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年冷漠回答道:“在下无话可说,帮不了您。”
鬼道冷哼一声,说道:“假如老夫坚持呢?”
袁朝年神态平静,回答道:“道院不受世俗挟持,鬼老不要自误。”
鬼道没有再逼迫,阴寒的目光望着袁朝年,片刻后说道:“必须是与道院有关的人,才能追究此事?”
袁朝年不置可否,神情淡淡回应道:“道院独立于世外,鬼老明知故问。”
“你似乎忘记了,老夫与道院并非没有关联。”
鬼道说道:“萧十三郎是古剑门弟子,老夫亲传,大先生对他视若己出,便是院长也曾关爱有加。老夫得先生点化,如今方能够破关进道,这样算不算有关联?”
“先生陨落,萧十三郎身为其弟子,理当问个究竟。但他不在此地,老夫代行其事,有何不可?且不说此事疑点多多,单凭大先生对萧十三郎的关爱,临终前居然不对老夫留下只言片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鬼道紧盯着袁朝年的眼睛,说道:“老夫知道你不简单,但你别忘了,老夫如今是化神修士,若狠下心来追查,你能挡得住?”
化神与元婴大修士,看似只差一线,实际却如天与地的差别。鬼道的话多少有些自持,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假如他真的不惜一切,事情就变得很微妙。退一步,即便鬼道现在什么都不做,将来如还能再进一步,成为化神中的强者的话,这个心结就会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甚至生死。
当然那是后话,无论如何,现在的鬼道远没有威胁袁朝年的资格,只能借着由头生拉硬拽,不惜连晚辈都牵扯进来,只为求个明白。
鬼道冷笑说道:“莫说老夫没有提醒,此事若无蹊跷便吧,一旦有鬼,你的小命可不太安全。对老夫透露一二,等于变相保护自己;老夫不死,你就不会有事。你是个聪明人,不消老夫多说,自己想明白了。”
这番话讲出来,袁朝年似有所触动,迎着鬼道的目光说道:“在下有一问,此间大事已了,鬼老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
袁朝年说道:“若无筹划,不妨听在下一句劝告。”
鬼道神色冷下来,微哼一声说道:“你讲。”
袁朝年似笑非笑,说道:“鬼老境界初成,且与燕山老祖有旧,何不闭关剑阁巩固境界,以期更进一步?过几年潮汐涌动,我等便可返回灵域,届时鬼老携剑归宗,正该荣耀千秋,难道不比和在下空谈来得强?”
不等鬼道有所表示,袁朝年又说道:“燕山老祖人中至尊,所见所识均冠绝天下,鬼老既与之相识,当抓住这个机会多多请教,多多与之攀谈。此外令徒……也就是萧兄与霞公主尚有婚约在身,先生身前便曾关注过此事,临终犹念念不忘;如今先生故去,鬼老正该担当长者之责,做些安排才是。”
袁朝年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平静到连语气都没有,鬼道对此略感诧异,目光微闪说道:“剑尊临终前……念念不忘婚约?”
袁朝年目光微黯,说道:“先生临终前,念念不忘萧兄。”
十三郎与婚约,似乎是同一件事,又似乎不是;鬼道品味着话中意味,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又渐渐皱起。
良久,他问道:“这些话,是你还是剑尊……”
“是在下的意思。”袁朝年淡淡回答。
……
“世间有些东西,分开的时候很好,合在一起却很坏;还有些东西分开的时候是毒药,合在一起却成了仙丹;造化神奇,人力有世而穷,实难一一尽表。”
望着找上门的鬼道,燕山老祖眼中闪过几丝感慨,转过头说道:“若想将其还原,除需专精此道外,还要有亵渎之心。”
顺着燕山的目光看去,装有大先生法蜕的剑匣沉落大地,雷尊等人正联手施展封印,周围还有重重阵法守护,以防有小人冒犯。
剑匣沉落,连同沉落的还有鬼道的心;先不说能否突得了,亵渎剑尊法体,等若在道院所有人脸上吐口水抽耳光,后果谁能承担得起?
