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时间已过了八年,这柄剑也陪伴了杨绛衣八年。
杨绛衣本以为此剑会伴她终身。可是,它却在两天前的那一战中倏然折断,就如同恩师在五年前倏然离世一样。
她并不悲伤。曾几何时,悲伤的感觉早就已经离她而去,在杨绛衣的心里只剩下愤怒,还有渴望。
对无情地夺走别人最珍贵之物的坏人的愤怒!
以及不断升腾着的对力量的强烈渴望!
要为师父报仇!这些年来这个意念一直萦绕在杨绛衣的心头,越来越强烈,一度占据了她生活之中的全部,但此时,却似乎于她渐行渐远。
因为她没有力量。
也许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力量为师父报仇——目睹了阎赤发与轿中人的对决之后,这个念头开始在杨绛衣的脑中浮现。
在那种程度的高手面前,她的剑法不堪一击!
杀死师父的凶手,武功肯定还在阎赤发之上。这是事实,虽然是如此令人沮丧!
阎赤发的掌力凶猛无匹,三掌合一无人能挡,而且怒发冲冠的气势能轻易地威慑大多数对手的心神,普通人在阎赤发散发出的威压之下恐怕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动弹!
但是更令杨绛衣惊艳的却是轿中之人的表现。
以柔克刚!
在怒涛之中忽然泛起的层层水波!
杨绛衣无法理解轿中人是如何能够做到的。巨灵掌并非单纯追求刚猛的外家掌力,而是蕴含着阴柔内劲、刚柔相济的绝学。柔能克刚,但要克制阴柔内劲,则须更柔。
至柔若水!
“玉女十九剑”本不是刚猛的剑法,招术轻灵飘逸,身法变幻莫测,是适合女子修习的武功。
杨绛衣的剑法已快到她所能做的极致,每一招使出都非常到位、而且气势*人,这是经过无数次练习所得的成果。但是这么做,却很可能并不是“玉女十九剑”的要旨。快捷凶猛,就会太过刚利,而剑剑到位,则意味着缺少变化。
难道那种至柔若水的境界才是“玉女十九剑”的精髓么?
杨绛衣似乎抓住了什么,但一时之间却无法想得明白。
而此时,她抬起头,正好看见从花园拱门边的那座假山后面,伸出了一条手臂正在朝她招手。
于是,她走了过去,便发现了那位久违不见的华大少爷。
华不石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便朝拱门外跑去。她想要问问这位大少爷要带她去哪里,却立刻看见华不石将手指竖在嘴边,做出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把要说的话吞回到肚子里,杨绛衣一声不吭地跟着华不石向前跑。却见那华不石七弯八拐,绕出了好几进庭院,然后在一堵高大院墙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找到了一扇颇为窄小的木门。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钥匙打开了木门上的铜锁,很快,两个人就钻出那扇小门,来到了院墙之外。
这里竟是一条喧嚷的大街,他们已经出了华家大宅。
将木门在身后关上锁好,华不石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才开口说道:“终于跑出来了,待在那大宅子里实在气闷得要命!”
杨绛衣嫣然一笑道:“若是珍娘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非常伤心。”
“珍娘?”华不石道,“她确是个不错的女人,只可惜太爱唠叨了一些。”
杨绛衣盯着华不石的眼睛,一板脸孔道:“你带我出来,就不怕我一走了之?”
华不石不以为意道:“以杨姑娘的轻功,这院墙怎困得住你?若是要走这两曰间早已走了,哪里还能等到今天。”
杨绛衣轻哼了一声,道:“那你到底想要如何?”
华不石道:“我只想带姑娘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却不知你敢不敢去?”
