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滞,司马槿皱眉回头,就见安伯尘怔怔地盯着他的双手,眼睛无神,目光黯淡。
已经许久许久没在安伯尘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类似这般,司马槿也只看到过一回,那还是在三年多前,离公子带着他手下的仆僮郊游,却被突如其来的王家铁骑包围。王馨儿手起剑落,将“离公子”斩落于马车前,鲜血喷出七尺高,随行的奴仆都吓破了胆,哭哭啼啼,跪地求饶。却只有一人没哭,藏在铁骑中的司马槿偷眼看去,就发现唯一没有哭的那个小仆僮怔怔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脸上混杂着茫然、恐惧,以及一丝绝望,他不是胆大,而是被吓傻了。司马槿莞尔一笑,收回目光,再没多看那个呆呆傻傻的小仆僮半眼,直到这名叫安伯尘的仆僮反手制住王馨儿,在所有人包括司马槿在内震惊的目光中逃出生天,司马槿这才起了兴趣。
也只有这么一次,在司马槿三年多的记忆中,她只在安伯尘身上看到过一回彻彻底底的绝望,且还是安伯尘尚未展翅高飞时。从那以后,安伯尘再没绝望过,挣扎在九死一生的杀局间,他也没有过,却不料在形势渐渐柳暗花明起来的今天……
隐身符不知何时失效了,两人的身影渐渐露出,一前一后站在荒凉的道左,山风阵阵吹拂而来,长草舒卷,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声响,寂静得令司马槿心头发冷。
她喜欢的是那个老实巴交总会不自觉闹个大红脸的小安子,也喜欢昨日从圆井村出来时淡漠安然的小安子,而她最忘不了的则是一个月前披头散发一瘸一拐走到千军万马前,第一眼便找到自己的小安子……可现在这个满脸绝望、失魂落魄的人,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
山风呼啸,刮个没完没了,司马槿低头看向脚尖,目光微凝,似在想着什么。
“红拂,我周天经络的情况比我昨晚说的还要糟糕。不出意外,我的修为从此止步天品,还是个半废的天品。”
憋了许久,安伯尘终于忍不住向司马槿说出,心头一轻,仿佛摞下块巨石。
可随着那块石头落下,他的心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就连半丝空气也抓不住,留不下。
抬起头,安伯尘看向司马槿,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挤出一丝笑意道:“从前却没想过,我倒成了你的累赘……”
安伯尘还欲再说,就被身前的笑声打断。
“我说小安子,这才多大点事你便犯起傻来了。你还记得我当初和你说过,红拂这个名字的来历?”
轻巧的笑着,司马槿问向安伯尘。
“你说出自你们吴国的戏。”安伯尘不假思索道。
“正是,那戏名叫红拂夜奔,讲的是一个名叫红拂的姑娘挑男人的故事。她这一辈子只相中了一个男人,只用了一眼,便义无反顾的和他跑了。再然后……”
山腰道左,风轻云淡,少女时而眺望远天,时而莫名一笑,却是在和身旁的少年讲述起那个遥远的故事。
都说乱世中的佳人蕙心兰质,能识真英雄。然而大多时候,无佳人相识,便无英雄造化,在那一段段传奇中英雄们总是占据长篇大幅,可剥开这一切向回看去,若没无数年前的惊鸿一瞥,没有英雄落魄时的美人恩,又哪来那么多的狗屁英雄?
历史如车轮,周而复始的旋转着,说到底,天下间从来都没有过所谓的新鲜事,一切故事都能从逝去的光阴中找到它们的源头,不过是换个时间地点人物背景罢了。
“所以说……咳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吗?”
