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不但不止,还跪地求命,愿将主人所藏金银悉数献上,只求苟且。浪客笑尔无言,兀自喝酒,昂首待戮。不曾想养于府中的猎犬突然发难,咬伤强人,而浪客曾经所猎比他豢养于府中麋鹿也撒蹄奔出,冲向强人。浪客从前虽好游猎,可被贬后修身养性,又或孤寂,对待猎物也极好,孰曾想过命悬一线时救他的不是受他大恩的奴婢,而是打发冷清的牲畜。
朝向不惜一死缠着强人的猎犬麋鹿拱手三拜,浪客醉态毕露,大笑三声,靸鞋而去。一路狂歌,从都城到境外人皆道他疯痴,君王见态也不追杀,任他离去。浪客不知所踪,久而久之国人也不再提起,十年后有人道曾在东海边见到浪客,手持无钩吊竹,自有龟龙从海中出相伴左右。又五十年,有人道曾在大漠觅其踪影,奔走于马群中,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后百年,还有人道在极西之地见过浪客,一步百丈,步步青烟。或言其得道成仙,也曾有人拜而问道,浪客笑言放下……
神怪谈中的故事道尽荒唐事,扑朔迷离,若真若假,可篇篇引人遐想,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关键是隐于故事后的秘密。
而他的秘密和《浪客篇》又有什么联系?
“安小友在想什么?那个少年看起来也不一般。”
耳边传来易先生的声音,安伯尘淡淡一笑道:“无它,也不过是在想他是谁。”
“安小友和他配合默契,难不成真是初识?”
“陌路相遇,孤庙切磋,遇到那个妖人自然合力击杀。”
安伯尘平静的说道,目光落向夜幕深处,嘴角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云儿想要隐瞒,定有他的打算,安伯尘自然不会捅破。
匡帝落子大匡万里河山,好大一场戏,好大的手笔,那他又可曾想到,传奇命主中竟混入一代琉将之后,至于霍穿云想做什么,即便匡帝智珠在握也无力猜透。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他真能算尽一切,袁三郎二人也不会死于我银枪无邪之下,机关算尽,变数叠起,就算他匡帝有神仙相助,也弥补不了一个接一个的漏洞破绽……这场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是了,我记得当初问过你,力量究竟来源于何处,是命运,是天意,还是技巧。”
上下打量着安伯尘,游走于这场游戏边缘,来历神秘的男子笑着道:“不知安小友可有答案?”
安伯尘莞尔,指了指心口,又指向高广不知几许的天穹。
“这里。”
易先生面露古怪,哂笑一声就欲离去,耳边传来安伯尘的声音。
“我也记得当初先生曾说过,会将飞龙驾送一辆给安某,三个月过去,不知先生可曾功成?”
“你倒是好记性。快了,若安小友不忙,今夜便可随安某前往齐国敝处,多一个人见证飞龙驾诞生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易先生倒也爽快,传说中上天入地的宝贝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件玩物。
低头看向珠链,安伯尘将琉璃瓶取出,提笔而书。
少时司马槿的回信便到。
“传奇命主未至,秦国关中亦无异动……你若想跟着易先生去开开眼界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需要小心。”
“小心什么?”
“不告诉你。歇了。”
夜风吹来,安伯尘心中暖洋洋一片,将琉璃瓶丢回,紧随易先生走出神庙。
第225章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上)
齐国位于大匡之西,上陈下平,有西江贯穿国境,水运发达,商贸繁荣,齐国因此而富。又因西江贼自称何姓者聚众造反,攻城掠地,集民众之所愿,往往在官军来前及时避退,直到今日未遭清剿,齐国君一怒之下派兵强占西江,截断东南西北水道。陈平二国慑服齐国淫威已久,有苦难言,秦国和西江南岸的落云行省自然不干,抗议未果陈兵边界。若是开打,最先受罪的是陈平二国,有此二国为屏障,齐国也不惧怕,我行我素,丝毫不给那一国一省面子。
西江流域局势紧张,常有冲突,可也只是千人左右的规模,小战不断,却始终未能真打起来。
两人一马逆流而上,西江两岸长柳飘飘,透过密密麻麻的柳荫依稀能看到宁静却燃着篝火的营帐,偶有战马奔出,惊走一林夜鸟。
“区区水竹竟能搅乱四国一省的格局,放在大匡历史上恐怕也是第一遭。”
对坐竹筏,安伯尘扫过两岸道。
他说的是当初匡帝命齐国进贡水竹之事,齐乱因此而起,眼下的局势也与此事脱不了关系。可齐国兵强马壮,国力稳居大匡三甲,区区水贼竟能长驱直入,视官军为无物,稍有眼力者便能看出其中的猫腻,何况安伯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诸侯争雄,不顾百姓各施手段,为的还不是这天下间最大的利益。
“安小友此言差矣,从古到今荒唐之事何其多,帝王一荒唐,这天下便也跟着荒唐起来。就拿三百年前来说……”
易先生坐于安伯尘对首,一边把玩着鸟笼,一边笑着道:“安小友可知书生皇帝之事?”
