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红拂姑娘所言,君上想要的是厉家公子一胜扬名,打平看似奏效,实则不然……”
“也不一定。”
司马槿目光闪烁,插口道。
“琉君若只想厉霖大放光彩,又为何要提出那个彩头。”
“红拂小姐的意思是……君上此时也在左右为难,该不该对墨云楼下手?”
沉吟着,萧侯把玩起酒盅,眸里精光闪烁。
“如若真是如此,那这一切也不难解释了。最后那个彩头定是左相所添,为的就是对付离公子,君上虽有提拔厉霖之心,可又或许不忍见着当年和他把酒言欢的离公子就此沦陷。左相给他出了个难题,他又将这个难题抛给我们,都说帝王心思猜不透,可有些心思根本无需去猜。”
不时瞟向安伯尘,萧侯意味深长的说道。
一旁的司马槿看得清楚,心知肚明,这萧侯是想在言谈中将他满腹智谋韬略传于安伯尘,潜移默化,却又防不胜防。只需和这萧侯呆上三两月,以安伯尘的领悟力,他的智谋当会突飞猛进,与此同时,他的心也会渐渐变得莫测起来。
小安子若能有所长进,对于眼下局面当是件好事,可司马槿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或许是不忍见着原本单纯的少年一步步陷入这场漩涡,沾染上满身泥秽,就和她一般。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自己为了仙人秘籍将他强留于京城,如今的他早已回到那个静谧的小村落,哪会经历这么多事,发生这么多不知是福是祸的改变。
看了眼发着愣想着心事的质朴少年,司马槿眸里飘过一丝莫名。
若他能一直这样子,简简单单,那该有多好。
少女扭过头,越过如幕的大雨,遥望墨云尽头,目光闪烁,半晌,轻声低吟道。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我行于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急……”
第044章 一卷神怪谈,满纸荒唐言
完成了四千次出枪,按照《说枪》里的要领,练习崩、点、穿、劈、圈、挑、拨七法,当安伯尘提着枪,精疲力尽的回到七楼时,天色已晚。
这三天来,安伯尘日夜苦练枪法,司马槿也没闲着,捧着《说枪》圈圈点点,厚厚的一卷书,半天功夫就被她成三页纸。就连萧侯也大加赞赏,直道司马槿神慧天成,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见识,要知道提纲挈领,将一本书的内容归纳成区区几页,不仅需要饱读经史,更需超人一等的见识。
而安伯尘对于司马槿种种神奇之处早已见怪不怪,并没去想太多,和厉霖的那一战迫在眉睫,墨云楼三人也已商议妥定。这一战,安伯尘不许胜,也不许败,正如安伯尘自己所言,不胜不败。
胜者容易,只要实力足够,当能手到擒来,败者更易,虚晃两枪,佯装后力不继,撤手认输。
唯独这不胜不败的平局,最是难办。
只除非两人实力真的相当,否则,就算只差一线,也难以图之。
生死相争,岂容心存仁念,一让之下,非但自己气势大跌,还会露出许多破绽给对方。因此,想要做到不胜不败,就只能从头至尾将局势把握在自己手中。
那夜在神庙中,安伯尘虽然两次击败厉霖,却是凭着七八分的侥幸,若厉霖收起小觑,全力而战,就算安伯尘那时手持银枪也只会落得个惨败的下场。两日后,面对全力以赴的厉家公子,别谈掌控局面,恐怕想要保住性命,也难而又难。
站在窗口,负手而立,安伯尘面色平静,心中的忧虑却未曾减过半丝。
“小安子,又在发呆!”
耳边传来司马槿略有些疲倦的声音,安伯尘回身看去,穿着一身碧绿练功服的少女登阶而上,手里提着一杆银枪。
“这杆枪我足足花了大半天时间,亲命人铸炼,后天你就用它出战。”
接过枪,安伯尘只觉手头一沉,这枪比他所用过的枪都要重上许多,握上去却极为趁手,安伯尘舞了个枪花,隐约间发现,这枪里似有什么在流淌着,可也只是一刹那的感觉,转瞬即逝。
“无邪?”
