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丹药失去效果,当打坐不再有用,当感悟全无着落之后,修行路并非真的完全断绝。乱妖瀑狂暴而且凶猛,如一把蛮不讲理的扫把,将心里的杂念通通强行驱逐,进而实现另一种静心。静心之地生机和谐,周围万物灵性宛然,草木鱼虫,鸟兽山石皆含大道,看到、听到、闻到皆为天籁,焉能不为所动?
这就是修行。
这就是机缘。
自然神奇,造化万千,其神奇非任何道法所能比;假如将这座瀑布移去,代之以任何人造巨声,断无此玄妙效果。多年以来,灵修日益感受到乱妖瀑的珍贵,精心维持环境不损,渐渐将其当做一种奖励,专供破境修士、以及重要人物使用。
有了人,有了法度,灵性十足的乱妖瀑更增厚重,多出一项过去没有的气质:庄严。身处其间,人们感受到一股日益增长的威慑,不知不觉便会收敛气焰。思及长远的话,这里终有一日会变成圣地般的存在,为无数人向往。
因为所以,乱妖瀑在轰鸣中呈现别样平静,且随着时间流逝日益稳固;纵使传送被毁、狼堡大胜那样的消息传来,亦不能将这种平静彻底撼动。
然而有一天,当曾为道院骄傲的夜莲来到乱妖瀑,向道院各位主脑陈述一条要求的时候,乱妖瀑的平静就像镜子一样被打破,爆发声声咆哮。
“肆意妄为,当道院是什么地方!”
“萧十三郎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是不是疯了!”
“魔族天生狂悖无伦,萧十三郎灵魔双修,是不是出了岔子?”
“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不肯亲自到场,简直视我等于无物!”
“难道因为过去小有微功,他就当道院是自己家不成?就算是自己家,难道可以凭一些莫须有的猜想去刨祖宗的坟!”
“此例绝不能开!”
“此事必须严办!”
“此子务必严惩!”
二十七家分院教习,其中包括七名分院院长,与多达数十名新老学子代表,近百人中除极个别保持沉默外,一边倒发出质问、斥责乃至怒吼。道道利箭般的目光集中在替萧十三郎传讯的夜莲身上,神情再不似以往那样欣赏仰慕,而是带着质疑,或干脆表达愤恨。
“夜仙子聪明一世,怎么能做出这等蠢事。”
“仙子前番遭遇磨难,是不是心智受损尚未恢复?”
“听说仙子战场进阶,此事神奇固然令人羡慕,然而世人皆知后患无穷,为何不选择安心静养调理修为,反而为虎作伥。”
不招人妒是庸才,这句话如果反过来讲,就变成英才必招人妒。以往,如十三郎、夜莲、齐飞乐洪涛哦啊等人高高在上,寻常修士不便、也不敢随便表露心中的那点阴暗,一旦事情有了变化,当有机会站在高位、以堂皇的理由表达愤慨时,很少有人愿意放过。
化神之后的夜莲再度蜕变,飘渺神圣比以往程度更甚,让人不敢逼视。然而人心就是这样,亵渎神圣从来都是人人都无法彻底消除的本质欲望,一番就事论事的反驳后,现场很快演变成一场对人不对事的声讨与责问,直至成为赤裸裸的攻击。
“仙子不要忘了,如今的你是仙灵殿圣女,而不是我道院学子。”
“仙子选婿之日在即,莫不是心中早有所属,甘心沉沦魔道。”
“既然是这样,仙灵殿又何必高调宣扬,戏耍天下英雄。”
“呵呵,不知道飞殿下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会怎么想。”
“何止。有人私下里说,乐洪涛之所以背族作乱,根本原因就在于……呵呵,大家心里有又数,就不用说出来了。”
声讨如潮水涌向当中,被一张张愤怒面孔与一张张开合的嘴所包围,万世之花充耳不闻,视如不见,立而不动,连目光都未移动分毫。
渐渐地,发泄过后的人们逐渐安静,位高权重的大佬察觉到自己有失身份,纷纷收拾颜色,将身姿重新端正。被誉杰出的人心生畏怯,叫嚣声浪渐渐低沉,将阴沉或者阴毒的目光收敛。还有那些无欲无求跟风嘲骂之人,早已悄悄退居人后。
声浪平息,现场死一样的安静。
夜莲没有因此改变,也未因此得意,静静朝当面三人施礼,说道:“话我已经带到,请三位老师定夺。”
听了这句话,周围人脸上的神情均有些尴尬;他们此刻方才意识到,夜莲一来就曾表明态度,只为传话,不含观点。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无论过去还是当前,没有人敢说萧十三郎是道院之敌,夜莲身份更非寻常人所能比,仅仅传个话便被近百人如此羞辱,明显做得过了。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是夜莲,谁叫他是萧十三郎?
