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木门关上,绝断了那些个看热闹村民的目光。
散发着泥土和草气息的屋子里,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脸一红,同时移开目光。
“掌柜的……”
安伯尘低声咀嚼着,迷惑的抬起头,问向司马槿:“红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走到床榻旁,司马槿一屁股坐下,没好气的瞪了眼安伯尘:“就知道和你一起你又要问个没完。”
司马槿的声音略带娇嗔,落到安伯尘耳中却透着一种久违的亲切,世上也只有一个女子会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而她也只会对安伯尘如此。
“可你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为啥我突然回到了村子里,你又成了掌柜的,还有什么救命之恩……”
挠了挠头,安伯尘干笑着道。
“罢了,那就从救命之恩说起吧。”
司马槿眨闪着大眼睛,促狭的一笑,顺手将安伯尘掀开的被子拉上。
“你本是琉京浮云斋的伙计,因为手脚勤快,做事麻利,甚得东家的器重。后因原先的掌柜回乡省亲,于是东家便将你破格提拔为代掌柜,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为了你的掌柜事业而打拼,三年里都没回家,只能托人送钱财以尽孝道。可好景不长,原先的掌柜回来了,看到浮云斋被你治理得井井有条心生嫉妒,于是在东主面前百般诋毁,又设计陷害,于是老实巴交的你又变回了一伙计。直到一个月前,你打算回圆井村,在京里识得我,便结伴同行,谁料在城外遇上匪盗,想要抢我运回客栈的家什,你看不过去便自作主张为掌柜的我出头,结果被一匪徒打成重伤,差点一命呜呼,幸好有出城巡逻的金吾卫经过救下我们一行,而我又为你请来大夫,将你送回圆井村,隔三差五的前来探望……嗯,大概是这样。”
司马槿一口气不停的说完,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笑眯眯的看向铁青着脸的安伯尘:“我这个故事既能圆你此前三年不曾回村的谎,又可以解释你眼下的伤,如何,还不错吧。”
司马槿略带调侃的声音传入耳中,安伯尘眉角一阵抽搐,半晌道:“我被匪徒打成重伤……敢问掌柜的,那匪徒何等修为,是天品还是神师?”
“天品?哼,不过是个炎火还没修出的壮汉罢了。”
剜了眼失魂落魄的安伯尘,司马槿撇了撇嘴道。一想到杀出那条关南血道的疯龙之将在她编的故事中竟连一个龙套匪徒都打不过,司马槿也有些憋不住笑,半晌嘀咕着:“谁让你逞强。”
听到司马槿最后细弱蚊蚋的那句话,安伯尘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暖意。
“敢情在你口中,我就是一个不自量力又傻里傻气的伙计。你则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的掌柜……是了,你是做什么的掌柜?”
打量着司马槿一身不寻常的装束,安伯尘好奇的问道。
“开客栈的。”司马槿轻描淡写道。
“开客栈的掌柜也不用穿成这样。”
“我开的可不是普通的客栈,等明日我派人将你接来,你自会知道。”
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忽而一笑道:“我和安大叔商量好了,等你伤好了也不用回琉京浮云斋,就来我那客栈继续当伙计好了。”
“又是伙计……”
安伯尘翻了翻眼,目光落到司马槿的手腕上,陡然一凝,却见她的腕上竟套了两条珠链,一条她自己的,另一条则是安伯尘的。
“红拂,无邪和珠链都在你这?”
点了点头,司马槿摸了摸珠链:“无邪先放我这。一个月前你杀得太猛,枪上沾的煞气太多,不利于你恢复修为,再者,对圆井村的风水也不好。至于珠链嘛,也暂且丢我这,等大功告成再给你个惊喜。”
“什么惊喜?”
安伯尘匆匆问道,司马槿丢下一个又一个谜团,好像故意逗他一样,安伯尘又是那种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人,心中苦恼。
“让你知道了还算什么惊喜。”
无奈的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一把抓住他急不可耐的手,塞回棉被,随后起身。
“你再休息一日,明天见。”说着,司马槿向门口走去。
“等等……这么急?”
