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说故事,讲与一人听。
十三郎没吹牛,他所经历的一切哪里是精彩所能形容,加上一副俐齿伶牙,润色道出后,着实引来不少惊叹。开始的时候,大家心里均抱有寻根究低、探寻隐秘的念头,随着十三郎的讲述,众人渐渐沉迷在故事本身,时有惊呼慨叹,不能自已。
又过了一会儿,由大灰监督的战船终于抵达,见叮当无踪迹,冷玉变成如此摸样,夔神好不难过伤心,安安分分地坐到十三郎身边,召来恢复原形的胖胖为师弟助威,行那唤醒之事。
作为十三郎身边的第一批嫡系,能吐人言的大灰最适合做捧眼,一边听,大灰随着情节推进不时帮衬几句,托喝几声,故事越发显得抑扬顿挫精彩纷呈,牢牢抓住所有人的耳朵与心神。
所有人津津有味,美帅不再装样,干脆凑过去听讲;黄花女不再找麻烦,不时还追问几声因果提出几条建议,又或咒骂几声吆喝几句,虽得不到一字回复,依旧乐在其中。殇女三卡等人完全入了迷,恨不得一口气听完。
就连那个十丈魔卫都老老实实蹲下身去,碗丝的双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一只蓝球。
冷玉?她还是那副表情,冷漠,冷漠,只有冷漠,还是冷漠,直到……
“当时木长老说,你因为那件事命不长久,让我跟他回魔域寻亲;当时我就想……”
十三郎停顿了下来,说道:“你猜猜,当时我想的什么?”
冷玉睫毛颤动了两下。
十三郎等了一会儿,回过头问:“你们来说说,当时我想的啥?”
众人面面相觑,十三郎视线所不及处,冷玉睫毛颤动更急,唇角微微抿紧。
“说说呗,错了不要紧。”十三郎鼓励大家踊跃发言,一边接过卡门递过来的水囊喝了几口。
“有点累,歇口气先。”
要脸不!大伙儿在心里骂。
还得说大灰机灵,翻翻唇瓣扭扭眼睛,轩昂说道:“不用猜!师弟一听此言,顿觉痛彻心扉,神魂不安,恨不得背生双翅,破万里层云飞到弟妹……咳咳,主母身边,解救其于水火。”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胖胖一蹦三尺高,生怕别人留意不到它。
妖宠比主子更无耻,所有人都这样想。
想归想,听了这么久的故事,再不懂得十三郎的用意,这些人枉称修真之士。涉及切身利益,美帅第一个站出来表达支持,肃容说道:“此言有理,虽说本帅一向不大看得起你,但在这件事情上,本帅赞同这头蠢驴的看法。”
“你我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大灰如是回应。
“是……我靠!”美帅险些气歪鼻子,脸孔拉得老长。
“附议!”卡其跳出来解围,憨憨笑着说:“俺粗人不会讲话,他们说的挺好。”
“附议。”卡徒不甘落后。
“悠悠我心,堪与何人表!”卡门努力表现学识,希望人们不要因两个蠢兄弟的话对咔吧力士有偏见。
“感天动地,老朽空活千年,未尝闻也!”莫姓老者使劲揉着眼睛,痛悔自己没学过逼泪大法。
“哥哥好可怜。”没心没肺的殇女语气低沉,脸上笑嫣如花。
“使劲儿装!”
只有黄花女敢讲实话,冷笑说道:“口是心非,狼心狗肺,装模作样,博取同情!”
惹祸了。
“你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他?”
冷玉不知何时睁开眼,轻蔑的目光望着黄花女,寒声道:“闭上你的嘴!”
群雄震慑,四周鸦雀无声,无人敢置一辞。
第558章解心易,去愁难(二)
场中,静默维持了足足三息。几十双呆滞的眼睛望着冷玉,震惊到无以复加。
天下胆大的人多,性情冷漠者亦不可胜数,可是像她这样不知好歹纯拿好心当大灰肝肺的人……
谁都听得出,黄花女骂十三郎,一方面固然因其泼辣本性,另一个角度讲,她其实在帮冷玉说话。不是么,不管“那件事”是什么事,十三少爷显然心中有愧;事实的情况是,他当初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什么都没做,没去魔域也没有寻亲,依旧舒舒服服留在道院修炼。
吹牛谁不会!舌绽莲花不如随手种才草,当初屁事不干,如今大谈我心如雪……有意思?