安伯尘喜读神怪传奇,《国礼》尚未看完半卷,对于大匡故往历史并不熟悉。
眼见安伯尘面露探询,易先生摇了摇头,目光玩味:“那位帝王也是个奇人,奇思妙想不断,后宫佳丽三千看腻了,竟然别出心裁,命令后宫都改穿书生装。到后来武士装、僧袍、道服……林林总总皆让后宫佳丽换穿。女子男装别有风情,他玩得不亦乐乎,孰料民间女子亦投其所好,纷纷改穿男装,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般癖好,民怨不绝,传入宫中匡帝大怒,下令严禁民间女子改穿男装,又命各地巡监,若遇上女子男装撕其衣衫以儆效尤。可宫中不绝,民间又如何绝得了,即便被撕破衣衫,丑态百出,仍屡禁不止。那年的大匡一眼扫过,皆是穿着男装的百姓,难觅女子踪影,后人大叹荒唐,直到匡帝驾崩才止住。”
“满国皆男子,那岂不是成了男儿国?”
安伯尘笑着道,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灰布道袍红发飘飏的身影,在他记忆中,那夜的月光从未有过的妩媚,将她高挑的身姿倒映于地,和月光一样纤细皎美,然后故作高深莫测的问道,你想学道法吗……
“女为悦己者容,却大多薄命,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男子寡情。”
逆流而上,江风阵阵,对面的易先生感慨道,话音突然一转,直视安伯尘:“你应该还没见过她的真容。”
闻言,安伯尘不动声色,心跳难免快了几分。
易先生口中的她还会有谁,可他又是如何猜到?
戏虐的看了眼伯尘,易先生从竹匣中掏出一把金玉雕镂的精致酒壶,自顾自的喝上一口,幽幽道:“你若看过她的真容,定不会再想看第二眼。”
心头忽地一紧,安伯尘没来由的生出一丝烦意,强忍着浓浓的好奇和疑惑又或是紧张,将头转向另一边,充耳不闻。
三年了,安伯尘却连她的真容都没见过,虽也一起神游大匡,可司马槿的元神和安伯尘的天地双魂一样,只是模糊的虚影,难辨容颜。
不会再想看第二眼……
安伯尘竭力不去胡思乱想,却始终甩不掉这句经久回荡在耳边的话。
若她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容颜真像易先生所说的那样,为何会被司马家当成和皇室联姻的工具,因为易容吗。可是……
冷风从两岸吹来,卷起皎白的光晕飞驰在柳林道间,岁月如梭,华光流韶,编织成一段段零碎却轻巧的歌谣,把夜江染得青葱而明丽。
安伯尘静静听着,静静看着,长发飘飏,渐渐的,眼里的复杂隐没,随风逝去。
看向转眼变回云淡风清,嘴角扬起浅浅的弧线,不知在回忆着什么的安伯尘,易先生眉头挑起,面露诧异,随即恢复如初。
“相知不如不见,相见不如不遇,可惜这世上能懂的人太少太少。”
易先生击水长叹道,眼里闪过一丝缅怀,丝毫不顾正想着伊人的安伯尘。
安伯尘兀自看着两岸风月,并没搭理对面的中年人,若不是为了飞龙驾,安伯尘定会将这个惹人嫌的易先生一脚踹下西江,扬长而去。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我行于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急。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安伯尘轻声咀嚼着,她最喜欢诗,激扬中透着怆然,怆然中却是无边无际的孤独。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安伯尘念着司马槿的诗,易先生看着萧萧然的江水,各想各的心事,谁也没发觉闹了一路的笼中鸟渐渐安静了下来,鸟喙对准笼柱,也在等待着。
两岸柳道退,山涧白猿啼。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人一马以及那只不再愤怒的小鸟终于到了江口,江口左岸山成天门,巍峨挺拔,崖尖下悬,上面隐约写着什么。
“到了。”
易先生停下竹筏,看了眼安伯尘道:“从此下水,百丈过石阵,再半里便是我在齐国的住处。”
安伯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莫名的一笑,易先生摇着头,伸手探入竹匣,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刺耳的声音从两人间传来,好似刀尖磨白骨。
月光下是一只不惜折断鸟喙,击破鸟笼振翅高飞的白鸟,鲜血将它的喙口染红,触目惊心,妖冶中透着狰狞。
易先生乃当世奇人,这只普通的鸟笼中藏有上古禁制,削弱妖物元气。可他却忘了一件事,虽是妖,可本体却是有着坚硬喙口的鸟禽,生死关头,蚂蚁尚惜命,何况来自洞天的妖孽。元气被限制,鸟喙尤在,即便舍弃鸟喙也得搏上一搏。易先生来得匆忙,又一心忌惮妖力,反倒疏忽了本体,这才让妖物逃出生天。
那白鸟盘旋于半空,恨恨的盯着二人,鸣叫着,刚想扑来,就见易先生又掏出那柄照妖镜,身形微颤,稍作犹豫,转头而逃。
“安小友再等几日,待易某捉回那精卫鸟便领你看飞龙驾。”
易先生似乎很重视逃脱的精卫鸟,脸上现出懊恼之色,匆匆道,从竹匣中取出风雷羽插在身后,展翅高飞,直追精卫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夜色很重,安伯尘看了眼左岸雄山,卷起阴阳之风将竹筏拉到岸边,牵着野马王上岸。
“啪!”