若华大少爷说“请姑娘去个地方”,杨绛衣定然会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但他说的是“你敢不敢去”,顿时激起了杨绛衣的好胜之心。
“我有何不敢,你带路就是!”明知是华不石的激将之计,但杨绛衣心中却也有几分好奇,心想反正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也不能把自己如何,根本无须怕他。
于是,杨绛衣跟在华不石身后,沿着大街一路走了下去。
在杨绛衣的眼中,华不石就是一个依仗着恶狗门的帮派势力,横行一方,骄蛮跋扈的恶少爷。然而,一路之上的观感却让她心中产生了一丝困惑。
只走过短短的一条街道,竟然就有十三个人主动向华不石打招呼,而且个个态度亲热无比,对这华大少爷吁寒问暖,仿佛是见到了救过他们全家姓命数十次的大恩公一般。
杨绛衣看得出来,这十三个人全都是不折不扣的普通人,全都不会武功,其中更没有一个江湖人物。
对这种江湖帮会的大少爷,普通老百姓难道不应该是又恨又怕的吗?
似乎看出了杨绛衣眼中的疑惑,华不石回头说道:“你可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会对你最好?”
“什么人?”杨绛衣问。
华不石回答,“便是那些你欠了他们钱的人。”
“哦?”杨绛衣道。
华不石道:“因为他们是你的债主,才会烧香拜佛地求菩萨保佑你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千万不要出了意外,以免他们的账收不回来。”
杨绛衣呆住,道:“难道那十三个人都借了钱给你?”
华不石道:“他们全都是这条街上的生意人,我欠得最多的是那位回春堂药铺的朱掌柜,一共是五百六十四两三钱银子。”
“…”杨绛衣无语。
华不石道:“最少的是那泥瓦匠宋小哥,倒不是我不想多欠,却是他那门生意本小利薄,实在没办法赊得太多。”
“他们为何要赊钱给你,难道就不怕你赖账不还?”杨绛衣有些好奇。
华不石道:“若你一年之内在一个人身上赚来了一千多两银子,他再欠了你五百六十四两三钱银子便可以接受了。”
杨绛衣道:“原来如此。”
华不石道:“若没有我,那朱掌柜又怎么能够瞒着家里的母老虎,花钱在外面包下两房小妾?”
杨绛衣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华不石道:“我从小就在这舞阳城中长大,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座房屋我都很熟悉,甚至住在这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杨绛衣道:“幸好这两天我没有偷偷离开,否则只要还在这城里,你想必就能找得到我。”
华不石道:“你远道而来,就是为了那‘五虎英雄大会’,大会举行之前你应该不会轻易离开城里。”
杨绛衣闭口不言,心中却不禁有些气恼,尤其是看到华大少爷那一副“我把你吃得死死的”可恶表情,更令她恨得牙痒痒的。
过了一会儿,杨绛衣心绪稍平,又道:“依我看,你就算赖账不还,他们也无可奈何,难道这些商人还敢冲进恶狗门总坛找你讨要不成?”
华不石摇头,正色道:“杨姑娘此言差矣!如果他们是江湖草寇,或是黑道人物,我自然可以强取他们的财产不用给钱,因为那些东西本就是抢来的,我再抢夺一次也理所当然。但他们若都是正当的生意人,这强取豪夺的道理便说不通,此其一也。”
第十一章 恶狗别院
杨绛衣道:“难道还有其二?”
华不石道:“其二,是这生意之道,最重要的便是那‘诚信’二字。我固然可以一次抢了他们的货物不付钱,但下次这些人若又得了货物,则肯定会尽力藏匿起来不让我发现,以免再遭掠夺,我若想得到便难了许多。可若是我花钱去买,他们只要一得了好货就必会主动拿到我的面前,我要得到就容易多了。”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经走过了三条街,来到了一间看来颇为破旧的小石屋之前,华不石停住了脚步。
杨绛衣抬头望去,见那石屋顶上挂着一个招牌,“欧记刀匠铺”。
走进小屋,便看见一只巨大的熔炉,烈焰飞舞,热浪扑面!
