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此之前,十三郎对圣坛的凶险程度做过多方面估算,核心处在于:假如圣坛内有生灵,有没有杀死自己的动机。
那时候的三殿下不像现在这么完整,很多事情含糊不清,又不能问,十三郎只好凭想象去猜。经过一番努力,他把能够确定的事情做了总结,最终得出三条结论。
首先,内里之物的伤很重,比金乌四足等等沉重得多,甚可理解为死物。
其次,十三郎有它迫切需要的东西,龙器。
最后一条最重要,假如圣坛崩溃,以往上古世界供养的族灵全部会失控,动向难明。
足够了。
成百上千能够吸纳神念的“龙子”一下子失控,其中不乏人间顶峰都无法独自应对的“大家伙”,引发的灾难恐比山君更严重。
龙鳞龙血龙角龙石头,这些都是龙器,圣坛崩裂与内里之物的恢复有关,要避免这种情形,要么阻止,要么帮助,除此再无第三条路。
安危方面,彼时十三郎只晓得每只族灵都有一半留在里面,其余一无所知。倒不是他不用心,可惜三殿下尚且迷迷糊糊,遑论十三郎。
仔细盘算一下,十三郎觉得即便被那些身躯在外的族灵围困,也有能力破围而出。至于上官馨雅的警告,老实讲,那是他最最不需要在乎的东西,基本未做考虑。
于是他来了,带着死活要同行的嘲风一道,险险再不能出去。
适才一番别样争斗,十三郎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真可谓是殚尽竭虑。
他甚至用上蛊惑,以七情道法扰乱对方的视听与思维,换成女身的话,这就是魅惑。假如人面记忆完整,十三郎的举动就像狐狸试图驾驭猛虎,根本是在找死。所幸的是,这位吸纳了千万人记忆的“阿大”浑浑噩噩,直到嘲风离开才意识到,这个“人族兄弟”已成功逃走一半,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最最让人愤怒的是,他居然如此理直气壮的说:没办法!
“刚刚你帮了一个大忙。”
沉稳声调,人面诚恳说道:“准确地讲,是你提醒了我:本将是一条龙。”
人面内部凝出一团黯淡光球,与其脸上那些星点相比,几可令人无视。
“本将记忆零散混乱,其中有很多关于道法之类的东西,怎么想都难以明了。如今我才明白,那是龙族天赋,是本将天生就应该掌握的东西,根本不需要琢磨。”
“是吗,那真实恭喜了。”
十三郎望着那颗光球,内心有些不安。
“不用谢我,应该的。”
“要谢的,必须谢。”
颠倒两句对白,人面坚决摇头,缓缓说道:“你我是兄弟,本将送你一道龙族祝福,别客气。”
言罢光球缓缓飞出,似乎带走了人面绝大部分精力,径直朝十三郎而来。
“正因为这道祝福,本将当年才能保留一丝智慧灵精,进而借助圣坛徐图恢复。如今,本将把它送给你,聊表心意……”
“我靠!”
后面的话来不及去听,十三郎开声断喝,瞬间施展无数神通。
“斩!”
“弓!”
“断!”
“定!”
风雷之声大作,剑鸣弓响红芒涌动,结果通通无效。可以肯定的说,此刻即便是活佛站在对面,也已被十三郎打成筛子,那颗光球仿佛随身带着一个独立空间而来,全然不受影响。
“生灭!”
“没用的,龙族祝福不是诅咒,没有道法可以阻止。放心吧,它对你的成长有极大好处,比如适才本将提过要传给你驭神之道;祝福生效后,你甚至都不用修炼,它会变成本能扎根神魂。为了施展这次祝福,本将耗费了……足足五千年精力。”
十三郎这边手忙脚乱,人面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丝毫没有干涉的意思。
“当然,也有一点点限制。”
“什么限制!”十三郎大喊同时疾退,以最快速度冲向那扇近在咫尺的门。
以他现在的能力,千米距离尚且几步迈过,到那扇门能用多少时间?话音将落,十三郎已朝门楣轰出一拳,整个人如流星撞上去,装进去……
门上并无阻碍,想进就进,大力之下,十三郎反而失去平衡,直冲百丈方止。
“你不能背叛……”
半截话飘进耳鼓,与之一道追来的还有那颗光球,在十三郎转身观望的那个瞬间,打入其眉心。
“糟了……啊!”
