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呻吟般的微哼钻入耳鼓,十三郎未来得及分辨是谁的声音,那把小刀似已找准目标,恶狠狠一次劈削。
“吼!”
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传来,凄厉咆哮声中,十三郎翻身坐起。
四野空空,冷寒扑面,十三郎抬手抹一把唇边的血,侧耳倾听着回荡风中的那声叹息。
“告诉我,这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十三郎目光空茫,朝四周看了看,神情忽为之一肃。
“是幻境?”
十三郎低头沉思良久,脸部原本柔滑的线条渐趋刚硬,神情冷漠而且平静。
“破了它。”
……
破谁都需要好身体,山上体力不断流失,不利于修养,于是十三郎下了山。
不知是何原因,他的身体虽然疲敝,但觉得神智格外清明,好似一切都能看透,任何细节都不会疏忽。下山的时候,十三郎控制着脚步之间的距离,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准,并且计了数。
五千八百七十三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就像本能,走动中自然而然便去做。将这个数字记在心里,十三郎一路行走,来到自己离开、也就是飞蚁消失的那个地方,目光看向广场。
他还能够看到枪王,能看到百花还有其它人,他们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与神情,似乎生怕他看不清。
十三郎望着他们,伸出手,精准地停在某个位置,似触摸,又像在寻找什么。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手掌稳定地颤动着,频率、幅度丝毫没有变化。他像看着镜子一样看着对面,直到将自己完全静止下来,才轻轻说出一句话。
“萧十三郎,受死吧。”
第895章真假间觅灵犀(四)
因四周都是房屋,不算大的广场几乎没有风;竖起的手掌停在半空,轻轻气流自皮肤表面缓缓滑过,透着几分不真实的亲昵。几根毛发弯曲之后复又弹回,十三郎望着那几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静静地感受着,观察着,分辨着想要弄明白的细节。
六只飞蚁被“吞噬”的那个瞬间,十三郎昏厥但也看到空间内的情景,他看到一座山,一座与自己刚刚走下来的那座一模一样的山。
他还看到了萧十三郎……
十三郎看着萧十三郎与众人分析事理,看着他以决绝姿态离开,走向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穿过那一层应该存在、但又丝毫不能察觉的膜,如一团影子与自己重叠……
之后没有了。
画面定格成现在的样子,隔着那层膜,十三郎只需放开神念,便能清晰地看到六大修士脸上的表情;他看到枪王的落寞,看到蓝山的遗憾;他看到了古鸣约的不甘,蒋凡的羞愧,伏波的无助,还有……
百花仙子脸上的挣扎。
十三郎认真地望着那一幕,看到眼眸酸涩,看到画面模糊,直至承受不了些许微风的揉动,渐有泪水溢出眼眶。
“战斗,从上来的那一刻便已开始。”
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三郎自语着说出这句话,如同他说出“萧十三郎,受死吧。”一样用力,一样坚决而冷漠。他收起竖在空中的那只手,抹一抹眼眶令视线恢复,之后转过身。
“这不是为了指点。这是故意留给我的破绽,以便我能继续走下去,以便……”
第二个以便没有说完,十三郎脸上带着讥讽,低头轻轻说道:“我错了。小看我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
这应该是两句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无论断句还是着重的字节,听着都像是一句完整、绝对无法分割的句子。说完这句话,十三郎重新举步走向那座山,步履平静,一如既往。
他回到山脚下,抬起头看了看那条如剑一样直插山顶的小路,以目光代替脚步重新数了一遍。
五千八百七十三步。
做完这件事,十三郎收回目光,沉默片刻,盘膝开始静坐。
……
十日后,十三郎重新睁开眼。
十天静修,远不足让他状态全复,十三郎的面色依旧苍白,但其目光彻底清明;他有了体力,有了法力,有了精神与帮手。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计划、与实施计划的斗志与耐心。
挣扎、煎熬、忍耐,这些从来都不是耐心。十三郎深深知道,自己需要大量时间、足够耐心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因此他用十天时间来调整心态,为的不是让自己更坚韧,而是要“享受”接下去的那个过程。
享受……这场别样战斗。
“有位爷爷告诉俺,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
“有位爷爷告诉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
哼着莫名其妙的调子,动念将小不点从大灰身边请出来,问道:“好点没?”