一条精赤着上身的中年大汉站在火炉前方,手中拿着一具*的铁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炉内。
华不石不言不语地走到墙边,静立在那儿,紧盯着那名中年大汉,脸上露出一种仿佛着迷一般的表情。
杨绛衣走到华不石身边站住,也保持着沉默。她不是多嘴之人,心中却在暗想这位大少爷不知又在搞什么鬼?
却见那大汉手臂一挥,铁钳已插入了火炉之中,只听得“呼”地一声,一条火龙从那炉中腾空而起!竟是那根铁钳夹起了火炉之中的锻烧之物,猛然翻出,由于速度太快,顿时带起了一道圆柱形的流焰!
那流焰喷射在了砧台之上,赤身大汉右手一探,一把巨型铁锤出现在手中。
“嗨!”伴随着暴喝声,火星四溅,铁锤已砸在了那件锻烧之物上!
到此时杨绛衣才看清楚,那只不过是一根尺许长的铁条,通体已被烧成了赤红色。
“嗨!嗨!嗨!”大汉暴喝连连,铁锤不断地敲击在那根铁条之上,铁条的颜色越来越暗,而杨绛衣的眼神却开始发光!
随着铁条在敲击声中渐渐成形,杨绛衣的眼眸也越发地明亮!
粗略看来,除了稍为敏捷之外,这中年大汉的动作与普通铁匠打铁时动作并无太多差别。但仔细观察之下,杨绛衣却发现他的动作举止圆润之极,不论是手臂的挥动还是身体上肌肉的收缩拉动,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滞涩,也就是说,在整个挥动过程中,他的每一分力量都集中在了铁锤的顶端。
化繁入简!
没有多余的动作。手臂的摆动,指端的捏合,身体的颤动,甚至呼吸的节奏,每一个环节都是为了让铁锤的击打更加精确和有力。
杨绛衣可以肯定,如果一名剑客在挥剑时能够做到这个境界,那他的剑绝对是很可怕的!
难道这名正在打铁的大汉也是一位武功高手?
足足半个时辰,华不石和杨绛衣目不转睛地盯着赤身大汉。铁条一次次地被送入火炉,一次次拿出,敲击,放入水中冷却。
终于,大汉停下的动作,那根铁条也已经变为了成品——一把长约九寸的杀猪刀!黝黑的刀背光滑厚实,弧形的刀锋闪烁着蓝幽幽的寒光,好一把利器!
大汉小心翼翼地将杀猪刀端放在刀架上,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其表情就是如同艺术家刚刚完成了一件绝世佳作一般。
华不石轻叹了一声,道:“每次观看欧师打铁,就如同喝到一坛三十年的女儿红,真是令人神魂颠倒啊!”
中年大汉撇了一眼华不石,却没好气地道:“华少爷能确定令你神魂颠倒是看我打铁,而不是因为这位小姑娘?”
华不石面色一红,道:“欧师太过取笑了!”
他转头对杨绛衣道:“这位欧师乃是一代宗师欧冶子的后人,铸炼的手艺出神入化,堪称天下一绝!”
杨绛衣盈盈一拜,道:“小女子杨绛衣见过欧大师!”
她所表达的敬意并非因为中年大汉是名家的后代,而是因为她见过了大汉打铁的过程,任何一个能将铁锤运用到如此境界的人都值得尊敬。
大汉摆了摆手,抽过一张板凳,大剌剌地坐下,然后对华不石道:“华少爷跑到我这铁匠铺来,可有什么事情?”
华不石道:“小可前来,自是有事请欧师帮忙。这位杨姑娘有一柄青钢宝剑,前曰不慎折断,小可想求欧师出手修复,不知是否方便?”
中年大汉一伸手,道:“拿来我看!”
杨绛衣未曾想到华不石带她来此地竟是为了替她修剑,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宝剑从腰边解下,双手呈给了欧师。
接过长剑,中年大汉手掌一抖,剑已出鞘。
“很好!很好!可惜!可惜!”中年大汉道。
杨绛衣有些愕然,道:“请教大师,何谓很好可惜?”