惊呼变成惨叫,无数记忆片段冲脑而入,就像把一头大象硬塞到水桶里,水桶偏又死撑着不碎,剧痛无法形容。
抱头倒地,翻滚哀嚎不到三息,十三郎就已支持不住;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个刹那,他仿佛听到一声愤怒嚎骂。
“阿三,你好大的胆子!”
“操你们大爷!我喜欢的是小昭,不是赵敏!”心里默默回应一句,十三郎就此晕倒。
……
一觉好眠。
睁开眼,摇摇头,十三郎原地未动,默默打量周围。
还是通道,很短,此时的他躺在正中央,两侧一览无余。
墙上也有壁画,九副。
第一副是一座城,很大、很大、很大的城。之所以说它大,是因为城边趴着一座山,山半腰飘着云,山顶距离城墙顶部足有三四个人那么高;也就是说,假如这副画的比例没弄错,那座城的城墙比那座山高出五六倍。
第二幅是门,家门、或者城门,十三郎找不到什么参照物,无从判断其规模。
第三幅是人,四个人,三名甲士,一名黄袍主官。从背景颜色判断,十三郎猜测他们站在门前。
第四幅是门栓,看上去就是一根横木,但不知道为什么,十三郎觉得它就是门栓。
第五幅是门鼻,普普通通,看不出什么特别。
第六幅是锁,粗看没什么,细看忽觉灵台剧痛,好像一座滚刀大阵在脑海中翻腾。
十三郎赶紧转移目光。
第七副是钥匙,不知是否对应那把锁。
第八幅是印,方方正正,目光刚刚触及,十三郎脑海轰的一声,险些再度昏迷。
连转移视线都来不及,十三郎赶紧闭上眼。
良久,号称人间巅峰的十三先生强压警惧,先是提前歪过头颅,再度睁开眼睛。
第九副画,里面画着一副画。
画内一片空白。
说不上什么原故,十三郎仔仔细细盯着那副什么都没有的画,看得格外认真。
一张白纸,看得再仔细也长不出花儿,故此过了一会儿,十三郎尝试开启法目,二度凝神。
这次看出来东西,一点点,但又很多。
画中有画,画中画内还是画,无穷无尽画中画,绝大部分空白。
既然是绝大部分,意味着有些画里画有内容,只可惜十三郎没本事看透,只能从一些线条判断,画内应该画着人。
画中画,画中人,恍惚中十三郎觉得,那些都是活人。
第1252章忘我三境
从地上坐起来,十三郎眼前发黑,因剧痛再次抱住了头。
龙族“祝福”就像一场不治之症,每当他凝神思考点什么,那些碎片就像被惊扰到的蜂群乱成一团,带来更多痛苦。
昏睡沉沉,十三郎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几月,也许是几年;庆幸的是,通道既然无恙,至少证明圣坛还没有跨,他才没有在无知不觉间葬命。反过来想,事情如果变成那样,最后悔的不应该是他,是送来祝福的阿大。
“或者阿三?”
十三郎想起那个声音,脑海又是一阵疼。
不能想,目前看,这是龙族祝福带来的最大麻烦;具体有没有别的,估计要很久之后才能慢慢查。至于阿大所说的诸多好处,更是一点都没有体会到;或需要等他将所有记忆碎片整理完毕,才能从中找出相应线索。
那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就在刚才,仅浏览九副壁画就用掉十三郎足足两个时辰,且多数为泛泛的看,根本没胆量、也没办法深究。
醒后半日,头疼症状丝毫没有缓解迹象,意味着这种情况将与其长久相伴。
对习惯了用智的十三郎来讲,何异于断其一臂!