燕山轻叹说道:“剑尊是老夫钦佩的人物,但他曾斩杀燕尾十数名强者,恨其者无算;如今既安葬于此,燕尾族第一个身兼守护之责,否则的话……”
不消再说下去,假如剑尊陵墓有损,燕尾族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于公于私,燕山老祖都不能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否则的话,剑阁颜面何存,与道院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鬼道听着燕山的话,面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但又无可奈何,唯有长叹一声说道:“就没有办法改变?”
燕山老祖微微一笑,说道:“办法还是有的,但要有合适的人来做。若有一人至此,所有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今日即是送别,亦是等待;等着吧,耐心等着。”
……
置身于通道口,十三郎回过身说道:“别送了,没有机会的。”
叮当微楞,随后才明白他指的什么,童心大起伸出手去……
一层薄薄的壁障,无形无质,但已隔绝了天与地。
“好厉害!”叮当忍不住赞叹。
“小家子气!”十三郎显然没那么大度,不忿说道:“前辈疑心太重了。”
四足微微一笑,对十三郎的伎俩不予理会。
十三郎无奈抬起手,隔着那层灵膜与叮当碰碰手指,叮嘱道:“好好修炼,耐心等待;记得听前辈的话,不要惹他生气,不要担心我们,不要……”
“好了哥哥,这都第三遍了。”叮当笑着回应道:“照顾好姐姐。”
十三郎认真点头,随后朝四足叫道:“晚辈还有一个问题,前辈能否解释一下?”
四足对他之前的表现很满意,大度说道:“但讲无妨。”
十三郎说道:“之前前辈曾言,在金山的时候不动夜莲,是因为夺不了她的造化。”
四足知道他必有下文,问道:“然后?”
十三郎笑了笑,反问了一句:“那我呢?”
“我身上带着十三娘,您又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轮回烙印,为何不顺手抓回圣山?”
十三郎接下去说道:“前辈您当时……到底有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厉害?会不会真如晚辈所猜测的那样,虚有其表呢?”
问出心中最想问的话,十三郎紧盯着四足的眼睛,那只覆盖达万米的巨大漩涡,目光一瞬不瞬。
……
四足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情绪,淡淡的声音回答道:“不妨直接告诉本尊,你到底想做什么。”
十三郎坦然回答道:“晚辈在想,前辈既然防范晚辈带着叮当踏进通道,是不是意味着,只要进入这条您亲手开掘的通道内,前辈就没有办法阻止我们逃走。”
四足笑了,笑得无比欣慰欢快,仿佛遇到久未遇见过的趣事,开怀大笑。
笑声宏大,蕴含着无上圣威,天地间再无一丝杂音,仿佛时空都为之静止,因笑声凝固一样。那根火爪从漩涡中露出来,升腾的火焰如一条条咆哮的龙,肆意嘲谑某人无聊。
“你是想……现在就尝试挑战本尊?”
望着十三郎认真的摸样,四足越发觉得此事有趣,喘着气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第一,您是真灵,能朝真灵伸手,似乎死了都值。”
十三郎认真回应四足,说道:“第二,晚辈只要不出手,前辈就不能出手;而且晚辈觉得,就算朝您出手,您也舍不得杀死我。”
“还在试探,该说你什么好……”四足连连摇头,说道:“有没有第三?”
“第三就是……塑灵千变!”
一声厉喝,千万道光华自十三郎的身体里射出,如七彩之缎被捏合到一起,转瞬便如狂龙般冲出。与其一起发动的,是两只黑白分明的手,带着积郁已久的愤怒与决心,带着亢烈与希望,同时冲向前方;冲向那层薄薄的、如天堑般的壁障。
觉醒主要靠机缘,但也不是绝无外力可用,强烈到极致的精神刺激,正是其中的一项。
声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在生死间徘回游走,塑灵变施展的那一刻,十三郎便走上当初冷玉走过的那条路,血脉在沸腾中觉醒。
塑灵千变融合在一起,威力由主人融合的力量多寡与修为高低决定;冷玉说她可提升四倍威力,对十三郎来说,身体内融合的力量远远超出冷玉,虽修为有所不及,法力精深程度却相差无多,几相对比,威能竟堪堪可与战舰上的那一幕相媲美。
大修士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有冷玉所没有的那双手。
狂暴的冲击席卷向前,周围的一切都沸腾起来,天地之力轰然倒卷,经四足开辟出来的通道急剧颤抖,竟有了崩溃的趋势。灵膜也在晃动,发出如冰层破裂般的咔咔声,渐有裂纹出现。
“啊!”