小不点眨着眼睛反问:“谁要嫁人?”
十三郎一愣,回答说:“谁都要嫁人,早晚的事。”
小不点不满说道:“爹爹总讲没用的。”
十三郎笑着说道:“实话听着都没有什么用,可它是对的。咱家妞妞……”
说到这里十三郎不禁要叹息,抱一抱小不点的头,心里想几十年都不长个儿,啥时候才能出阁?
小不点是海螺,生长之缓慢可想而知,化人之后更离谱,三十年增加的身高仅以毫厘计;都说养女不盼嫁,十三郎虽不至于着急到将贴心棉袄扔出去,可还是忍不住有些着急。一来他担心小不点生长太慢,同时又担心她将来长起来没个尽头,试想千万年之后,小不点如果长成像她祖宗那么大……
“上哪儿招女婿喔……”
“哇!芥子空间耶!”
“出嫁”扯到自己,小不点顿时没了兴致,四周略看便起惊呼,问道:“爹爹是不是被人抓进来?”
十三郎苦笑点头,回答道:“差不多。”
小不点大怒说道:“我帮爹爹破了它!”
葬魔窟内二十几年,小不点拥有一个爹五个叔还有一个奶妈一样的阿姨精心、轮流教导。按照十三郎定下的方针,小不点的教育以人情道理为主,修行方面强其所长,将几人随身携带的典籍清点出来,将几人脑袋里的东西深挖出来,专门挑选与空间、精神有关的供其学习。卓越天资加上常人难以想象的外部环境,小不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修道白痴,成为名副其实的空间大拿。
女儿有木兰之气是好事情,十三郎高兴但不允许她这么做,挥手阻止说道:“不用,叫你出来是为了学习它的构造,偶尔帮我讲解一番帮帮忙,破解的事情,由爹爹亲自来做。”
父命如天,小不点本能地哦了声,之后疑惑问道:“为什么呢?”
十三郎想了想,说道:“这是别人给爹爹出的题目,不做好恐怕没完没了。”
小不点大惊说道:“那可糟了。”
十三郎好奇问道:“为什么呢?”
小不点犯愁说道:“芥子空间很深奥的,一般需以特殊法宝才能施展,而且只有一份。这里不是那样,它就像一个……蜂巢?”
蜂巢这种事物对小不点来说只存在与典籍文字与想象中,因此不太确定;十三郎毫不迟疑挥手做法,迅速在空中勾勒出蜂巢的大致摸样,问道:“像这样?”
小不点点着头,抬手伸出粉嫩嫩的尾指,一戳便将十三郎画出的蜂巢戳破个洞,说道:“爹爹现在所处的只是蜂巢的一个孔,破掉之后不像这样跑出去,而是会……”
十三郎闻声识意,说道:“而是会掉入另外一个孔。”
小不点再次点头,之后又摇头,说道:“还不止。小不点觉得,觉得……这个蜂巢是会动的,而且不止一层,也就是说,就是说……”
周围黑丝弥漫,磅礴气息不知不觉间充斥在两人身边,发觉女儿的脸色发白,十三郎忙阻止她讲下去,说道:“别管那么多,不要想一次将它研究透彻,慢慢来。还有学习的事情也不要急,先大致看个摸样,把身体养好最要紧。”
小不点疑惑问道:“能等?”
十三郎肯定回答:“当然。”
“那就好。”
小不点长吁一口气,摸样看起来格外幼稚,讪讪笑着说道:“其实……小不点都没什么把握,爹爹要破掉它恐怕……很难。”
被女儿鄙视,十三郎大怒说道:“爹爹一定行,不服咱们打赌。”
小不点大乐,说道:“打赌就打赌,赌什么?”
