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时光,眉师竟然再度将心神波动压制下来,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禁足谷师兄之前,莫师曾对本院露情,被我严词拒绝。”
真相大白。
……
传功崖上凝肃难消,在场的人们面面相望,谁都不知该说点什么。
头顶蓝天明亮,昊阳渐午正当绚烈,将温暖播撒人间万物;微风徐徐,山林扭动并灵巧的腰身轻舞,清河的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声音。
早起的虫儿唱累了喉咙,蜷在各自的地方偷懒,早起的鸟儿吃饱了肚子,停在各自的地方偷懒,早起的人们忙完生计,正准备要偷懒。
耳边传来渔夫归来时才会响起的呼喝,渔妇迎接家中汉子才会唱起的歌谣,不精巧,无工整,安宁中透出几分热烈。
祥和人间,到处是喜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沉默的人们戾色渐去,懒散气息由心头起,提胸腹而蔓灵台,冲关窍至染明眸,终将一切怨意逼退,或者消除。于是乎,一声接一声叹息先后响起,堂堂修家沉沦中醒悟,好似经历了一场大梦,恍如隔世。
神仙呵,大拿呵,强大呵……与人间之力相比,个个如蝼蚁。
对岸如此,山头自也不能例外,万世之花神辉荡漾,周身散发的神圣气息越发浓郁,十三郎依旧抱着谷溪的尸身,胸中那份郁堵荡然无存,目光清透。
“牵强了。”
不等对方谁人开口,十三郎主动说道:“正如前辈适才所言,所有这一切都是推断,充其量是佐证,不足以定雷尊的罪。”
是这样吗?众人刚刚自迷惘中醒来,均为之一愣。
转念想,还真是如此。
乐洪涛死了,死无对证;莫离山没死,可他在冥界;至于十三郎,如今人人知道他与雷尊不和,说出来的话会让人怎么想?
把雷尊抓起来审问……先要问一下,雷尊是谁?
九尊次席,一院之长,出征大帅,屡建奇功。
一个十三郎,学子身份,兼通魔域,便因为声望功劳让道院“痛并快乐着”,何况雷尊?此次前次,较真算的话,十三郎不知违反过多少院规,道院除一次口头斥责外再没做过什么。
雷尊比十三郎如何?仅凭一些流言、死证便给他定上通敌谋逆的罪名,与自崩有何区别?此外还有,道盟的例子摆在前面,区区一个乐洪涛便令这个庞然大物险些崩溃,遑论比其松散得多的道院。
现在动雷尊是笑话,这样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不提也罢。
“牵不牵强,有罪无罪,且等追查之后再说。”
沉默中童子终于开口,冷冷说道:“请眉院谕令,彻查雷尊过往千年行踪,本座会着星阁出动,以免受人掣肘。”
星阁二字讲出来,十三郎、夜莲没觉得异常,两位尊者与黑白二叟却都变了脸色,神情更加凝肃。
“莫离山还在就好了。”
童子用力揉搓眉心,稚嫩模样看起来颇有几分喜感,给人的感觉却是老人垂暮,疲惫不堪。
“或许陆放天是对的,齐旻这个人……”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童子说道:“道尊缜密,狂尊豪勇,本座另拨一名长老辅助,这件事情就由你们来办;切记一条,距离大比只剩不到一年,务需抓紧时间。”
区区一年要查清楚几百年前的事情,老实讲根本没有可能。别的不谈,天地这么大,没有传送的地方只能靠飞,来来回回跑上两趟便不知多久。
道尊狂尊恭敬施礼,神情难免有几分担忧,童子又说道:“不用过于担心,院长固然至高无上,还有内院履行监督之责,本座未死,紫云翻不了天。”
铿锵之声不知实在警告谁,又或因为失望而宣泄愤怒,在场最少都是其徒孙辈,谁都不好随便安慰。童子吩咐完毕,淡淡挥手说道:“就这样吧……嗯?”
留意到十三郎的“怪异”举动,童子说道:“还有什么问题?”
视线中,十三郎把谷溪的尸体举高,说道:“前辈、还有各位尊长,是否把最紧急、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有什么事情比院长大位更重要?有什么事情比彻查雷尊往昔更紧急?
有的,至少在十三郎看来有。
“谷师一生鞠躬尽瘁,忍屈受辱,连性命都舍弃掉才换来真相。眉院难道不该复其声名,各位前辈难道不该主持公道,立其为第十尊?”
连番质问,十三郎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说道:“那样的话,会让人寒心,道院恐不长久。”
“放肆!”
“大胆!”
黑白二叟三度断喝,每次连词儿都不变,结果换来半声冷笑,一句嘲讽。
“屈恩寡义乃取死之道,我说的不对吗?”
“当然不对!”
“对与不对,不是你能够评判!”
“竖子小儿,持功骄狂,当重罚以戒!”
“都不要吵!”
众人皆怒,最终仍需童子拍板,可他这会儿实在静不下心考虑“杂事”,憋了半天,说出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
“你玩真的?”