一声野兽般的狂嗥,墨玉般的左手与白玉般的右手双双击出;十三郎的眼睛里流出鲜血,八指如铁钩一样插入光膜内,恶狠狠一撕。
咔嚓!光膜碎裂,十三郎张嘴再喷一口血,身体内仿佛有无数大锤在夯打,炸出千万条伤口,飙出股股血箭。他的动作毫不停顿,探手抓住叮当的肩膀,血光中倒踩星步,瞬间消失在原地。
一步乾坤!
下一刻,十三郎的身体出现在通道内,怀中抱着叮当,脸上刚刚流露出狂喜的表情,便又为之停顿凝固……
“不!”
悲愤绝望的嘶吼声在通道内回荡,伴随着四足的一声叹息,声音略有感慨,夹杂几分疑惑。
“连真灵都敢藐视,还能叫勇气?徒落一身伤患……那双手有点怪……”
在他身边,叮当的身形徐徐显露出来,目光怔怔地望着那条徐徐崩溃的通道,泪水湿透了双眼。
“哥哥会不会死?”
“那双手……那是一双什么手?”
四足仿佛没听道叮当的话,眼中竟有一丝警惕的味道。
“到底是什么手?”
第五卷尘心,凡心,本心
第603章雪路仙颜
寒鸦东渡鹊南枝,鎏马不绕乱舞城。
不知谁最开始念的这句话,用来形容乱舞城的地位再合适不过;每临寒冬,人们总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乱舞城内,安心等候暖阳被归的那一天。
北国冬季总是那么凛冽,遇见数年乃至更久才得一见的苦冬时,连最最抗寒、且具有极强适应力,依靠少量冻死饿死的野兽尸体便可熬过数月的寒鸦都不得不迁徙;这些平时令人厌烦的小东西极具灵性,总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天地之威,成群结队朝人类聚居的所在靠近,觅些残羹冷炙以求存。
它们知道,人类是最擅长筹谋未来的生物,总是早早囤积足够资源;与之相比,那些强大的野兽乃至妖兽短视得多,除了本能地让自己尽量吃得肥一些,几乎没什么办法准备。
需要提到的是,修真世界不存在冬眠,妖兽会沉眠是因为修炼,而不是为了苦熬隆冬。对大多数兽类来说,冬天反倒是最好的猎食季节,它们有足够强壮的身体和最最敏锐的灵觉,可轻松掘破最最强固最最深邃的洞府。这样的世界里进入冬眠,根本就是找死。
进化之道在哪个世界都存在,不能眠就不眠,依旧弱肉强食,依旧适者生存;待来年春风吹开大地冰层的时候,活下来的妖兽皆为强者,更利于种族繁衍传承。
这便是选择,也是规则,自然天生的规则。
妖兽、尤其是强大的妖兽可以如此,人不行;当隆冬过于难熬,那些对人类本持敬畏之心的妖兽会变得极为疯狂,如没有足够实力守卫家园,应及早搬迁为妙。还有那些如寒鸦这种实力偏弱、大部分时间依赖捡漏才得以存活的妖兽也如此;它们需要对天时及早做出预判,从而做出选择。
野居有自由,靠近人类有食物,自由与活着,寒鸦选择后者。
久而久之,寒鸦成了人们预卜天机的工具,商队、旅人、猎者根据寒鸦迁徙判断严冬的酷烈程度,进而决定行止。正因为如此,人们对这种低阶妖禽的态度相当和缓,它们吃的不多,身体也不值钱,最重要的是,每当大雪封山道路难通、或是一些天险危机的时候,寒鸦居然会提出警告,甚至帮助人类前行。
人与兽的关系多为杀戮与利用,有时也很和谐。
今年是个苦寒年,从寒鸦迁徙的程度看,百年难遇。大雪纷飞,从极高天空往下看,到处都是一条条蜿蜒如蛇的迁徙队伍,在阵阵鸦鸣声中朝往同一个方向。
乱舞城。
……
城西千里,莽原皑皑,车痕宛转,一支三百余人的队伍在雪地上艰难跋涉,鎏马鼻孔喷吐着白气,强壮的汉子们不时吆喝两声,听在耳中竟似被冻结的冰块,寒飕飕令人打颤。队伍前后各有一群寒鸦盘旋,聒噪的鸣叫依旧那么聒噪,越来越齐整。
