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泉之下,地府城隍,冥月高悬,阴气懔然。
少年少女静静对视,莫名的气氛流转在两人间,亦有一丝令他们同时难以按捺的情愫悄然生出。
然而,就在少女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时,堂上传出不知好歹的城隍老爷的干笑声。
“这位大王……你这是……误会,误会,定是场误会。”
安伯尘看得清楚,只这一瞬间,司马槿的眸子便冻结住,全身上下散发着凛冽的寒意,仿佛盛开在冬日里的兰花,冷艳得令人难以直视。
这才是真正的她吗……
望向率领百骑,披着一身英姿飒爽战袍的少女将军,安伯尘微微咋舌,心中嘀咕道。
转眼后,就见司马槿敞开袍襟,猛地从腰间拔出三尺青锋,直指堂上城隍。
城隍老爷早已吓得颤栗连连,此时见着司马槿这番架势,哪还不知大难临头。目光无意间越过司马槿,落向她身后的黑面大将,城隍君面色剧变,打着结巴道:“黑无常?你,你……你们是阳界司马门阀的鬼军?此乃我阴界琉国地界……你私越地界,你就不怕触犯天条?”
“天条?”
司马槿冷笑道:“若有天条,何来百鬼夜行?就算真有天条,也拦我不得。”
余光落向一旁的安伯尘,司马槿犹豫着,放下手中宝剑。
“黑无常何在,将这老贼拖入油锅。”
司马槿的声音处处透着冰寒,却让安伯尘心头一暖,就见那员黑面大将从堂上揪出城隍君,旁若无人的向油锅走去,也不管城隍君哭天喊地的求饶,一把扔进滚烫的油水中,随后又径直走向呆若木鸡的虔婆。
安伯尘心头一动,连忙道:“红拂,且饶她一命。”
“黑无常,饶了她。”
司马槿不假思索道。
话音落下,不单是黑无常,就连衙门外的百多骑也面露异色,齐齐看向安伯尘,虽都板着脸,可眸中的惊异却显露无遗。
被百多鬼军斥候同时盯着,安伯尘只觉头皮发麻,好不自在,就见司马槿冷着脸向他走来,一把抓住他臂膀向衙门外走去。
直到这时,鬼军斥候们终于忍不住了,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走出衙门,走出城隍庙,没入眼帘的是茫茫无际的长草,在阴风中翻飞飘飏,卷向冥冥黑天。
芳泽涌入鼻间,看着身旁熟悉却又透着陌生的少女,安伯尘突然停下脚步道:“红拂,你不会也死了吧?”
少女一愣,莫名看向佯装紧张的安伯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仿佛群芳绽放,璀璨明媚,将她眸中的冰凝打碎。
“你才死了……也是,你的确算是死了一回。”
司马槿瞪了安伯尘一眼,笑着道。
少年少女相视于九泉之下地府深处,眸里同时流淌着淡淡的喜色,却都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司马槿撇开目光,望向被百骑踏过,已成残垣断壁的城隍庙,思索着道:“这么说来,那虔婆和琉京之局有关?”
安伯尘点头道:“是,和龙女有关。”
“龙女……是了,我已派人打造好龙君的神龛,等今次返阳后就命人送往墨云楼。”
司马槿道,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
“小安子,你和那位严老夫子相处如何?”
察觉到司马槿戏谑的目光,安伯尘面颊微红,却是不知她如何知道那些事。
就听司马槿接着道:“那位严夫子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此次出现在琉京,绝非偶然,勿要疏忽。我会将他的生平事迹成卷连同神龛一起给你送来。”
听得司马槿的提点,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恍惚间,似又回到莺飞草长的江南琉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推敲局势,戏于京城,屡屡化险为夷。
“小安子,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可是离左之局又生变数?我在阴间只能呆上三炷香,即刻需返。”
眼见安伯尘眉头紧锁发着呆,却不知又在思索什么,司马槿心中无奈。
一个人在琉京如鱼得水,直面千军怒斩厉家主,俨然受到琉国君臣青睐,可他依旧这副模样,还真是……不过这样也好……
“你在吴国,没被欺负吧?”