没错,黄花女未必、实际上肯定不会为冷玉主持公道……她也没那资格,然而话说回来,天下女人一条心,尤其是一肚子哀肠怨念的女人在面对共同的敌人——负心汉的时候,难道不该同一阵线?
难道不应该团结互助欢仁关爱……那啥!
护短?那又何必拒人千里外,装个屁的冷冽!
美帅第一个清醒,目光从冷玉移向黄花女,眨巴眨巴眼睛。茫然的人们最怕有人导向,他这样做,马上引起一圈效仿。
黄花女挂不住了。
“妖女!”
残影闪过,彩绸飘展,绣花鞋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直取塑灵女的咽喉。
阵法轰鸣,四扇灵门乍现,屏封八方。
心意相接,在黄花女不顾一切的催动下,殇女不受控制地祭出法阵,如洪峰拍岸。
这样的攻击,别说冷玉已去仙胎,便是她修为鼎盛,法力丝毫无损,也断断应付不来。
冷玉轻轻叹息,冷漠的面孔上竟露出一丝笑意,缓缓闭上眼。
“我靠!”
大灰暴喝腾空,天心蛤蟆化身山岳,群蚁呼啸而出,顷刻间将双珠团团包裹,杀局无解。旁边,美帅眼中利芒闪过,双手尾指微曲,正准备有所行动。
“你不能动。”十三郎双手环抱如揽月怀球,目光一直看着美帅,平静如潭,凌厉如刀。
绣花鞋踢中他的头,四扇门拍在他的肩,灵光如水幕般散开,衣絮片片如皎蝶褪蛹,露出精赤的半身。十三郎张口喷出一口血雾,皎蝶沾染几分艳色,似有哀怒之声。
一道道残余阵力在周围肆虐,火光迸射,皮肤被斩出条条血痕。殇女近来忙着研究修罗大狱,希望找出办法早点将子午剑阵融入其中,习惯了出手便是千万支剑。十三郎身躯不动如山,身姿半蹲半伏,好像一头准备扑击的猎豹,更像一条护崽的狼。
“动便死。”十三郎说出下半句。
自美帅现身的那时起,十三郎一直努力避免与之正面冲突,费尽心机;自从美帅踏上船的那一刻,十三郎始终分出一丝心神放在他身上,从来没有断开。
心意有动,神驴、天心,蚁群顿有所指,轰轰转向,舍发动攻击的普里姐妹与不顾,将美帅牢牢圈在当中。
“嗬!啊……”魔卫此时反应过来,巨大的身躯刚刚由蹲改为站,双膝已中六拳八脚,嘶吼中倒退摔倒。跟随十三郎数年,三卡比以前机警阴险十倍,管他打不打得过,集中全力,首先废掉他的腿。
论指挥大军作战,十三郎拍马都及不上美帅一只手;但若比较局部,十人之内的攻击安排,美帅多修炼一千年,也休想赶上他的一根指头。
“别动!”
美帅的话刚刚出口,天心蛤蟆头也不回,一圈红芒闪电般飞过,在魔卫脖子上绕了两圈,分叉前端直指其双眼。咔吧力士则齐齐在空中转身,落地前完成揽弓搭箭,三弓九矢,顶在殇的脑门。
“姐姐!”殇女的尖叫哭泣声,此时方才响起。
黄花女面色惨白,望着悬在妹妹头顶的那六支利矢,再看看三卡五只嗜血冷漠的眼,如坠冰窟。
“放下。”十三郎皱眉说道。他当然知道三卡的心思,控制黄花女很难,殇女则容易得多,一举两得。
令行禁止,三卡悻悻收起弓矢。
十三郎拉殇到身边,揉着她的脑袋怜惜说道:“别怕,是那个家伙搞的鬼。”
殇女泪眼婆娑,趴在十三郎腿上哭喘着,无助地看看姐姐看看十三郎,看看周围看看美帅,最后看到冷玉脸上。她关心的不是谁好谁坏谁搞鬼,而是这些让自己觉得“亲近”的人不要打起来。
任何原因都不行。
说不上什么原因,被那两道婴儿般纯净的目光扫过,美帅忽觉得心里很难受,无法形容的憋闷,忍不住叫起来:“别冤枉好人,我什么都没做。”
十三郎叹口气,说道:“看清楚没有?”