终于把这段冗长的故事说完,司马槿口干舌燥,抬起头,就见安伯尘也朝她看来,目光火热,直看得司马槿脸上烧起两抹粉霞。
故事讲完其实已无需多说什么,若连这点灵犀都没,司马槿立马拍拍屁股走人。
打量着安伯尘,就见他的精神状态虽比之前好了不少,不再充满绝望,可眉宇间仍锁着两分忧郁一丝愁色,司马槿不由暗叹口气。
“原来是心魔。”
修行归根结底不过是窃夺天道之举,天地父母天最大,做了对不起上天的事多多少少会生出心魔,可安伯尘今日所生出的心魔却有些特殊,即便司马槿不惜做出“牺牲”来安抚他,可若是安伯尘自己无法想通,心魔永远不会彻底离去。
“罢了,跟我来,本姑娘带你去解了这心魔。”
不由分说的拽起安伯尘手臂,司马槿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召唤出飞龙驾,和安伯尘齐齐迈入。
野马王许久不见安伯尘,正想腆颜卖好,就被司马槿一鞭子抽中马臀,只得苦巴着脸拍翅而上,撒丫子向南飞去。
两人刚走没多久,风吹草叶,一袭道袍缓缓飘落……
第291章 暗流
道人去而复返,站在山路边静静看向不远处的两双脚印。
“风小姐……”
身后传来叫唤声,少时又有四名道人怀抱拂尘走来,当先的那名道人手中提着个竹篓,竹篓看似平平无奇和山里人每天砍柴采药用的没甚两样,唯一奇特的地方只是在竹篓上沿翻滚着一圈黑烟,蠢蠢欲动好不安分。
“风小姐,可要回转琉京?”
当先的道人看向风萧冷的背影,稽首问道。
“我说刚才怎么感觉有些古怪,原来是有人隐于道左。”风萧冷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身后的道人们听。
四名道人中唯独提着竹篓的那人敢接风萧冷的话,其余三人都是默不作声,恭敬垂首。
“如今妖魔降世,隐于市井山野的奇人异士们自然频频出没,这两人想必是途经此处见着我等捉妖,不愿现身相见罢了。”
顺着风萧冷的目光看向地上的脚印,道人手捋胡须,笑了笑道。
“可我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风萧冷拧起眉头,眼若寒潭,目光落向南方远天,许久终于下定主意:“师侄,你且助我布镜阵。”
闻言,手提竹篓的道人暗叹口气,苦着脸转向另外三名道人:“师叔祖吩咐了,还不快布镜阵!”
“是,师父。”
三名年纪不足四旬的道人相视一眼,也是一脸苦涩,可师叔祖和师父同时下令,他们哪敢不从。
他们是驻于琉国的长门中人,且是长门里地位超然的万法宗弟子,布个镜阵对他们而言也不是多大的难事。然而打从长门内乱后,朝野分立,却苦了他们这些散落在外的万法宗弟子,供给线被掐断,无论道符还是法器都成了稀罕物品,再难像从前那样源源不绝的获得,再加上妖魔降临,他们身负斩妖除魔的重任,道符法器用得更是极快,自然得要珍惜。
眼见几名道人恋恋不舍的取出法器,风萧冷目光闪烁,幽幽说道:“放心,我已和那个人谈妥……想来过不了多少时日,等长门内乱消停,自然会有人送来法器和道符。”
风萧冷的话说得很是含糊,三名道人将信将疑,手提竹篓的道人则面露深思,偷偷看了眼侧对着他的风萧冷,眉头微皱。
不多时,那三名后辈道人各自取出三面八卦镜,围着安伯尘和司马槿留下的脚印铺好,天灵灵地灵灵的一顿叩拜,随后一人浇符水,一人祭火捏印,最后一人取精血洒满九面八卦镜。
“呼啦!”