油纸包从怀中掉落,安伯尘弯腰拾起。
一时半会见不着飞龙驾,安伯尘也没时间等易先生回来,自然是先去秦国寻无华。
“是了,云儿将这行军图给我,究竟有何用意。”
挠了挠头,安伯尘笑着打开包裹,眉头陡然一皱。
油纸包里是有行军图,可行军图里却夹着一条布片,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传奇命主下一轮选中的踏脚石仍有你。小心。”
霍穿云不想让安伯尘知道谁在帮他,可又忍不住亲手给他,便用顺手牵羊来的行军图传书。谁曾想安伯尘竟和他一样,丝毫不在意,直到此时才发现玄机。
抬起头,少年将油纸包收入怀中,眉头扬起间,无邪在手。
漆黑而深沉的夜色中,磔磔的笑声从远岸传来,惊散林中夜鸟。
安伯尘的神色渐渐变得冷凝,眸如寒潭,遥望于远山,手臂划过残影,银枪砸地。
……
吴中,司马家……
第226章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中)
琅坊很静。
夜深自然人静。
任天罪坐在窗前喝着酒,对于瞽目的他来说,夜深时候就好像独坐山崖,看着无边无际空旷壮阔的大海。他的世界里本就没有颜色,如今又少了声音,世界变得简单起来,和常人遥视一望无际的大海并没多少分别。
细碎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任天罪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路上听惯了她的脚步声,总是带着天生的零碎和拖沓,将她心中的局促暴露无遗。也不怪她,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初下山门,便差点被人拐到青楼,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对这突然变得危险起来的世界心生恐惧,寸步警惕。更何况,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独处一室,难免会有些紧张。
又喝了一口酒,任天罪“看”向街对面的那座大宅,嘴角浮起苦笑。
这位司马家的大小姐还真是喜欢捉弄人,不由分说命人将他们安排在一间屋子里,还美名其曰是让他和流烟互相照应,免得被传奇命主趁虚而入。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放在哪都是大忌,她倒是无所谓。
任天罪好脾气,与人和善,即便天下人都想取他项上人头,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你还不睡?”
少女的声音响起,平日里咋咋呼呼、憨里憨气的她此时却有些羞赧,局促不安的问道。
“再喝会酒。”
任天罪道。
“那我先睡了……”
少女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竟像丢入河水中的薄羽,惊不起半丝涟漪。
任天罪贪恋美酒,更贪恋夜深人静,起初毫无察觉,可渐渐的,他的眉头皱成川字。
整个世界安静得有些诡异,竟连流风和露水的声音也荡然无存,任天罪身处黑暗,却发现连那片安静的“大海”也都看不见了。
生平第一次,任天罪心头扑通扑通直跳。
非是害怕,只不过他习惯了有着万千声音的世界,此时万籁寂静,也只有那点心跳声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而沉闷的世界微微松动,女子的声音传来。
“听说你看不见,那声音便是你的全部,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想不通,笑煞人也。”
那个“她”是紫龙女,说的女子自然也是传奇命主,听她的口气似乎和紫龙女并不对付。
任天罪心中了然,并没说话。
那个女子自作聪明,却不知这样的情形任天罪早已遭遇许多次,世上聪明人比比皆是,自然能看出任天罪最大的破绽。
“你很厉害吗,竟连紫龙女也对付不了?”
女子突然道,语气中藏着一丝玩味。
任天罪笑了笑,现在他所要做的只是拖延时间,和从前无数次失聪一样,拖到那首歌谣在心底酝酿而成。
“可能她想让我活下来,然后引来你。”
任天罪轻描淡写的说道,话音传出,女子微微失神。
转眼后,女子冷笑道:“若她紫龙女真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想找她麻烦也不必那么束手束脚。”
直言不讳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傻到不顾后果,另一种则是智珠在握,这个一手颠覆任天罪唯一的世界的传奇命主显然属于后者。
任天罪如何不知,他慢悠悠的取下胡琴,笑了笑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等到了地府见着阎王,就说杀你的人是苦狐儿。”
女子的声音渐渐变冷,飘忽不定。
“你来杀我,就不怕司马家的人?这里可是吴中琅坊。”
取出帝王剑,熟稔的搁在琴弦上,任天罪抬头问道。
似乎有些惊讶任天罪的平静,女子并没立即动手,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才道:“你来吴中,第一王风去中都,安伯尘去秦国,你们应当是通过某种手段知道了第二轮被选中的几个踏脚石。只可惜,陛下的布置也变了。既然让你们逃脱了第一轮,那这第二轮你们再无幸免的可能。”
任天罪也没惊讶,调试着胡琴道:“这么说来,今夜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传奇命主也在此地?”
“自然。我来杀你,他去杀司马槿。司马槿一死,司马家必定生乱,还有谁会来管你?”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能的手?”
闻言,苦狐儿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咯吱咯吱的笑着,却在片刻后戛然而止“他杀司马槿,就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