隔了许久许久方才见到一面,这才一会儿工夫司马槿便要走,安伯尘自然有些舍不得。
“是啊,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走到门口,司马槿止住脚步,回头道:“小安子,你就不想报仇吗?”
没等安伯尘开口,司马槿笑了笑道:“就算你无所谓,这个仇我也一定要报。”
司马槿笑得很动人,在她动人的眸子里,藏着一抹安伯尘似曾相识的冷艳,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说完,司马槿推开木门。
“哗啦!”
围在门口偷听的三姑六婆作鸟兽状散,司马槿也不恼,笑盈盈的和安家两口子道别,随后进了马车。
圆井村既小又简单,却透着大匡任何一个地方都很难见到的宁静祥和,阳光漫过马车的纱帘,点上少女修长的睫毛,看着窗外的田埂山坡,嬉戏于河岸边的垂髫孩童,司马槿目光渐柔。
“现下去哪?”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却是驾车的车夫开口问道。
那车夫戴着张大斗笠,将他朴素的面容藏在斗笠下,隐隐能看见他高鼓的太阳穴,以及冰若寒潭的双目,光看他锋利的眼神便知绝非善与之辈。
“先去一趟琉京。”
拨弄着珠链,司马槿低声道。
“是,主公。”
第276章 周天大道(上)
司马槿前脚刚走,安家两口子后脚便回到屋里,不由分说的关上门,将那些七嘴八舌正准备问东问西的乡亲们堵了回去。
三年前安伯尘一家还是李员外的佃户,住着只有两三块砖瓦的木屋,虽谈不上漏风漏雨,可也是逼仄简陋。而今窗明几净,砖瓦崭新,说不上有多好,可也是干净舒服,至少在圆井村里算是排得上号的人家。
即便如此安伯尘仍有些不满意,在琉京时候他寄回家中的钱财足以买下一个圆井村,可爹娘只是将自家房子翻新修葺了下,购置了几头猪牛,连十分之一都没花上,也不知他们留着那些个金银做何。
还好,给他们送来的蛟龙肉看样子是吃了不少。
打量着面色红润,气色比村里余人都好上很多的爹娘,安伯尘心中宽慰,颊边浮起欣喜的笑容。
“娃子啊,你没对人家掌柜的咋样吧。”
瞅了眼正在“傻笑”的安伯尘,安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惴惴不安的说道:“娃子啊,人家姑娘生得是俊俏,可……可毕竟是城里来的姑娘,又是开客栈的大财主,而咱家……”
安氏还未说完就被一旁抖着烟杆的中年人打断:“你这婆娘又说疯话,咱家娃子在京里呆了三年多,年纪轻轻便当过掌柜,在咱圆井村里能有几个?娃子他自有打算,不用婆娘你操心。再说,嘿嘿……”
安老爹挤眉弄眼地看向安伯尘,猛抽了口烟,吞云吐雾道:“俺看那姑娘对咱家娃子多多少少也有点意思。要不然,她堂堂一掌柜怎地有空隔三差五来咱家,每次都还带着礼物。”
“美吧你就,人家那叫有情有义。唉,是个好姑娘,可惜是打城里来的……”
见到爹娘争吵不休,安伯尘无奈的撇了撇嘴,虽说歪打正着,却也听得安伯尘百感交集。
娘是土生土长的圆井村人,娘家姓胡,她是典型村里人想法,讲究门当户对,骨子里藏着几分懦弱和自卑从前的安伯尘也曾有过。而爹则是外来户,本名安太平,人称安老烟,早些年因为家乡闹饥荒而被迫从琉西一路逃荒到此,从李员外手头谋得两三亩田后,方才取了娘,那时候爹已经三十来岁,年纪要比娘大上许多,见识阅历也不同凡响,至少在圆井村。
安伯尘很早之前便想象过回乡时的场景,骑着高头大马,铠甲明亮,身后跟着一众虎贲儿郎,气派无比的荣归故里。再不济也要雇上几辆上好的马车,带着绫罗绸缎金银财宝,风风光光的回家。却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以一区区伙计的身份回乡,身无长物,还当着一众乡亲的面发起“疯”来,想来背地里免不了要被笑话一番。
失去修为,失去名位,一觉醒来被打回原形,人生大起大落不外如此。