“当然。”十三郎断然回答。
周围人冷笑,望着十三郎的目光犹如看到一头猪,瞎了眼、晕了头的那种。
“小看你了。”
童子想了想,说道:“本座以为,你借机闹事,为的是搬倒雷尊。”
十三郎平静回答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
童子没听过这句话,但能领略其蕴意,缓了缓心神才继续说道:“莫离山再怎样也是一楼主持,你一个学子就把他给私自处理掉!念你不易,谷溪忠耿,本座不再追究。”
十三郎稍稍欠身,说道:“多谢前辈,这是应该的。”
谁应该?十三郎、谷溪,还是童子的不追究?在场个个心智超人,都能听出十三郎话中包含的那份酸楚与讥讽,内心多少有些触动。
然而,那又有什么用?
“立尊固然敢不上大比重要,但也关乎道院声望。道院九尊,每一位都是德高望重,经历无数凶险搏杀才获认可。九尊之外,道院二十分院、万年历史,还有无数英杰涌现,哪个不是功勋卓著。”
没心思追究细节,童子说道:“诚然谷溪有功,有大功,但距离称尊……还差得远。”
稍稍停顿片刻,童子望着十三郎微讽说道:“别人不谈,拿你自己比较,谷溪若能称尊,你不得双份、三份,还是要给你专门取个名号,高于九尊之上?”
第1144章该得那片方寸地
公平地讲,童子这番话说得实心实意,考虑其身份面对一学子,越发难得。
十三郎不领情,回应道:“学生的确做过一些事情,要说功勋,为的不是道院一家;如把与道院相关的部分单独挑出来,无一不因此事为终结。前辈若认为那些事情很重要,谷师更有资格称尊。”
稍顿,他说道:“实在不行就这样,老师传道于我,学生做的那些,都记在老师头上。”
周围人愕然,童子大怒喝道:“混账东西,你当立尊是小孩子的游戏,功劳也可以随便转交。”
十三郎平静说道:“战场之上,杀一千名士卒与擒一名将帅,哪个更重要?”
童子懒得听他胡搅蛮缠,挥手说道:“罢了罢了,立尊有六关,功勋、品格、提议、尊审、比试,最后还要院长亲定。其它都算你通过……”
“谷师通过。”
“……就算谷溪全部能通过,比试怎么办?”
童子彻底被激怒,断喝道:“在现有尊者中任意挑选一位,战之不败方可称尊。莫说谷溪没有这个本事,就算他有,你怎么让他活过来打这一仗!本座告诉你,规矩就是规矩,便是本座也不能……”
“弟子愿代其劳。”十三郎忽然插了一句。
“代什么劳……你说什么?”
“老师死了,学生身为他的传人,愿代其比斗。如果连我都打不过,总不好意思挑战老师。”
十三郎平静说道:“哪位尊者不服,站出来,和我打一场。”
……
轻飘飘的声音平平常的话,听起来刺耳刺心难以忍受,顿有风澜起。
“本尊不服!”
狂尊头一个跳出来,贲烈之吼……忽觉得这句话有些怪。
“不是不服,本尊怎么会服,还是不对……”
折腾半响没能把话捋顺,狂尊戳指遥向十三郎,羞愤怒吼。
“本尊要挑战……”
化神只有气机指引,被狂尊一指,眉心好似被针顶住,生疼。
“挑战我?”
十三郎眼也没眨,神情满满讥讽。
“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是你自己说,谁不服就站出来。”
“所以您不服?”
“我……”
狂尊名号里有个狂字,狂者难免易怒暴躁,打起架来他谁都不怕,可若论到这种绕圈本事,十个狂尊加起来都比不了十三郎一根指头。
十三郎说道:“前辈刚刚说过,立尊只要在尊者中任挑一位对战,不败即算过关。您把前辈的当儿戏?还是说,您觉得这条规矩不合适,应改为尊者轮战?”
“当然不是,是你自己说,谁不服就……”
“我说你就信?”
“你……”
“好吧我说的我认,所以您不服?”
“……”
绕回来了。狂尊气到说不出话,满头竖发朝天,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成肉泥。
“算了算了,学生不与您计较。”
十三郎说道:“可是规矩呢?前辈说规矩就是规矩,您没听到,还是不在乎?”
“我……”
十三郎说道:“您是尊者,学生让着您,我接受您的挑战,好不好?”
“……”
十三郎示意他看自己的手,继续说道:“可您总得让我喘喘气,没看见学生法力全空,还受了伤?”“你……”
“我什么?我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还是……”
“不要闹了!”
小儿把戏,浑闹不休,童子头晕脑胀,无奈阻止。
“成何体统!”
“此子欺人太甚……”狂尊还想争辩几句,没注意到周围人个个表情怪异,人人哭笑不得,原本沉肃的气氛半点皆无,只余荒唐。
越说越离谱,学子怎能欺负尊者,偏偏事实就是如此,明明占着道理,堂堂尊者仍被挤兑到快要疯掉,讲不出一句囫囵话。
“够了!”
童子被逼释放威严,生生将狂尊的话按回到肚子里。再回头,他朝十三郎深深看了一眼,神情感慨莫名。
“有志气,当真有志气;了不起,真真了不起。”
连番赞叹,童子说道:“你估计到会有这一关,早有准备?”