一柱火焰从八卦镜上腾起,轻舞游走,九面八卦镜同时燃烧起来,火光中渐渐氤氲出一层雾气,雾气时聚时散不久便凝成一面镜子,镜中出现了一个清丽的少女,以及一个面色忧郁的少年。
“这人好生面熟……”
提着竹篓的道人喃喃着,目光逡巡在少年和少女之间,陡然变色,瞳孔猛缩:“是他……”
“正是。”
风萧冷显然比她的师侄要冷静许多,点头道:“疯龙之将安伯尘,却没想到他也回到了琉国。”
话音落下,布置镜阵的三名后辈道人同时一颤,脸上纷纷浮现出后怕之色。
他们是修道人没错,可在大匡,寻常修道之人远没传说中的那般神通广大,遇天品上将十步内必死,更别谈拥有疯龙之将名号的安伯尘。他刚才分明就隐于山腰处,若是突然出手,在场的恐怕无一人能生还……可他却并不理会,注视着风萧冷离去而无动于衷。
万法宗的弟子虽超然于长门,可也知道长门和安伯尘之间的恩怨,当初若非长门设计陷害,给他扣上一个荒谬的罪名,安伯尘也不会千里逃窜,险象环生。
“奇''怪……他不是被妖魔吃了吗?难道……”
“没什么好奇''怪的。当日他孤身抢阵,又身处风口浪尖,唯有一死方能脱身,从此龙潜大海。”风萧冷盯着火雾中的人影,冷冷一笑道:“若换做我,放在他当时的情形下也会打假死的主意,金蝉脱壳,先避开风头再从长计议。只不过……假死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打量着司马槿,风萧冷面色古怪,有些疑惑,亦有些失望。
长门变乱仍未消停,她虽身份超然可又懒得回去争权夺势,这才继续呆在琉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数月前在琉京她遇上了一个让她足以恨上一辈子的人,那个装神弄鬼的无邪居士非但将她羞辱,还杀死了和她相伴十来年的鹅仙,此仇不报她便无法继续心安理得的修道。可从那之后,风萧冷再没见到过无邪居士,也没发现任何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却令风萧冷愈发笃定了无邪居士定和安伯尘有关,否则为何安伯尘前脚刚走,无邪居士后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安伯尘能百战不死一路过关斩将,定有无邪居士暗中相助。
因此,别的长门中人听到安伯尘的名号后噤若寒蝉,唯有她不屑一顾。
真正厉害定的不是安伯尘,而是躲在他身后暗中相助的无邪居士。
想要找到那个神秘无比的无邪居士甚至将他斩除,只能从安伯尘身上下手,而那安伯尘看起来又对琅妃唯命是从,若是能接近琅妃,又或者干脆得到她的芳心,那铁定能将安伯尘牢牢抓在手心……
山风呼啸,吹起白底青花的道袍,猎猎翻飞,年轻道人嘴角浮起一抹冰冷的笑容,“英俊”的面容将火雾中呆头呆脑的少年完全压倒。
“刘师侄,我去一趟南方,琉国一切便交给你了。”
好不容易逮到报仇的机会,风萧冷如何会放过,只有除去无邪居士她才能消灭心魔,在道途上继续向前迈进,突破眼下的境界。
闻言,手提竹篓的道人张大嘴巴,惊讶的看向风萧冷,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风小姐莫非忘了琉京中还潜伏着一头巨妖,至今未曾找到它的所在,你这一走,万一那妖物出来搅事,没有风小姐的困妖咒,我们可不是那妖物的对手!”
“放心,那巨妖在琉京盘踞了三年之久都未曾露过面,不是伤了便是睡着了,又怎会这么赶巧在我离去时出来害人?”