这就是人心,人性,人情。
……
“萧十三郎为师查案,其心可以理解,其情可动人悯,然而……”
此时的乱妖瀑,共有道院三大尊者,以雷尊为首坐掌大局。待周围喧嚣落定,百人目光汇聚中央之后,左侧道尊首先开口表达意见,淡淡说道:“剑尊为道院鞠躬尽瘁,若连其墓都不能维护,我等枉称道院,死已不能得到安宁。”
右首狂尊须发如针,紧跟道尊说道:“查案不是乱来,不能学疯狗狂吠四方乱咬。”
五雷尊者居中稳坐,目光低垂不知在思索什么事,没有轻易开口。
相比当年,为外域之战耗尽心力、且负伤的雷尊明显苍老不少,两鬓须发渐呈霜花,面色亦有些苍白。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其气度威严,平平淡淡坐在远处,给人的感觉便似君王统御群臣,身体如传功崖一样厚重高峻,难为风浪所侵。
道尊狂尊先后表态,对面夜莲朝两人分施一礼,再向中央说道:“老师的……”
“仙子错了。”
五雷缓缓抬起目光,说道:“道院之中,师徒只是名分,并无传承之意;仙子身为圣女,当以维护仙灵殿荣耀为己责,老师这样的称呼,今后不用再提。”
夜莲坚持施礼,说道:“夜莲曾在道院修行多年,教导之恩不敢稍有遗忘,老师……”
雷尊轻轻摆手,说道:“记不记恩是仙子的事,如何看待是另一回事,仙子纵以我等为师,本尊亦不能当仙子为徒。”
稍顿,雷尊说道:“这是道院的规矩。”
听了这番话,夜莲低头陷入沉默,思忖片刻后重新抬头,回应道:“我知道了,多谢雷尊指点。”
雷尊像是没听到这句话,望着周围说道:“道院历来的规矩,不管学子所思所想看上去多么荒谬,只要证明有理而且可行,便可拿到台面讨论。萧十三郎一天仍为道院学子,就天然享有这项权利,尔等适才的话,过了。”
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人敢开口反驳,当然从道理上讲,雷尊的话等于复述道院规章,谁都反驳不了。
雷尊收回目光,望着夜莲说道:“听说萧十三郎研究二叶草,目的是了将剑尊治伤过程重现,以此判断其是否中了毒。这种想法别出蹊径,颇令本尊欣赏。”
夜莲回答道:“身为人徒,理当竭尽心力。”
雷尊说道:“既敢提出开棺,想必有了不稍进展。”
夜莲点头,说道:“六年苦研,五年试验,为此消耗近百死囚,已将当日情形复原四成。如今,萧十三郎还在继续尝试,但其最终需要与剑尊遗蜕做比较,才能做出结论。”
周围的寂静瞬间被打破,再掀质疑。
“四成把握,就敢亵渎剑尊法蜕!”
“不能百分百确定,此事绝不可为。”
“萧十三郎胆大妄为……”
吵杂很快中断,众人多少意识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屏声静气等候三尊抉择。
“剑尊不同于寻常人,四成把握已属难得,不能过于苛求。”
雷尊的话道出三尊的共同看法,道尊狂尊虽未开口,心里却不能不表示赞同。
停顿片刻,雷尊继续说道:“萧十三郎不在此地,具体情形如何,仙子能否解释?”