赌什么呢?弹手心?打屁屁?还是羞羞脸?
十三郎犯了愁,想了想忽哈哈一笑,说道:“管它呢,有了输赢再说。”
这条建议太荒谬,小不点却很高兴,说道:“好好,到时候,爹爹不许耍赖。”
“那必须的。”
十三郎嘴里应着,心里想爹爹当然不会耍赖,也绝对不能耍赖,不可以耍赖。
耍赖代表输,输的话……谁知道会输掉什么?
也许是全部。
……
又一次十日静坐,之后又一次,再一次……
大小两个人儿无法并肩,但可彼此挨着对方,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还有随体温一起传递过来的力量与支持。与之前那次独坐不同,父女两个偶尔会有交流,轻轻淡淡,不算严肃,但是很认真。
两人有时会以神通交流,都是一些极简单的线条,似在描绘什么图案,又像构造一个可供家人娱乐的迷宫。其中,主要工作由小不点来做,十三郎仅以禁法辅助,或者拆毁。
交流自然免不了,十三郎更多地在望着山峰思索,小不点负责指点与讲解,同时也提出更多问题。渐渐地,父女两个之间的话变少,且越来越少;他们都能感觉到周围的清冷再加重,不断变得浓郁。不是不想说,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说出的话似乎被冻结,听在耳中如刀锋刮擦的疼。到了后来,十三郎不得不时刻释放出火焰之力,让他、让小不点觉得不再那么冷,也将孤寂略微驱散。
都说空旷的地方最易生出寂寞,只有阅尽沧桑的人才能明白,有大片房屋但没有人的地方才是最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大恐怖。昆仑殿覆盖不知多少万里,看得见的都是宏楼大宇,也只有宏楼与大宇。若从这个角度去评价,把世上所有赞美的词汇堆砌到一切亦不为过;然而就是在这种地方,在有亲人陪护、彼此鼓舞、且都坚毅狠绝之人……依旧难以忍受。
十天,百日,直至十个月。十三郎的脸上起了一层冰霜,眼眸清亮但不似以往那样灵动,小不点的情形只比他略好,神情透着疲惫,小脸煞白。
枯坐中时间仿佛被冻结在某个点,任凭真灵之火如何灼热,都无法驱散那种侵透灵魂的冰冷。
某日某时,十三郎终于有所动作,先是长长伸个“懒腰”,如驱散水面静浮的鸭子一样弹飞身体表面的那一层霜,缓慢而坚决地站起身。
“乖妞,休息吧。”
红芒自体外收敛,效果却是反的,仿佛黑夜中点燃一团篝火,那般明亮而且温暖;又好像朝霞冲破暗幕,煌煌不可阻挡。周围的冰冷愤怒了,如被撩动的大海发动反扑,掀起层层波澜。
周围三尺春风地,巨浪翻涛人不惊,十三郎将小不点从地上抱起来,亲亲其冰冷的面孔,怜惜说道:“下面的事情,交给爹爹处理。”
暖意使人犯困,小不点打着哈欠,抬起手揉一揉泛红的眼睛叮嘱道:“爹爹小心些。”
十三郎认真点着头,笑着说:“那必须的。”
小不点不怎么放心,又说道:“别忘了打赌。”
十三郎大笑,笑声如剑,顺着那条如剑一样的山路,穿云直上峰顶。
“待从头……嗨嗨,爬山去!”