目光落向枪杆处龙飞凤舞的那两个字,安伯尘皱了皱眉,低声念出。
“怎么,不喜欢这名字?”
司马槿一脸疲惫之色,嘴唇微白,仿佛刚刚大病过一场般,此时也没力气像平日那样捉弄安伯尘,半晌,看向安伯尘道。
“这一战,一定要成。”
目光落向司马槿,就见她一脸祈盼,安伯尘心中微黯,却还是点了点头。
为了这一战,司马槿又是陪安伯尘练枪,又是铸造兵器,连她最喜爱的桂花糕也顾不上买,足以看出她的重视。安伯知道,她想要的只是那个赏赐,虽说获胜一方才能向琉君讨赏,可若是安伯尘占尽优势后故意相让,给琉君留足脸面,那个赏赐应当能得到。
司马槿想要的赏赐无非是九辰君,安伯尘也知道,得到九辰君后,他们就将分别,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或许再无相见的那日。
心底深处,安伯尘还是有些不舍,可这是他欠司马槿的,因此无论如何,他也会全力以赴。
目光无意间落向司马槿发白的嘴唇,那日湖中的情形不知觉浮上安伯尘心头,四目相触,两人同时一愣,随后飞快分开。
“好了,本姑娘去睡了……不准偷偷进来!”
伸了个懒腰,司马槿没再看安伯尘,转身走进藏玉厅。
安伯尘收回目光,笑了笑,手指掠过银枪,在“无邪”处停留片刻,随后放下长枪,坐于窗前,出神的看向琉京夜。
他的身体很是疲惫,先前还好,此时一闲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不又酸又胀,肌肉僵硬,一动便疼。与之相反,他的精神却很好,或许因为练枪时候引导水火二势行于体内经络,三日来,水势虽未增长,可火势却又旺盛了几分。这种元气增长的感觉很是奇特,安伯尘能清晰的感觉到体内精气神的活跃,连带着心思念头也频繁起伏,让他想睡也睡不着。
既睡不着,也无力练枪,干耗着也是个事儿。
余光中,安伯尘就见桌脚边散落着十来本书卷,却是那日霍国公“来访”时候打乱,到今日都未及收拾。
杯中茶水已凉,安伯尘也不考究,拾起一卷,抿着凉茶,对月而读。
说来也巧,这本书正是《大匡神怪谈》,书里所载的都是鬼神之说,正合他胃口。
连续翻看数篇,内中所述故事不是妖怪吃人,便是人化妖物,看多了安伯尘也渐觉乏味,遂跳过妖物篇,向后看去。“昔日有匡人姓赵,出身贫贱,却常与人道其祖上为宗室支脉,招摇撞骗,每每能得酒食若干,甚为自得。一日,他骗得酒食,却逢雨天,寻一庙而食。眼见破庙四壁空空,心念自己虚度岁月,年过半百仍一事无成,不由心生悔恨,万念俱灰,遂将酒肉丢于泥泞,绝食自尽。三日过后,赵某饥饿难耐,想要出庙觅食,可放眼望去,庙外诸人皆冷眼视之,苦笑而返,自卧于神像下。又过三日,赵某面黄肌瘦,气若游丝,恍惚间,他就见头顶神像似睁眼而笑。赵某大怒,破口大骂,方骂出两句,只觉山河粉碎,大地平沉,身体一轻,整个人竟飞入神像……”
安伯尘轻声诵读着,兴致起来,愈发不可收拾。
“……天色昏沉,天旋地转,当赵某睁开双眼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一处高山流水间。举目看去,天若虚冥,山川起伏,一眼望去,不见尽头。摸了摸肚皮,再无饥感,赵某暗道奇''怪,遂向前走去,路遇一道士将他拦下,打量半晌,只道两人有缘,遂收他为弟子,并告知赵某,此山为合虚山,乃是一方洞天福地。赵某浑浑噩噩,不知所以,随道人修炼二十余年,成就金丹大道,能飞天遁地,水火不侵。赵某心中自得,不料却卷入洞天福地间的厮杀征战,虽受重伤,却保住性命,流落到一片海岛处。隐姓埋名数年,赵某渐渐发现,此处修士同合虚山修行方式大不相同,却以练气为根本。