少年关切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司马槿一愣,娇躯没来由的轻颤着,只觉心底深处似有什么止不住的融化开。
冥冥无迹的黑天尽头,忽而传来滚滚雷声,细听才发觉是擂鼓声。伴随鼓声而来的,是潮水般连成一线的铁骑,踏碎长草,直扑城隍。
安伯尘忍住心中的惊讶,再看向司马槿,却见她不知何时已骑于马背,眸眼冷淡,英气逼人,百骑簇拥于身后。
“是吴界阴军……统领大人?”
黑面大将低声问道。
余光中,少年人不知所措的站着,司马槿强忍住去看最后一眼的冲动,猛地扯起缰绳,低叱道:“破敌!”
眼见司马槿率领百骑冲入莽莽原野,安伯尘方才回过神,话在嘴边,却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
冥冥黑天之下,曾经樱花般的长发已变回青丝,飞扬在长草间,牵动着少年的心,却在片刻后,和对面数不清的吴国阴军同时钻入茫茫无际的大雾中。
原野空寂,再无半个人影。
安伯尘心头一抽,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就听身后传来谄媚的声音。
“上仙且勿担心,司马家的鬼军即便在我阴界也是赫赫有名,大匡地府阴兵无一敌手。”
安伯尘回身看去,说话的是高瘦判官,点头哈腰,一脸讨好之色。
眉头皱成川字,安伯尘将信将疑道:“可她只有百骑。”
“百骑亦不惧。”
那判官低着头,捋须笑道:“上仙莫非不知,八百斥候,鬼军之王。别说那三千吴国阴军,就算再来三千,也非一百鬼军斥候的敌手。”
“但愿如此。”
安伯尘暗叹口气,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不知上仙何时还阳?若再呆下去,恐怕……”
“就现在。”
闻言,判官暗舒口气,犹豫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黑色的令牌,恭恭敬敬的递给安伯尘。
“这是我琉京城隍的鬼符,上仙只需点燃背面的阴纹就能召唤下官。”
安伯尘好奇的接过鬼符,低头看去,忽觉身体一沉,猝不及防下,整个人坠落如涟漪般跌荡起伏的阴纹中……
……
琉京,黄昏下,流云翩跹,霞光落尽。
安伯尘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没入眼帘的是一脸关切的李小官。
第144章 桃源至宝
脑袋昏沉,安伯尘揉了揉额头,好半天才回过神,打量了番四周,疑惑的问向李小官:“小官,我怎么在这?”
眼见安伯尘醒来,李小官心下稍宽,随即忿忿道:“都是那个老虔婆,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伯尘你好端端的进去,却睡着回来,到现在足足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看了眼渐渐入夜的天色,安伯尘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自己昏昏欲睡或许是从阴间返阳的缘故,和那虔婆无关……是了,那虔婆现在何处?
“小官,可曾见到虔婆?”
安伯尘问道。
李小官闻言面露忿忿,撸起袖筒道:“最可气的是我进去后,竟没找到那虔婆。哼,定是她对你施展妖法后,生怕事情败露,逃之夭夭了。”
“那些公鸡可还在?”
安伯尘估摸着那虔婆是被城隍判官扣了下来,也不和李小官讲明,又问道。
李小官嘿嘿一笑,得意地看向安伯尘道:“我进去找你时,那些公鸡都趴在地上睡觉。你猜我做了什么?”
眼见李小官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安伯尘心头生出一丝不安,未等安伯尘开口,从远处传来奇''怪的声音,细细一听,好似群鸟齐飞。
夜晚时候,百鸟归巢,更何况是在城中。
安伯尘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站起身,走到窗前放目望去,安伯尘顿时一愣。
近百只“大鸟”扑棱着翅膀从龙泉坊方向飞出,越过琉京街市,蜂拥而来。一旁的李小官早已看傻了眼,揉了揉双目,瞪大眼睛看去。
“鸡……我是在做梦吗……”
看向高飞在天空,离墨云楼越来越近的雄鸡,李小官掐了把脸蛋,怪叫一声,满脸的不可思议。
“小官,你究竟对虔婆的鸡做了什么?”