第896章真假间觅灵犀(五)
提步踏山,十三郎步伐缓慢平稳,脚底时刻有波纹回荡。
由二十八种石块构成的山路踩起来很滑,十三郎没有施展道法让身体变轻;为了保持抓地,他的脚尖像钩子一样刨出一个个坑,宛如庄农播洒希望时留下的痕迹。
那些痕迹、那些坑并不能持续太久,每当十三郎脚步挪开,沙石便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坚决恢复原状,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十三郎留意到这一幕。与上回漫步不同,此次他身上带着心,何细微变化都无法瞒过其灵觉。
“五千八百七十三步……”
无论破阵还是破禁,又或者破幻,首要处在于找到重心;之前的那次看破经历告诉十三郎,当他能够确认某个地方为虚、且能找到确凿证据的话,它便从视线中消失。这种情形无疑带有某种含义,或许就是破解此幻境的方法,但……比较笨。
十三郎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座建筑都是虚幻,如逐一研究琢磨破解之法,需要的时间几乎无尽;而他没有那么多空闲,只好另辟蹊径。
于是他想到了这座山。十三郎肯定这是一座“不真实”、至少部分不真实的山,他有足够多的证据来证明这个猜测,但是这座山……并未如那座拍卖场一样消失。
这意味着什么?十三郎不知道。但他明白这座山峰必有奇异处,既然选哪儿都是选,不如从此地开始。
“或许应该高一些。”
研究山峰,最最醒目容易着眼的便是这条路,其形状、走势、构造,还有那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吸力,所有这一切均提醒十三郎,这是布阵之人有意留下的线索。
当然,目标未必只是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十三郎近乎直觉地认为:当那个卖场消失,这座山与这条路曾经发生过某种变化。比如,它会不会变得比之前矮一些?
听起来有点玄,直观的说法是,会不会这个被小不点比喻为蜂巢的一个孔的空间里,存在着某种类似“阵眼”类的东西;而它,是否就是这座“看破仍不会消失”的山?
在没有更多线索可供分析的条件下,这是唯一能够、且极易被想到的切入点。父女两人十个月的研究与推衍,最终得出这个结论,进而由十三郎验证。
开始总是最难的。
十三郎并不知道攻山方向对不对,他只断定一点:找准方向才能事半功倍,为这个耗费宝贵的时间,值!
……
万米山峰不算高,但其坡度比较大,十三郎如普通人一样凭肉身攀爬,必定要遵循某些定律。
比如他身体需要前倾,腰身微弓方能保持平稳;他的手臂前后挥舞,向前的幅度远大于向后;他的脚跟基本不沾地,脚趾用力防止打滑。他偶尔会回过头看一眼身后,观察一下那些凹坑消失的速度、方式,与二十八种石块的排列。
脚下不停释放波纹。那是十三郎最最擅长的禁环,不会帮助他前行,也不会给石块带来任何影响,像无数只不停眨动的眼,来回、反复地扫。
这是最笨的办法。
恍惚回到八十年前、十三郎于禁楼前登阶的那个时刻,如蚂蚁搬山一样一点点的看,一点点的分析、计算、并且推衍。当时的他是那样“单纯”,就像一个渴望读书的人进入图书馆,痴迷于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惊喜于每一条发现,每一点进步。如今的他“阅尽沧桑”,修为战力达到常人不能想象的地步,但其所面对的困难与艰辛丝毫不比当年小,不比当年少。
路在脚下,行路的人渐渐体会到艰难,神情有些欢喜。
最明显、直观的感受来自身体,通过禁环远比身体本能更清晰的触觉,十三郎第一个能够分辨出细节是:所谓吸力并非只起于脚底,也不是如投影一样分散在身体每一个与山峰有对应的部位,而是按照穴位与经脉遍布全身,但又不太像。其区别在于直接与山路接触的脚掌比较快,比如涌泉、太冲、昆仑三穴,吸力最为强大;其它部位则根据距离山体距离的远近、中间有没有障碍等情形,程度有所减轻。
形容起来的话,所谓吸力就像一条条中空的管子,将山体与身体连接起来;这些管子便是产生吸力的通道,其程度轻重受到是否与山体接触、有没有直接障碍的影响。
为了验证,十三郎多次调整行走姿态。比如他将脚尖踮到笔直,将身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