十三郎坦然说道:“学生只有这个办法。”
童子说道:“可你怎么打?”
十三郎回答道:“用拳头打……”
童子果断挥手,说道:“别来那一套。”
“代师出战从无先例,本就有些不合规矩,本座体谅你的心意,允许这么干,然而立尊之战是要有专长的,比如剑尊用剑,雷尊施雷……本座再体谅你修行时短,允许你运用别门本事。”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本座知道你很强,但是别忘了,立尊之战不可以借助外力,休说不能再请那位判官帮忙,还有你的宠兽、鬼物,甚至连那个小姑娘、你女儿,全部不能参加。”
必须承认这些都很合理,试想称尊如能找人帮忙……岂不成了笑话。
简要介绍完规矩,童子说道:“这样的情形,你怎么打?”
十三郎诚恳说道:“分身能不能上?”
童子一笑,说道:“听说过你有一具很了不起的分身,但是不够。”
十三郎再问道:“法宝能不能用?”
童子微楞,说道:“可以。”
十三郎继续问道:“是不是应该给我时间,恢复修为调整状态?”
童子哭笑不得,说道:“道院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不过……”
眼里闪过一丝狐疑,童子明显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十三郎,说道:“别和本座心眼,万一修养调整百八十年,岂不是……”
“一年!”
十三郎稍稍欠身,斩钉截铁说道:“一年之后,学生愿与任何尊者比试。”
语落无声,周围再度沉寂。
……
年后大比,必招八方轰动,很可能决定道院的命运。大事之前一切从稳,这是任何势力都会注意的规则,今天发生的事情,老实讲已经带来不少麻烦,因为现在的紫云不再封闭,已有远方的客人陆续前来,难免会做宣扬。
道院不能允许这件事再放大,几名大佬被惊动出面,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平息,至少先弹压下去。偏碰着十三郎不识大体,不依不饶、非得闹着替谷溪立尊位,如今更要代师出战,要与尊者比个高低。
比试就比试好了,私下打一场和气战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他不干,千方百计找出一条“让人不好反驳的理由”,把时间推到一年后。
从现在开始算,一年后大比刚刚结束,各路宾客多还没有离去,欣赏一场为师伸冤的好戏?
成何体统啊!
人要脸,树要皮,组织越大越讲颜面,事情如闹到那种地步,道院的脸往哪儿搁?
尊者获胜,理所当然、且会落下以大欺小的恶名,万一不小心落败……
“其心可诛!”
连狂尊都能品出其中滋味,望着十三郎的目光不再只有愤怒,更透着一股厌憎,甚至仇恨。其余大佬神情各异,内心想法也都差不多,总结起来无非两个字:胁迫!
道院居然受人胁迫?
奇耻大辱!
“越闹越大了。”
何问柳彻底瘫倒,两眼茫然地望着天空,心里默默地想,老天让我快点醒过来吧,求您了。
“嘿嘿,咳咳,呵呵……”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童子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举动,暗想真不该急着亲自出面,连点退路都没有。
“如此费尽心机,到底为了什么呢?”
懊悔懊恼,该办的事情还要办,该拿的主意还得拿,童子无奈整理思绪,缓缓说道:“你应该明白,无论讲出多少道理,本座只要一句话,便能令其荡然无存。”
十三郎默默点头,说道:“您是为了大局,应该的。”
话中嘲讽意味十足,童子皱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谷溪本人或许、不,他肯定不想你这么干。”
十三郎认真说道:“前辈神算,老师临终只留下一句话:眉院不易。”
这又是哪跟哪儿?
几位大佬面面相觑,除了为谷溪小有敢动,更多疑惑于十三郎的用意。迷惑中几人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始终沉静仿佛局外人的眉师微微颤抖,轻轻低下了头。
“称尊是虚名,可他是老师该得的;而且,对道院也有好处。”
宣告或者解释,十三郎说道:“道院自成立便有四楼,足见真人对禁道的注重程度,其心意必定认为,发扬禁术有利于道院长久。试问,谁敢说自己别真人目光更远?看得更准?”
又来了。包括童子在内,几名大佬齐齐哀叹,暗想这小畜生真不是东西,连老祖宗都能搬出来帮他辨嘴。
十三郎继续说道:“禁楼万年不出大拿,一出便是举世无双。学生冒死问一声童老,您的辈分在陆院长之上,如果比较实力,谁能更胜一筹?”
“本座……”
天地良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童子心里别无余念,直想一巴掌抽死他。
“你的意思是,本座若不能战而胜之,就因为禁术!”
“多少有点关系吧。”十三郎回应道。
“好,好好好,哈哈!”
童子咬牙、拧眉,苦忍半响,忽然爆发连番长笑,笑至半途再突然收声,冷漠说道:“接着讲。”
周围人等齐侧目,连最看不惯十三郎的狂尊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连连使眼色。实打实讲,大家愤怒于十三郎不识时务,但都不想他真的走上绝路,就说刚才跳出来应战,狂尊心里未尝没有“别人上还不如我上,起码可以保证不杀”的念头。
现在这样,谁都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万一童老动了杀心,该如何是好。
十三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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