办法早就想过了,十三郎试着将那些记忆分类理顺,结果刚刚尝试就不得不终止。数量太大,十三郎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座垃圾堆成的山,且只能靠双手慢慢翻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更要紧的是,每当他挑出一部分,打算细看做分辨的时候,周围就像有狂风吹过,各种碎片随之飞舞,剧痛也随之而来。
没有比这更严厉的“诅咒”了。
恶果多多,好处倒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十三郎至少弄清了一件事,那位不知阿大还是阿三的大哥比自己更难过,难怪无法凝出真意。身陷这种状况,它能保持不疯,足以让人佩服到五体投地。
想不出办法,十三郎只好任由那些凌乱不堪、数量庞大到极致的记忆慢慢沉淀;过了好一会儿,他感觉好了些,心里强迫自己不想多余的事情,缓缓起身,重新走到刚刚进来的那道门前。
伸出手,推了推,门扇纹丝不动;十三郎慢慢加力,直到七成仍无动静,果断放弃。
与外面的不同,这道门准进不准出,至于别人怎么做……稍稍动念,脑海又疼,十三郎赶紧转身。
他朝下一道门看了看。
进入那道门,就能见到圣坛,但不保证发生什么事,不保证还能回来。
默默站了一会儿,十三郎诵念几遍静心法咒,待到灵台“空明”,那些记忆垃圾重新沉落,十三郎缓步来到第一幅画卷前,抬头静静观望。
不能想,就只能记。
半日来唯一收获,经历数次煎熬后所做的决定,记住它们,记清楚,一丝一毫都不遗漏。
要记住,而且要快。
……
不思考的情况下能否记住东西?
答案是可以,但很难,难如登天。
拿一个例子说明,同样是背书,成人与幼儿的记忆方式完全不同,前者会理解字里行间的意思,因果相连,逻辑排列,理解越是透彻记得就越快。幼儿的理解能力很弱,只能通过死记硬背,最终记住的其实是发音。
奇妙的是,两种记忆,通常幼儿的方式更加持久;他们的记忆不含思索,字句间的连接更像口舌多次重复之后的本能,非但张口就来,且能做到一字不差。反之成人记忆虽然更快,所记的多数是经过凝练的思想,过一段时间让其背诵,要么根本做不到,要么错误百出。
其实那不是错,而是同一种思维的不同表达,拥有思维意味着拥有观点,会在不知不觉的间改变人的态度,将其变成自己的东西。
对比优缺长短,幼儿记忆准确但不容割断,一旦中途断掉,很可能怎么都想不起来;反之成人多数记不住原句,却能用自己的语言把意思保留下来,终身难忘。
十三郎在做的就是模仿幼儿,但他更彻底,彻底放弃思考,而且背的也不是书,是画。
通道总长两百余长,只有九副图,有些简单有些繁杂,但它们都很大。十三郎没有飞,也未动用神念,站在原地,扬着脖子观望。
好在他视力惊人,只要认真看,没有细节能够逃脱。
视线从一角开始,十三郎看着画中的每一道线条,每一块色,每一笔勾勒每一次停顿,不时会因皱眉停顿。
习惯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十三郎算不上画师,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因此当他看到一些妙处,心里总会忍不住要赞叹,或者不知不觉中去想。
为什么这一笔走势中途?为何那一块涂抹更均匀?此处是不是因为岁月流逝而变淡,这座城池为什么会这般高?