摇了摇头,看向窗外风和日丽,安伯尘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眉宇间多出一丝洒然。
道途上有失有得,失而复得之例数不胜数,只要根本还在,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到司马槿临走前所言的报仇,安伯尘心头一暖,此前他还有些迷糊,眼下却反应了过来。以红拂的性子,被匡帝出其不意整了这么一出,说什么也不会善罢甘休,可更多的却似要为他报仇。
浓浓暖意从心底升起,蔓延全身,陡然间,安伯尘脊背微颤,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却是发现在身体内某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虽然很微弱,仿佛草叶生芽,却让安伯尘隐约嗅到一丝力量的气息。
力量的根源是什么?易先生反反复复的问安伯尘,安伯尘也曾反反复复思索过,现如今又有了新的答案。
“这娃子,咋又傻笑起来。”
刚一回头就见安伯尘似笑非笑的看向窗外,安氏叹了口气,摸了摸安伯尘的额头,满脸担忧。
安伯尘无法,只得好生劝慰。
除了中途扒了点稀粥,安伯尘整个下午都在陪爹娘说话中度过。琉京这一带的村人讲究过午不食,也就是一天只吃两顿便早早休息,除了春耕秋收又或是逢年过节,几乎不吃晚饭。傍晚尚未到,安伯尘便好说歹说的将爹娘劝回里屋,待到四下安静后,安伯尘掀开棉被,撑起身体缓缓下地,活动了一番筋骨,四肢僵硬酸胀,却已没了痛感。
“红拂编的那个故事里我是在一个月前被匪盗所伤,这么说来我已经睡了一个月,也不知外面……”
面露深思,安伯尘没再继续往下说,摩热手心,贴紧四肢沿着周天经络缓缓摩擦,活络经脉血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安伯尘的肌肉渐渐恢复生机,流淌在皮肤下的血液变得滚烫,身体也比刚下床时候要轻松灵敏许多。安伯尘虽没学过导引术,然则修行之道触类旁通,兼之安伯尘对肉身了如指掌,虽然暂时丢了修为,可也懂得如何尽可能的恢复肉体的力量。
夕阳余晖静静笼罩在圆井村上空,山清水秀,被橘黄色的阳光稍加调染,这平静的村落仿佛披上了一层柔软的毡毯,无处不透着暖融融的气息。
安伯尘吐光肺中浊气,盘膝坐上床榻,面朝窗外的夕阳,双目微阖,只余一线。
倘若还能进入胎息,安伯尘自有把握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修为。虽无法内视察看体内经络,可安伯尘却能感觉到周天经络完好无损,并没毁于关南荒道的鏖战中。滥用本命真元,放出九天雷力,别说周天经络了,便连上中下三丹田也有损毁的可能,如今能保住修行的根本当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迹。
不过有她在,似乎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嘴角微翘,安伯尘知道其中定有红拂的功劳,至于她是如何做到的,也只能等到日后再问,当务之急是打通胎息重拾修为。
吸入一口清气,而后缓缓吐出,气息深长,安伯尘静静等待着夜降昼生的那一刻,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如果无法进入胎息,安伯尘便要从头开始修炼,炎火,地品,天品……且没了神仙府,也不知要花上几十年才能恢复修为。
时间悄然流逝,慢如三秋。
终于,圆井村上空的天色不再那么明媚柔和,夕阳下了山麓,白昼滑落,夜幕拉下。
安伯尘心跳加快,神经紧绷,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三年成败只看今夕!
“铛!”