美帅额头隐有汗渍,挤出几分笑容说道:“没看清……早点让我知道的话,哪有这么多麻烦。”
十三郎微讽说道:“还想看?”
美帅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道:“你那点修为,别瞎搞。”
“你呢?不会搞事吧?”
“我才不会像你!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东西都朝身体里拉……和我说说来历,咋样?”美帅回道。
“做你的春秋大梦。”
十三郎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叹息着把殇女抱在怀里,回身望着黄花女,说道:“你发飙我不怪你,但不该连累殇。”
“我,我不是……”黄花女的表情像笑又像哭,死活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去准备船吧,我们要走了。”十三郎说道。
“呃……你的伤?”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了结,黄花女望着十三郎半身血红的凄惨模样,眼中闪过忧虑。那边听到“伤”字,殇女一骨碌从十三郎怀里跳出来,手忙脚乱想替他包扎伤口。
半身全是剑痕,哪里包扎得来?小殇女忙东顾不了西,遮上漏了下,比划几下,忍不住嚎啕大哭。
“没事儿,凭你们俩怎么伤得到我。”十三郎表情欣慰,说道:“知道伤心,挨几刀也值了。”
黄花女面色微红。事实上十三郎说的是实情,别看他全身浴血的样子可怕,实际上都是破皮之伤,根本没有大碍。
“怎么还不走?”十三郎问她。
不知不觉,他口吻带上吩咐的语气,黄花女全无所觉,忙说道:“……这船上的人,要不要带过去?”
“他们……”
“上师垂怜,老朽之前与仙子有约,愿效犬马之力,还望上师成全……”莫姓老者抢地叩首,恭敬到无法形容。
之前,被冷玉折得没脾气的莫姓老者多少存了几分侥幸,然而在经历刚刚那一幕后,他彻彻底底灭了不臣的心思;那场变故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兔起鹘落,目不暇接,其中隐藏了多少机锋多少凶险,老者怎会看不出来。
身在局外,老者看出一些别人不容易留意的东西,比如美帅刚刚好像化成两个人,一虚一实,直到十三郎开口警告才合而为一。再比如十三郎,说出“死”字的时候,从他身体涌出一股让老者几乎肝胆俱裂的气息,虽一发即收,然而从美帅的反应看,那种比天威更天威的气息显然不是假象。
老者修为有限,眼光却不差,他能断定,那股气息多半属于化神层次,甚至更高!