夜莲简短回答道:“将修士做成与剑尊相似的伤病,以二叶草吸纳生机为根本进行治疗,十之八九皆有奇效。但其过程因人而异,药性、剂量、材料均需精确搭配,稍有差错,结果便会万劫不复。”
听了这番话,周围的人纷纷动容,再不敢随意发表议论。
道尊沉吟说道:“是否可以这样讲,即便剑尊中毒而亡,也可能是因为失误所致。”
狂尊闷哼说道:“失误不等于无责,假如事实如此,丹楼责无旁贷。”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雷尊拦住二人争论,说道:“如果是这样,把握应该不止四成。”
夜莲回答道:“在以死囚测试之前,此药先用在妖兽身上,结果无一例外,全部暴毙。萧十三郎认为此事不妥,将结果判定降低不少。”
妖兽?那有什么关系?
雷尊也如此想,洒然说道:“此子倒也谨慎,不过……没什么必要。”
这话带有表态的味道,周围再现骚动。
果然,三尊彼此交换目光,神情均不像之前那样冷漠愤怒,而是有些意动。雷尊略做沉吟,说道:“听说,将二叶草研究如此透彻的人,并不是萧十三郎?”
夜莲回答道:“第八分院学子,周星星。”
雷尊转头看向人群中的一名老者,感慨说道:“蛮尊后继有人,待这件事情了解,此子应当着力培养。”
老者忙躬身施礼,说道:“雷尊法谕,老朽一定牢记。”
雷尊淡淡说道:“是他自己争气,而不是因为本尊谕令。道院之所以教化天下,根本便在于此。”
言罢雷尊回过头,对夜莲说道:“测试所用的那些死囚,可都是灵修?”
夜莲回答道:“三面崖之战,乐洪涛所帅大部被魔修与燕尾所擒,萧十三郎提出请求,魔族遂将他们压致斜谷,专为此事所留。”
雷尊浓眉轻挑说道:“虽是死囚,但以活人测试毒药,道院声誉有损。”
夜莲说道:“萧十三郎与之一一谈过,明言如能闯过这一关不死,便可留其生路。所以,每个参与测试的人,都是自愿。”
雷尊神情略有平复,说道:“还会有争议……行大事不拘小节,萧十三郎也算用了心,可不予追究。”
思虑周全,杀伐果断,雷尊依旧是那个雷尊,周围人默默想着,脸上均流露出钦佩神情。
雷尊又说道:“如今测试已经完成,就不必再为难那些死囚了。他们都是道盟的人,如今大势飘摇或有风波,萧十三郎既与魔族交好,正该好好利用起来。你替本尊传讯给十三郎,让他与魔族商量一下,将那些人交由道院处理,或可在今后谈判中占据主动。”
夜莲微愣,说道:“这件事……夜莲无法替萧十三郎做决定。”
周围躁动声响起。
雷尊洒然挥手,说道:“只管把话带到,本尊相信他知道如何做。”
“开棺验尸,还需要与燕尾方面沟通才可进行,本尊知道萧十三郎有办法处理,剩下的……”
不等夜莲再说什么,雷尊忽然说道:“他想何时开棺?”
这就算定了么?夜莲不能不感到震惊,神情稍有些茫然。
“……您同意此事?”
“本尊为何不同意?”
雷尊平静地望着夜莲,说道:“假如剑尊被人所害,上及九天,下穷碧落,本尊也要为其复仇。仙子难道以为,本尊会反对?”
夜莲没办法回应这句话,内心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回去告诉萧十三郎,本尊不日启程,广邀各方道友前往剑庐,专门等候他来开棺。”
不理会夜莲如何思如何想,雷尊缓缓起身。
“另外,替本尊多传一句话。”
“什么话?”