赵某心生好奇,按捺不住,遂潜入岛中宗门,偷偷修行,又过数年,赵某堪堪突破炼精化气,就觉脑袋嗡的一声,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上飘去,和三十年前的遭遇如出一辙……”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仍在庙中,身上已结出一层蛛网。梦中之事犹在脑中,仿若昨日,赵某感慨万千,一挺身,竟飞出神庙。问及路人,才知已过去三十余日,众人见他不吃不喝三十多日仍安然无恙,纷纷奇之。赵某如实相告,众人哂笑,无一相信……此事传到匡帝耳中,匡帝疑其为隐世真人,遂命人相请,然寻遍州府,三年未有所得……”
……
半晌,安伯尘合上书卷,摇了摇头。
“这书中故事竟比戏文里还要荒诞离奇,三十日不吃不喝竟能不死,还学了一身本领回来。”
烛火幽幽,映上安伯尘眼眸,一篇罢了,余香残留。
看了眼天色,子时已过,安伯尘吹灭烛火,向卧榻走去。
侧卧于榻,安伯尘翻来覆去,许久未能入睡。时而想到两日后的那一战,时而想起即将和司马槿分别,时而又浮现出书里的故事。辗转反侧,许久安伯尘长叹口气,坐起身,看向窗外冥冥夜色,目光黯然。
“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败,亦或是打平,说到底,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揉着发酸的胳膊,安伯尘喃喃低语着。
司马槿想要的是仙人秘籍,萧侯想要的是墨云楼,对他们而言,安伯尘那一战至关重要,可却非安伯尘想要的。此时此刻,安伯尘最想要的是能走出琉京,重返圆井村。他想要回家,就必须修炼出青火,破解脑中道符,那一战的胜负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解除墨云楼的危急,得以在京城获得安身之所,从长远来看,的确重要,只不过那个“长远”并非安伯尘所求。
“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轻叹口气,少年人披上衣衫,走到窗前,向西望去。
墨云楼很高,除了王宫外,足以俯视整座京城,可京城很大,夜色又黯,安伯尘竭尽所能,却连城西之地也无法看到。
莫名的感伤涌上心头,就在这时,令安伯尘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随着安伯尘极目眺望,他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从上丹田传来一股强绝的吸力,打乱了水火二势原先的运行路线。转眼后,水火二势不受控制的逆流而上,从下丹田出,越过中丹田,顺着周天经络冲向上丹田。
仿佛山崩海啸,又好似天旋地转,安伯尘抱紧头颅,强忍着一阵接一阵的剧痛。
第045章 魂飞兮,少年披夜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痛的感觉渐渐消失,安伯尘睁开双眼。
陡然间,他神色剧变。
目光所及,安伯尘竟能完完全全看清此时西城的景致,斑驳陆离的城墙,偷懒打盹的士卒,以及丛生的杂草……这种感觉极为奇妙,不单是城西,只要安伯尘心头一动,看向哪方,凡在琉京之内的存在,皆能浮现于脑海。
“怎么回事……”
安伯尘愣在当场,回忆起先前水火二势直冲上丹田时的剧痛,心中渐渐生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莫非……因为那张道符?