超越化神啊!出现在结丹修士身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随后的一幕证实了老者的猜测,十三郎以肉身扛剑意,任凭千刀万剑在身体上砍削,不肯动用一丝法力。
为什么?还用问吗!雷霆一击需要法力,他毕竟只是结丹。
除了感叹岁月蹉跎,老者找不出一点能让自己骄傲的理由,他觉得不要说那俩个年轻人,哪怕那头看起来憨傻痴蠢的驴,也非自己所能面对。
“老朽修为虽浅,但……”
“其它人带走,统领杀掉。”十三郎吩咐着,对冷玉笑道。
“瞧,我又替你做了一件事。”
……
“乌合之众,虎狼之心,你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喜欢弄险。”
一句话险些酿成大祸,冷玉非但没有负疚的意思,还不断出言嘲讽。
她说道:“算而有极,你这样行事,迟早万劫不复。”
十三郎说道:“也不尽然,起码我过得还不错,一直没出什么事。”
冷玉说道:“那是你运气好。”
十三郎说道:“运气……有时可算作实力的一部分。”
冷玉说道:“运气不会一直陪着你,总有用尽的那一天。”
十三郎低下头,片刻后说道:“你说的没错,现在我需要运气。”
三年苦寻,亿万里追踪,到头来始终迟缓半步,假如这是运气造成,十三郎的运气哪里是糟糕所能形容。
冷玉沉默下来,良久才说道:“你错了。”
十三郎不解。
冷玉说道:“之前我不知道神使之事,只以为小姐被浮魔抓走再无追回的机会,所以一心只求速死。”
十三郎缓缓点头,说道:“我明白,我很着急。”
冷玉没有理会他的自我表白,说道:“现在我明白了,事情其实一点都不坏,甚至可以说,比我预想的还好些。”
“我原本就要送小姐前往圣山,一路艰难至今,实难继续支撑。浮魔之强大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还有什么不放心。反过来讲,假如你提前找到我们,势必与浮魔发生激战,先不论胜负,肯定会耽误大事。”
冷玉望着十三郎说道:“这样想一想,你就该明白,你的运气还没有丢,当顺势而为。”
十三郎挑眉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就此不管。”
冷玉冷漠说道:“你本就不该管,也管不了。”
十三郎摇头,问道:“先不说叮当,你怎么办?”
“我?我已经死了。”冷玉神情淡淡,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无关的话。
“木长老没骗你,即便不失去修为,我也活不过二十年。”
第559章解心易,去愁难(三)
“你现在很强,超乎想象的强;你做了很多事,了不起的事;但这不表示你已经足够强,更不代表你有资格参与这件事。”
“当年我带小姐走,一来如你所讲,我看不上你的实力;更重要的是,当时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现在和当初一样,你成长了,问题也与当年不同,你距离解决问题之间的差距非但没有缩小,反比当年更大。”
“圣山是小姐的宿命,是解决祖灵寄生的唯一办法。酸腐的说法,我理解你对小姐的感情,但你不应该尝试掐断这条路,也掐不断。”
“非要问个因果的话,我只能告诉你四个字:三生有路,指的便是这条唯一的路!”
没有温情脉脉,没有厉色疾言,没有痛斥其非,更没有畅叙别情;冷玉讲述着她所认为的事实,神情平静而冷漠,显得那般认真。
看得出,她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耐心与十三郎交代因果,假如换成别人,休想从其口中问出半个字。同样道理,冷玉既然敢当众讲出来,想必有足够把握保守秘密,哪怕她现在是凡人。
极致的冷静是可怕,周围人听着冷玉的话,感受着蕴含在话语里的耐心与决心,没由来感到一阵寒意。设身处地想一想,换成谁突然从修士变成凡人,想必都会因此而自暴自弃,万念俱灰。
什么样的经历,何等强大的决心执念,才能造就这样的女子!
冷玉的人生,十三郎基本一无所知,因无知,自然不知如何开解,他只能默默地听,静静地感受,希望能从那经过仔细斟酌的话里寻找些线索。
冷玉说道:“当年的事,我早已忘记,若你认为自己需要为我做点什么,或是为小姐做点什么的话,我有一事相求。”
十三郎轻轻点头,依旧没有开口。
“带着天狼女回去,适当赠与一些战功,让她在魔宫有所交代。”
冷玉说道:“这是我承诺给她的事,如今没有办法做到,你把它完成,与我之间再无瓜葛。”
十三郎安安静静听着,直到她停下才问道:“没有了?”
“没有了。”
“再无瓜葛?”
“是。”
十三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以为,除掉这些,我们之间多少有些关系。”
冷玉想了想,说道:“忘了它。”
“忘不掉怎么办?”
“不可改变的事实,应该忘掉。”
“这不是应不应该,而是做不做得到。”
十三郎第一次做出尝试,说道:“你我都是理智的人,理智到快要不像人。即便是这样,还有些事情不是理智就能做到,就像你说的,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冷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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