不欲和刘道人多言,风萧冷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少时张口吐出一张纸裁的鲤鱼,如流光般飞上半空,摇身变成一尾身长过丈的大鲤鱼,一个打挺载着风萧冷向南飞去,只留下四个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的长门道人。
北边战火纷飞,天峡东西血流成河,南方虽小打小闹不断,可相较北方仍显得太平安稳。然而现如今,随着台上的戏子们纷纷离席错位而走,天平渐歪,棋盘渐乱,风起云涌间暗流又生。
坐在飞龙驾中,潇潇洒洒向南飞的那对少年人显然还没意识到这点,日到中天,司马槿猛地揪住野马王的尾巴,起身望向身下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丘陵,眯眼一笑:“南顾丘到了。小安子,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
第292章 一路向南
他之所以会生出心魔,是因为失去了力量。三年的时间,他修炼到天品境界,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将近万斤的臂力,不知不觉间,对力量的依赖已深植心底,力量成为他的立足之本,和空气一样无法割离。乍一失去,如临绝境,由力量所带来的信念、决心、骄傲等等也随之一同陨落,幸好被及时止住,方才没有全盘崩溃。
说到底,还是因为小安子他太年轻、经历的太少,心境虽高却仅靠力量来维持,如此心境再宠辱不惊也是假的,便如空中楼台,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然而,这世上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拿起后又毫不可惜的放下……
看向恢复平静的安伯尘,司马槿默默想着。
飞龙驾盘旋在百丈天头,隔着天云俯身望去,就见连绵起伏的山丘间布满了黑压压的人影,再细细望去,却能发现南顾丘上的人分为三种,一类是手持兵戈的将士,第二类是衣衫褴褛却抓着竹竿木棒的难民,第三类便是难民堆里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妇孺。
“小安子,你看到那些难民没?”
沉默片刻,司马槿开口问道。
放下千里眼,安伯尘点了点头,随后抬起头,不解的看向司马槿。
“他们可有修为?”司马槿问道。
“没有。”安伯尘道。
“是啊,他们没有修为却能和琉国军队抗衡,十战十败而不溃散,反戈一击战败琉军。你说,他们靠的什么?”
司马槿有板有眼的说着,鲜有的认真。
只可惜下一刻,这严肃的气氛就被安伯尘不识抬举的破坏掉。
“因为有人于幕后操纵,计诱琉军,趁着琉军得意忘形时裹挟氓民出击,一举成功。”
安伯尘同样认真的说道,听得司马槿咬牙切齿,只想将安伯尘踢下去。
“哼,这时候倒会动脑子了。别说冷笑话了,你知道我指的什么。且不谈那幕后黑手,光是这些难民本身,他们没有修为,没有力量,面对琉国铁骑却能不畏不惧的冲杀,他们依仗的是什么?”
摸了摸鼻子,安伯尘红脸一笑,老老实实的答道:“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一切,一无所有,再怎样也不会多失去些什么,方才能够不惜命的冲杀。”
“勉强答对。他们丢了一切,却拥有了世上最难以匹敌的力量。若是他们还有居所,还有财富,还有田地牛羊热炕头,自然畏首畏脚瞻前顾后,如此也就失去了那股力量。”
“可是……我失去的是力量本身。”
“那也一样,对眼下的你而言,力量恐怕是你最大的财富了。”司马槿开口道,话音方落,却突然发觉哪里似乎说得有些不妥,瞄了眼安伯尘就见他正红着脸看向自己,欲言又止,似想辩解什么。
高风从云间涌来,吹散司马槿樱红的长发,轻若流苏,盈盈舞动,心跳也随之变快。
和这家伙在一起,总会时不时的生出几分矫情的小女儿态,真是……
司马槿暗叹一声,可又懒得去和自己的心意较劲,撇过头避开安伯尘的目光,望向云端下的苍生氓民,淡淡一笑道:“就算不全是,那也很重要。可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拥有了力量,其实是被力量所拥有。”
……被力量所拥有?
安伯尘愕然,复杂的看了眼司马槿,随后伸出双手静静打量着。
诚如司马槿所说,力量对他而言的确很重要,记不得从何时开始,他的生活只剩下吃喝睡觉想念以及追求力量,当他拥有的力量越来越大,他的生活俨然被力量所把持。他需要力量来保护自己,需要力量来破局,需要力量来生存……他虽拥有了力量,可同样的,他也被力量所拥有,甚至……奴役?
修道修道,只是单单为了获得力量?
都说道途无止境,倘若从追求力量的角度来说,的确如此,一山更比一山高,无论天下间有多少重境界,总有更高的境界,即便拥有了无上力量,到那时,定然还想追求更强大的力量。
可如果修道只是为了追求力量,那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