那张道符被霍国公封印于安伯尘额心,这些日子里毫无动静,却在刚刚突然引来水火二势,盘旋于它周遭。
闭上双眼,安伯尘细细体悟,竟能清楚的感觉到水火二势正绕着那张道符流淌,隐隐间,光晕流转,发而不溢。
原来霍国公摄入这张道符,不仅仅是为了困住我,还让我拥有了环视京城的神通,他这么做定是为了霍穿云,想让我在他走后保护住穿云……
想起那个把自己当成他唯一朋友的虎牙少年,安伯尘心中黯然。
以左相的手段,又怎会放过天生无底洞的霍穿云,说不定穿云早已落入左相手中,可惜自己尚难自保,更别说去救他了。
安伯尘临窗而立,双目紧闭,百感交集,并未发现一道白气正从脐窝处缓缓飘出。
正当他想要睁眼时,脊背一震,却是骨骼经络仿佛即将崩塌的山河,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转眼后,水火二势从上丹田向下回流,似想将那道符也一同拉扯下去。
渐渐的,安伯尘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痛楚流转身体上下,比之先前还要剧烈许多。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两股势力激斗于体内,一股来自额心道符,另一股却是水火二势。可奇''怪的是,它们并非互相倾轧,而是拼命拉扯着对方,也正因如此,才搅得血肉骨骼疼痛难忍。
正如安柏尘所想,那夜霍国公摄入道符,并不只是为了将安伯尘困于琉京。寻常缩地符顶多两品了得,功效不过是将人困于一地,而霍国公所用的那张却为六品缩地符,不单能将人困于一处,若摄符之人身陨,被种入道符者心意一动,便能窥探尽困着自己的“牢笼”。
星坠必败。
霍国公此前一生都没能逃过那三句谶言,因此,当星辰坠落琉京郊外时,他便知道大势已去。给安伯尘种入那张六品道符,实为无奈之举,也算是后手,借着安伯尘对霍穿云的情谊,想让安伯尘在他死后保护霍穿云出城。在霍国公眼中,安伯尘能不为精火所害,保住神阙穴并生出先天之火,绝对是如左相那般类似妖孽的存在,或多或少让他生出几分希冀。
那张六品缩地符的神奇之处颇多,最为神奇的便是符主死后,受符人能掌握所困之地的风吹草动,任何变数都一目了然。如此神通,和传说中的仙人已相去不远。
然而,霍国公并不知道,安伯尘比他想象中还要与众不同,这张道符对任何人来说,或许都是利大于弊,可对安伯尘而言,却是足以要了他小命的存在。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者分别为天魂、地魂和命魂,存于上中下三丹田,寻常人几乎难以察觉到三魂的存在。唯独安伯尘机缘巧合下成就胎息,将藏于下丹田的地魂唤醒,虽有些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可这些日子里往返神仙府,已然恢复了几分神志,隐隐中和安伯尘心意相连。霍国公摄入的这张缩地符,是为外物,妄图染指体内元气,游视琉京,自然为地魂所不容。
当下两者激战于安伯尘体内,都想争取水火二势为助力。道符虽神通,可被唤醒的地魂俨然成为体内山河的主人,借助安伯尘血肉骨骼之力,和六品缩地符相抗,一时间难分高下,却苦了安伯尘。
若一直这样下去,血肉骨骼之力定会渐渐消耗,元气流逝,待到一切耗尽,便是大限来临之时,安伯尘也会被榨成人干而亡。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万幸安伯尘拼命练了三日枪道,全身肌肉酸胀,骨骼劳累,未及地魂抽空骨骼血肉之力,身体便已难以承受,缩地符趁势发威,一举抢夺了水火二势。
眼见大势将去,地魂好不甘心,当即从下丹田直飞而上,没入上丹田。
墨云楼七层,安伯尘站在窗前,身体僵硬,面无表情,仿若雕塑。
月华如水,流转于脑门,若此时有人在,见着安伯尘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他的脑门处时红时白,仿佛冰火交映,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庞染得有些妖冶。
古书有载,以火炼阳,以水化阴,抱而成婴,当可炼神。
又是一番无比狗血的误打误撞,机缘巧合,安伯尘的地魂被水火二势炼于上丹田,合抱成圆,祛阴存阳,纯粹如婴,晶莹剔透,已和先前截然不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流入安伯尘缓缓睁开的双目,在他右眼瞳孔深处,现出一抹阴霾,渐渐变大,宛如乌云遮日,又好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