“世间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开棺……就别怕后悔。”
第1060章能无悔
时间是一条长长的河,因其长,总有片刻重复上演,相似想象,宛如时光倒流。
百年岁月匆匆过,魔域大地再舞风云,百族群修,千万分支,数不清的人磨刀霍霍,准备进入梦离之地,与那些魔蚊展开又一轮厮杀。
无论是南荒山野,东土之滨,亦或西川六岳,北方五族,魔域大地处处可见集中起来的军阵,狞蛮隐现,凶焰滔滔,只等踏上战场的那一刻。
与往年秋猎不同,今次梦离之地不再仅仅是低阶战士展示勇猛的舞台,而是混有大量修家,其中不乏元婴、甚至大修身影。这还仅仅是明面上的力量,内里究竟派出多少强手进入梦里之地,非寻常人所能知晓。
经历万年磨砺后,魔王宫似想彻底消弭这个心腹大患,一刀而绝。
乱舞城,由学院学子为主、七族修家、战士构成的队伍整装待发。人群最前方,几名修家气度沉稳,拱卫着小宫主、依莲城主还有林涛,三人当中,依莲城主劲装打扮,面容冷峭透出威严,成为整个军阵的首脑。
现在的依莲不仅仅是城主,还是兼着战盟本舵舵主的重责,已真正成为一方首脑。论实力,女城主远不能小宫主相比,更不要说周围保护三人的精修大能;这样的场合,林家女儿犹能泰然自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大家风范。
主掌乱舞数十年,依莲城主行使的职责不是一个区区城守所能想象;周旋于七族,弱女能将稳定局势一直保持,足以令千年老怪刮目相看。
“开始吧。”
各方完备,女城主一声令下,周围万人响应,万头雪狼对空长啸,其声势不亚于海啸飓风,席卷冲向那道通往异界的大门。上届秋猎遭魔蚊突袭,为防重蹈覆辙,此番魔族早早做好准备,尚未进入便已进入战斗状态,齐齐怒吼一声。
“杀!”
……
“记住本圣子的话,此行务必谨慎从事,且不可贪功冒进。”
与乱舞城军容凛冽不同,曾在上次秋猎中大放异彩的燃灵族显得格外低调,不仅人数相比其它种族少,参加的高阶修士也不多。唯一亮点是燃灵圣子麦少飞自外域回归,此刻正对一名年轻女子叮嘱着什么。
“遇事多向几位前辈请教,尤其是这位。”
燃灵圣子身边站着几名神秘修士,除当头青年以真容示人外,余者全部黑衣长袍,连头带脸遮得严严实实,丝毫气息也不肯外露。麦少飞伸手将那名青年拉到身边,对女子说道:“如遇重大危险,切记首先激发玉牌,到时无论什么难题,先生都能保你无恙。”
这样的话说出来,女子不敢怠慢,忙恭敬施礼向前辈请安,同时以好奇的目光打量对方,觉得有些面熟。
“紫衣冒昧,请问前辈……”
“你们家圣子胡说八道,别信他。”
青年动也不动,摇头阻止女子行拜礼,说道:“我与你们不同路,自己当心才正经。”
女子修为不低,见其如此轻描淡写便令自己无法行动,再听到那声视圣子如无物的话,内心大惊的同时神态越发恭敬,目光比刚才更加好奇。
越看越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女子思索多时才发现,让自己觉得熟悉的只是那两道温和目光,被其看一眼,不知为何就想起早已亡故的母亲,勾起许多心酸回忆。
随口拦住女子,青年微微沉下脸,回头对麦少飞说道:“这是要故意给我找麻烦?”
麦少飞说道:“燃灵积弱已久,好不容易积攒点骨血,断不能随便葬送。我先把话撂这儿,包括紫衣在内,燃灵所有出色点的后辈都在这里,寒寒那边我露了点风,该怎么着,你自己心里有数。”
青年怒而嘲讽道:“目光这么远,何不自己进去?”
麦少飞理直气壮说道:“有你在,我去做什么?为你冒这么大风险,难道不该报答一下。”
“这家伙很嚣张。”
青年身边,略带沙哑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三名黑衣人中那个相对瘦小的走上前,拉拉青年衣袖,不耐烦说道:“要不要宰了他?”
麦少飞吓了一跳,周围听到此话的魔修还有不少,纷纷怒目相视,不少人甚至准备动手。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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