它们饿了。
“差不多了,找个合适地方扎营。”
正中那辆格外宽大的车驾上,一道颇为威严的声音发出指令,车队随即忙碌起来,一条条彪悍的身影从各个马车中钻出来,吆喝连连,指挥着随从马夫将车马盘成圈,清理地上积雪,准备迎接黑夜的到来。
对迁徙的队伍来说,黑夜比白天危险得多,不单要防范饥饿的妖兽,还要防范同类杀掠。每临迁徙,雪盗总会变得活跃,有些雪盗并不是什么职业盗匪,而是一些荒原部落之人假扮,纯粹是为了发笔横财,以便能在接下来的冬季里活下去,活得好一些。
乱舞城,取意群魔乱舞,可想而知那是个什么地方。对这些迁徙的人来说,乱舞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除非有能力在野外熬过有可能长达半年的隆冬,非去不可。
鎏马的名字便因此而来,鎏金的马都不能绕,何况人。
……
扎营的地方不难选,无非是那几样条件,高处、干燥、便于防护,最好是双层坡,有利于避风。百十名汉子动作熟练,很快在一处斜坡上圈出一块地方,清雪扎桩,支起帐篷,外围还挖出一圈矮沟,箭木斜指,俨然一座小型军阵。
像军阵不奇怪,这些人本就是军人,不同的是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家仆,保护着主人与其家眷而来。
有三百精锐军人作为私兵,这位官老爷的职位不算低。
营寨很快有了模样,几名身材雄壮的亲卫来到中央马车前,回禀后走出一名中年男子,面目威严神情冷峻,其身后跟着一名美妇和一名少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另外几辆马车上也都走不出不少人,一些丫鬟女仆忙着布置主帐,还有一辆格外精致的马车默无声息,几名亲卫恭敬站在车外,正朝里面说些什么。
中年人望着那辆精致马车,问道:“仙长尚未醒来?”
旁边亲卫低声应是,随后请主人先行进入主帐休息,中年人摇了摇头。
侧头看看身边美妇,中年人说道:“莲儿身子弱,夫人带他们姐弟先去休息,本官在此等候仙长。”
夫人面前自称本官,中年人持居甚严,唯其目光从少女少年身上掠过时,才会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怜惜。
美妇微微皱眉,说道:“仙长入定时日不定,你身体本就有寒疾,是不是先……”
中年人阻止美妇讲下去,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荒原凶蛮,妖兽因苦寒野性大发,一旦遇袭,我等性命皆系于仙长之手,不可不敬。此外涛儿已证明身怀道基,若能被仙长看中收入门下,才能在乱舞城安居。”
有修士存在的世界,官宦之家亦不能说安全,家中如有一名修士,哪怕是低阶修士甚至门徒,地位也会变得截然不同。中年人的话语中透着无奈的味道,目光不禁落在少年身上,眼中露出期盼的同时,喟然一声叹息。
“可惜这孩子……”
被父亲严厉的目光一望,少年顿时心慌,身体不自觉便朝姐姐的身后躲;见他如此怯弱,中年人心中怒气顿生,开口便要训斥。
美妇拦在前面,说道:“仙长来的突兀,这件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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