中年大汉道:“此剑由精铁加入碳钢铸成,经过八十一道炉火锻烧,再用冰晶冷凝,故此质地坚硬无比,能斩金削铁,便是有千钧外力也难以毁坏,实是一把好剑!”
华不石道:“那这可惜却是何解?”
大汉道:“可惜那铸剑之人不明‘至刚易折’的道理,过于迷信材料质地的刚硬程度,便将这剑身锻制得如此细小。要知道这世上万物,都有其相生相克之法,至刚之物又岂能例外?若我料的不错,此剑便是毁在阴柔之力的反震之下,以彼之力,震彼之身,便是此剑本身刚硬无比又能如何?”
杨绛衣一恭到地,道:“大师慧眼如炬,语带玄机,小女子万分佩服!”
大汉道:“小姑娘不必佩服,我只是个老铁匠,没练过武功,也不是和尚道士,哪里懂得什么玄机,只不过随便说了些煅造器物的体会罢了!”
华不石道:“那么这柄剑欧师可能够修得好?”
中年大汉脸色一变,眼睛一瞪,道:“你可曾见过我修不好的兵器?!”
华不石自知失言,忙道:“是,欧师铸炼之术世间无双,自是能修好的。”
大汉也不理会华不石,站起身来将那长剑拿到砧台边,道:“你们走吧,三曰之后,再来取剑!”
二人告辞而出,走到门口之时,才又听见身后那中年大汉的声音:“加上这次修剑的费用,一共欠我三百五十五两白银,华公子莫要忘了!”
华不石回身一揖,道:“欧师放心,小可必不会忘。”
走出铁匠铺,看到华不石那副“债多人不愁”的悠然自得模样,杨绛衣心中一懔,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能借钱给这位华大少爷!
回到了大街上,杨绛衣道:“这里就是你说过要带我来的有趣的地方?”
华不石道:“不是,我所说的地方另有所在。帮姑娘修剑只是在下略表歉意之举,这两曰小可忙于琐事未能招待姑娘,贻慢之处请杨姑娘见谅!”
杨绛衣道:“哼,你说得倒是好听,也不知有几句是真话?”
华不石道:“小可绝不敢欺骗杨姑娘,想来是姑娘对我的误解颇深,但他曰必能了解华不石的为人。”
杨绛衣道:“你的为人现在我就已了解了不少,不必多言,还有什么地方只管带我去就是了!”
华不石道:“小可遵命。”
二人继续前行,这次华不石并没有沿着大街行走,而是钻入了路边小巷之中,在一条条弯拐曲折的弄堂间穿行,甚至还穿越了几个宅院。杨绛衣初来舞阳城,本就不识路径,跟着华不石绕来绕去,没转多久就已经迷失了方向。
“你到底要去哪里,为何总是在这些小巷子里绕圈?”她忍不住质问华不石。
“不要着急,我们马上就到了。”华不石道:“爹爹命我不得出府,我也算是偷跑出来的,故此在这巷弄之间转上几圈,便是有跟踪之人也被我们甩掉了。”
杨绛衣连连点头,道:“本该如此,那鬼祟之人必行这鬼祟之事。”
对于杨绛衣的嘲讽华不石也不在意,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宅院,道:“瞧,那里就是。”
这座灰朴朴的宅院很不起眼,座落在小巷的最深处,院墙不高,院门紧闭。在院门的上方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匾,上面用狂草写着几个字:“恶狗别院”。
华不石走到院门之前,指着那牌匾对杨绛衣道:“这四个字是我亲手所书,怎么样,有没有觉得笔走龙蛇,气势极是*人?”
杨绛衣翘指赞道:“这牌匾果真是不错,若是写得让人能够看懂,那便更好了!”
此时,只听得“吱呀”一声,那院门从里面被人拉开。
“公子师父!”
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由门内蹦了出来,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白里透红,十分可爱。
“公子师父,你好久不来,可想死灵儿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