝对不可能像圣女那样平淡。
沉默良久,十三郎说道:“圣坛崩溃将会是一场灾难,你一定不希望那样。”
圣女微微一笑,回应道:“我见过太多灾难,其中不乏大界陨落的例子。相比之下,眼前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不值一提。”
这应该是实话。
十三郎来不及感受内心震撼,无奈说道:“既然这样,你干吗叫人找我来?”
圣女淡淡说道:“这个世界只有你才能帮到我,不叫你叫谁?”
十三郎愤怒说道:“你自己都不想活着,我怎么帮。”
圣女说道:“不是我不想活,只是无所谓活不活。所以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办法劝我活下去。”
十三郎张口结舌,心里直想骂娘。
圣女才不管他怎么想,悠然说道:“我活得太久,看过太多生生灭灭,经历过太多欢乐痛苦,有时候忍不住会想,也许死掉比活着更有趣。”
十三郎说道:“我有朋友在那里做官,就所了解的情形看,除了存在形式有所不动,与阳世并无本质差别。”
圣女不屑说道:“冥界我去过很多次,何须你介绍。”
十三郎先是一愣,之后苦笑连连摇头。
“不去冥界,你想怎么死?”
刚问出来十三郎就觉得后悔,不说会否触怒对方,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怪!
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对圣女而言,死亡一点不带有威胁的意思,相反是一个让她有些兴奋的话题。而且很明显,能够让她产生兴趣的东西已经很少,更不要说兴奋。因此在听到十三郎的话之后,圣女非但没有发怒,神情反比刚才丰富。
“我想的死啊,是彻底的死,不在阳世,不在阴间,具体在哪里,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你都死彻底了,死干净了,还知道个屁。
十三郎很想破口大骂,就是不敢。
圣女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幽幽自语般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那种死是什么样?”
老妖婆,神经病,精神错乱。
内心无力默默咒骂,十三郎让自己看上去更真诚,认真说道:“彻底死亡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那多没意思啊!反过来讲,活着虽然也有不好的时候,但……”
“这些话没用。”
圣女打断十三郎的话,皱眉说道:“我不在乎好还是不好,我经历过一切,承受过一切,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觉得意外,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忍受……你明白了没有?”
十三郎明白了。
因为明白,所以无话可说。
……
现在再看那些丝线,十三郎忽然意识到,也许圣女并不是没有办法阻止圣坛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