这些都是想,都是问,每一次必定换来剧痛,程度比刚才轻微得多,但足够打断记忆进程。
凝目,皱眉,低头。
抬头,凝目,思索。
无奈,握拳,愤怒。
平静,冷漠,之后重新开始。
事实上到这时候,十三郎已经大半忘记了自己做这件事情的初衷,可说是有些茫然地重复着这些举动,就像一个被设好程序的傀儡,不断失败,又不断重复。
看,再看,接着看,继续看,一直看。
慢慢地,十三郎忘了自我。
……
忘我是一种境界,修行过程中常常被谈到,但不仅仅指修士,连凡人也包括在内。
忘我不等于睡觉,简单解释一下,沉迷一道而不知外物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忘我,也是大多数人所理解的。
这样想是错的。
真正的忘我,其关键不在于“忘”,而是“我”。不知外物不等于不知自我,沉迷也不是无思无想,恰恰相反,进入沉迷状态的人思维极其活跃,只是过于专注。
判断忘我的唯一标准为:有动无思。
以这种标准衡量,最低级的忘一点都不难,随时随地都能见到。比如,人人都会走路,人在走路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如何走路?先迈那条腿?
答案是没有。也就是说,本能与习惯便可看成是忘我,只是比较初级。
境界必有高低之分,忘我也一样。比如习武之人舞刀弄剑,经年苦修渐如化境,慢慢达到一种无思无想也能纵剑自如的时候,就是另一种忘我。
这个时候的武者不需要招式,动作也不一定是那些练熟了的套路,而是能够任意发挥,举手投足,随意挥洒即显高妙。
无招胜有招,说的就是这种。
这还不是最高的,因为它需要大量练习与经验、甚至需要实际搏杀作为基础,对一个刚刚练剑的人讲解无招,绝对误人子弟。
无招很高端,但还不是真忘我,否则不会持剑杀敌保护自身。既然眼里还有敌我,就证明其所忘记的并非全部,而是有所筛选。
真正的忘我,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状态,难以描述,只有模型。
挖掉眼睛去看世界,假如视力还在,就是忘眼。
砍掉双手触摸世界,假如感觉还有,就是忘手。
挖出心来感受世界,假如灵觉尚存,就是忘心。
所有这一切相加,就是忘我。
也就是说,第一重忘我可以变成最高的那一重,前提是把双腿砍下来还能正常行走。
有动,无思。
十三郎看着那些画,一笔一笔的看,其实是从第一步开始,让这种动作变成本能,之后进入第二重,眼中有画,心中无思。再下去,他要做的就是把眼睛与脑海分开……忘我因具体的事情而不同,但就看画这件事情来讲,忘眼即等于忘我。
当他做到这件事,那副画的记忆就不再储存于脑海,而是在眼里。就像人类行走时一样,“走”这种记忆存在与双腿,存在于每一滴血,每一条筋,每一个分子。
很艰难,但他一步步的迈进着。
……
时间流逝,时间从不停顿,时间在视线外溜走,时间催动十三郎的脚步。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十三郎日渐消瘦,身形依旧纹丝不动。
八个月后,胭脂鸟悄悄飞出来,身体散开如一层灵膜将十三郎包裹起来;身在其中,十三郎的身体失去重量,垂直“飘”在空中。
强悍如他,竟也需要考虑要节省精力。
三年两个月又十七天,在经历上百万此剧痛后,十三郎的视线从第一幅画上移开,眼里多了一座城。
胭脂鸟一直留意着十三郎的情形,此刻如火浪轻轻推动,将十三郎送到第二幅画前。
第二幅是门。
毫无疑问,这种线条简单的画看起来省力得多,十三郎只用了十天就把它看完,随后去往第三幅。
第三幅是人,三名甲士,一名黄袍主官。
人比城池小得多,但就作画而言,人是最难出神的“景”,同样道理,要看透一个人也不容易。
十三郎没有理会难易,他像看“城”一样看着他们,像看“门”一样看着他们,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假如不是忘我,此时十三郎一定会发现,画面中的四个人,有两个会让他觉得熟悉。那种熟不是面容,不是气质,当然更不是衣着神通;那是一种感应上的熟,比如梦里,比如幻想,再比如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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