安伯尘紧锁眉头,问向发着呆的小胖子。
“我……我……”
李小官支吾着,半晌才涨红着脸道:“我把它们都丢进水仙田里了……伯尘,它们不会就是……”
未等李小官说完,群鸡已至近前,安伯尘急忙关上窗户,孰料虔婆所养的公鸡仿佛透明的一般,齐齐穿窗而过,疯了般的扑向李小官。
安伯尘大惊,连忙挑起银枪驱赶雄鸡,枪尖扫过,竟连半根鸡毛也没粘到。
当先的十来只雄鸡将李小官淹没,鸡喙鸡爪纷纷插入李小官的身体,安伯尘双目一红,就在这时,异变突生。那十来只凶猛公鸡同时颤抖了起来,发出凄惨的叫声,插入李小官身体的爪喙仿佛遇上烈火的铜铁般,寸寸融化。
“轰隆!”
李小官一头栽倒在地,呼呼大睡起来。
他身上一个个洞眼缓缓闭合,少时,除了衣衫破裂外,再没留下半丝伤痂。而那十来只雄鸡丢了爪喙,“扑通”一声摔落在地,惊恐的看向涎着口水打着响鼾的李小官,身体不住颤抖,转眼后竟化作十来个赤身裸体的男子,皮肤泛白且还是透明的,全身上下凹凸不平沾满细毛,看得安伯尘心底作呕不已。
片刻后,更令他惊讶的事情发生。
剩下的八十多只公鸡同时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雄鸡所化的赤裸男子,眨眼后蜂拥而上,将他们的身体撕扯成片,随后啄食殆尽。
没有血腥,没有残骨肉渣,有的只是赤裸裸的残忍。
前一刻还是同伴,下一刻自相残杀,活生生的将同伴吞食,看得安伯尘目瞪口呆,头皮发麻。
风卷残云,少时瓜分罢了,忌惮的看了眼没心没肺蒙头大睡的李小官,剩下的雄鸡也不敢靠近,转身飞出墨云楼。
长舒口气,看了眼满地的鸡毛,安伯尘心中恍惚,又看向睡得正香的李小官,安伯尘心下无奈。
“看来小官那天能死里逃生,也是像这般融化了长矛……边睡边修行?”
绕着李小官走了两圈,安伯尘眼里闪过古怪,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索性将李小官抬到睡榻上,心中暗道,或许到现在小官也不知道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等他醒来后,定要和他好生说道说道。
推开窗棂,月华如瀑,安伯尘看向满天星斗,等着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心中忽地一动。
从怀里掏出那快鬼符,安伯尘思索片刻,取出火折子,将鬼符背面的阴纹点燃。
一阵冷风从屋檐流转而下,漫入鬼符,少时令符上的阴文如水波般荡漾开,钻出一只脑袋,正是城隍判官。巴掌大的令符上突然生出一只脑袋,在青冥的夜色下朝向安伯尘谄媚的笑着,此情此景,说不上的诡谲古怪。
看向鬼符上不住摇晃的脑袋,鬼使神差般,安伯尘伸手轻轻一弹,那颗脑袋向后方倒去,随即又立了起来,仿佛不倒翁般,甚是滑稽。
安伯尘讪讪一笑,看着也不敢动怒的判官,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你也是虚影。”
判官打了个哈哈,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左右摇晃着道:“无妨无妨,上仙若是喜欢,尽管多弹几下……不知上仙何事召唤下官?”
看来红拂在阴间的威名可真够大的,好歹也是个城隍判官竟对自己如此恭敬,忍气吞声。
再见司马槿,摇身一变,英气逼人,令安伯尘好生感慨,陡然想到竟忘记摘下她的面具,一睹真容,安伯尘不经有些惋惜。
“上仙?上仙?”