清脆悦耳的声音忽地响起,仿佛从脑袋中蹦响,又仿佛从小腹处流淌而出。
下腹先是一颤,随后绽放出无限生机,缓缓起伏。
嘴角高扬,安伯尘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满含喜色。
轻柔的月光下,村中任何景物的颜色都格外鲜活,极富层次,每一片树叶随风摆动,每一缕麦穗轻舞的样子都在安伯尘眼中清清楚楚地呈现。闭上眼睛,安伯尘聆听着远方草丛中每一只昆虫的欢唱,风从石缝中与树叶中钻过那微声的差别,游鱼追逐嬉戏……到最后,全身每个毛孔都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感悟天地时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且要比从前还要清晰,并非仅仅五觉的查探,更像是从四面八方各个角度去观察安伯尘所处的这个世界。
修为全失,胎息之道不退反进,只因在这一刻,体内毫无半丝元气的安伯尘真正重演了婴儿母胎时的状态。
第277章 周天大道(中)
以天地穹宇为母胎,安伯尘屏息凝神,脐眼吐出丝丝悠长连绵的气息,舞动如夜风,托着安伯尘扶摇而上,飘飘然徜徉九霄,施施然逍遥天宇。一朝修为全失,重演母胎真息,没有修为和道法的束缚,安伯尘的意识愈发轻盈灵动,肉身犹在圆井村,意识却已飞向重重天宇,从各个角度观望这个以天地为炉壁苍生为炭灰的世界。
刚到半途,安伯尘忽有感应,于天宇之下肉身之上停滞住意识,怔怔地望向天地和肉身。
天地犹如一个庞大无比的蛋壳,浑圆无瑕,日月星辰在圆中运行,五运六气按照各自的天时季规律缓慢流淌,万物皆有其存在的意义,是以为道,以道为根本方才能按照各自的轨道运行着,百年,千年,万年,亿年,朝夕如一未曾有过丝毫差错。可在这看似平静而稳固的周天之中却存在无穷无尽的变化,由少到多,从盛到衰,从生到死……各种各样的变化充斥在周天中,有些是世界之变,有的是人生之变,也有万物之变,然而它们再如何变化,却也只是存于一个圆中的变化,如阴阳,如昼夜,如天下大势。从一极到另一极,看似大相径庭,说到底不过是绕了一个圈经历了一个注定要经历的过程,再周而复始罢了。
万物如是,此曰大道,不变与变,周天而已。
仰望天宇,俯瞰大地,越过圆井村中的肉身,安伯尘目光平静,心中却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
这一刻安伯尘只觉那苦苦追寻的大道近在咫尺,从未有过的接近。
体外有周天,体内亦有周天,两方周天,两道齐修,若能参尽其中变化,道道相渗,天地于人不过是胸怀中的一周天,弹指掌握,俯仰拾得,那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人于周天中观日月星辰,明万物道理,周天不毁,大道不止。
目光逡巡过漫天星辰,一瞬的功夫,安伯尘便将三百六十五颗周天星辰收入眼底。
天宇间有气如长河,有星如山岛。气者无穷尽,勾连天道伦常,亦如人体周天中的经络,星辰者繁多不尽,却有周天主星三百六十五颗,暗合人体周天经络上的三百六十五正穴。
果然!天地与人体便是两方相互印证的周天,只要发觉其中变化规律,自能寻求出两道融合之处。
举手投足间便印证出周天星辰与周天穴位之间的联系,安伯尘信心大增,心中亦生出一丝感动。
道者为何?既能看到,又看不到,弃之为泡影,得之为大道。
深吸口气,安伯尘不再停滞,继续向上飞去,直到这时他才陡然发觉,玄飞于天地穹宇间的哪里是他的意识,而是他的神魂。或因肉身无元气无道法,太过虚弱的缘故,神魂出窍而不觉,直到安伯尘明悟了一丝周天玄奥,方才恍然。
“神游神游,适才那般方才叫做神游吧。知肉身所在,却不知己为何物,潇潇然而游,恍恍惚而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