“是了,那虔婆何在?”
“嘿嘿,上仙莫怪,下官已将她打入地牢,终日白骨附体,好为上仙出口恶气。”
安伯尘不喜不怒,面色平静道:“那虔婆究竟什么来头?她养的那些鸡又有什么名堂?”
闻言,判官一愣,转尔摇头晃脑道:“那虔婆为阳间驱鬼者,不知从哪得来捉鬼神鸡,专捉那孤魂野鬼来我阴间换取元寿。所谓捉鬼神鸡,生前本是厉鬼,却因罪孽深重,难入轮回,也是孤魂野鬼的一种,却比寻常的鬼怪要强大无数。”
闻言,安伯尘点了点头,又道:“不知那虔婆元寿几何?”
“九十有七。”判官答道。
“可是大匡之人?”
“正是,生于魏国。”
出生魏国,现年九十有七……那她应当不是龙女了。可为何会在七年前来到琉京?养水仙花,道那厉霖是有缘人?似乎和左离有关……
看向昏沉的夜色,安伯尘深吸口气,于琉京按图索骥,追寻着一个个谜团,每每以为已经接近真相,却发现还有更多的谜团等着他。
不过,这虔婆或多或少和龙女有关,还是得将她带回阳间一问。
沉吟着,安伯尘开口道:“等明日午时便将那虔婆放出吧。”
“下官领命。”
“无事了,你且回吧。”
将鬼符收入怀中,安伯尘负手而立,对着满天星斗张口吞吐,却是在吸食太阴之气。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脚步声从楼梯口响起,安伯尘回过身,就见第一王风满脸古怪的打量着一地鸡毛,月青青倒是一脸平静,只不过偶尔皱一下眉。
“王风兄。”
安伯尘也没多想,拱手迎了上去,将两人领入藏玉厅,分宾主落座,斟满茶水。
安伯尘今晚热情了许多,可第一王风成见已深,自然不会对安伯尘的印象有所好转,开门见山道:“不知无邪居士可曾告知安校尉那个秘密?”
安伯尘点了点头,抿了口茶水道:“那个秘密已到手。”
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同时面露喜色,第一王风刚欲相问,就被月青青用眼神止住。
“还是先传安校尉秘术。”
第一王风心下无奈,深吸口气道。
“如此甚好。”
安伯尘点可点头。
昨晚第一王风说了那么多,也不过传授安伯尘关于秘术的道理,算是根基,而今晚才轮到重头戏,真正的秘术传承。安伯尘心中欢喜,丝毫不知第一王风早已想给安伯尘一个教训,眼下准备妥当,却是想让安伯尘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抿茶润喉,第一王风轻咳一声,笑着道:“昨晚说到秘术种类繁多,依仗五行,吸食天地能量方可成之。金木水火土,不知安校尉想修那一系的秘术?”
闻言,安伯尘略一思索道:“那就火系吧。”
第一王风摇头:“对于火系在下一无所知。”
“水系?”
“水系也不通。”
“金系?”
“金系虽会,却是我第一氏王部不传之秘,所以……”
……
安伯尘哭笑不得,隐隐察觉到几分古怪,转念一想,那个秘密在自己手中,想来第一王风也不敢打什么鬼主意。
深吸口气,安伯尘试探着问道:“那……雷系?”
就见第一王风摇头摊手,示意不会。
无奈之下,安伯尘苦笑道:“那王风兄究竟能传我哪一系的秘术?”
眸里闪过得意之色,转瞬即没,第一王风站起身,背对着安伯尘,悠悠说道:“我桃源共有三大姓,每一姓都有数部,部族间关系有好有坏,可却没有大的争斗,只因同奉一位先祖第一皇天,也就是传下九字真言的先祖。他离去前留下三套秘术功法,皆为我桃源至宝。”
心头一阵狂跳,安伯尘惊喜的看向第一王风。
背对着安伯尘,白目少年同样一脸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