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尘!”
安伯尘正出着神,耳边传来李小官的喊叫声,转身看去,不单是李小官,就连平子和阿福也兴冲冲的跟了进来。
三年前安伯尘晋升虎贲营中郎将,赏赐无数,安伯尘自然不会忘了这两个从村里投奔来的老乡。小官跟在他身边当校尉,平子和阿福喜欢骑射,安伯尘托关系将他们安排进骁骑营,如今都已是伍长。其中或多或少有骁骑营主官给安伯尘面子的缘故,可平子和阿福自己也算争气,弓马娴熟,总之要比小官强上许多。
至于李小官……
看向穿着身火红云绣大袍,头顶玉冠,提着个鸟笼没心没肺笑着的李小官,安伯尘皱了皱鼻,好生无奈,指向一旁的金瓜道:“小官,我替你购置了一双兵器,你且看看是否趁手。”
“好嘞!”
李小官乐滋滋道,放下鸟笼,将三百多斤重的金瓜提起,耍戏法般两手抛接,还得意洋洋的向平子和阿福眨眼睛。平子和阿福这两个跟班只得僵着脸,拍手叫好,看得安伯尘连连摇头。
琉京三年,来自圆井村的少年们渐渐长大,小日子也前所未有的滋润。
七十里琉京平静喜庆惯了,纵然江南之外三大诸侯国已蠢蠢欲动,潜伏于长草下的那丝野火一触即发,可偏安江南的孤儿寡母满朝文武却依旧大梦未醒。
第169章 极西虎将
春雨绵绵,从东向西洒入中都。
中都在关中,中都行省也就是关中行省,匡朝百姓们叫惯了倒也丢了前朝的称谓。之所以称为关中,只因那座划分南北的雄关天峡关,从古到今,最惨烈的大战天峡关就占了一半,连同南北,横亘东西,直掐四方咽喉,是为兵家必争之地。此关依仗天峡群山而筑,上有险隘山峰,下有千丈深峡,山道逼仄,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需五千兵马足矣阻挡十万雄兵。
大匡皇叔赵无敌坐镇中都,长天峡关俯察天下诸侯,群雄有心无力,皆不敢妄动。
而今皇叔已不在,却有一将北来,匹马画戟立关中,只消跺跺脚,天下虎狼无一敢近。
山道前,玉面朱唇的上将安坐云中雪狮马,方天画戟挂于背后,静静凝望向涧中白猿嬉戏。夜色已深,猿未歇,他亦未寝,纵马而来,截于道左,却没再往前,好似在等人。
若是披甲,吕风起定会戴金盔系冲天冠,可今晚却连发也未束,随意的披在身后,稍显奇''怪。
马蹄声从山道尽头传来,少时,两匹骏马疾奔而来。
当先一匹马背上坐着员大将,银甲银盔,肩背梨木虎牙枪,战裙上斑驳一片,月光落下却是猩红的血渍。
百步外,吕风起静静的看向山涧,直到那员大将离他还剩三十来步方才转过头。
来将显然也看到了吕风起,方天画戟纹丝不动的挂着,可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敢无视,有几将敢近前?一瞬间,眸子仿佛被点燃了般,闪过熊熊战意,银甲大将非但停下,反而纵马如疾风,势若惊雷。
吕风起依旧未动,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健硕颀长的身形好似和天峡关连成一线,又或者,他便是那另外一座天峡关。
百步如火,三十步如疾雷,十步如滔天巨浪,距离吕风起还剩十步,银甲大将右手闪出一道虚影,眨眼间抽出梨木虎牙枪,枪尖划过奇妙的弧线,就仿佛在虚空中掀起万丈巨浪,一浪高过一浪,重重叠叠轰向道左吕风起。
不知何时,令天下名将坐卧不安的方天画戟已在手中。
迎向扑面而来的枪浪,吕风起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右手猛地一抖,方天画戟游蹿如蛇,好似海底捞月般直插入滔天骇浪中。
枪戟相击,虚空中荡开圈圈波澜,巨浪撞雄山,无声无息。
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合罢了,使枪的大将和吕风起错身而过,却在十步外悬缰立马,摘下战盔,扭头看向吕风起。
风起天峡关,飕飕吹来,紧跟大将而来的那员小将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盔甲下青丝翻飞,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奇的盯着吕风起。
“你要去哪?”
吕风起问道。
“东楚。”
银枪将答道,他身高八尺,肩宽臂长不输吕风起,样貌也甚是英俊,面如冠玉,浓眉大眼,只不过嘴唇没有吕风起那般薄,亦没有他那般冷峻。
四目相对,许久,吕风起方才道:“一路过了几国。”
“西面三国,连同天峡西关。”
“杀了几人。”
“陈国三将,平国五将,齐国八将。”
银枪将平静的说道。
“倒是给我面子,没动关西那头插翅虎。”
闻言,银枪将哂笑一声:“想要杀他少说也要五六十合,拖久了大军一到,恐怕真要被你留下了。”
吕风起不经意的皱了皱眉:“你还是不愿助我?”
笑了笑,银枪将瞅了眼吕风起,随后望向深涧:“是助你,还是助陆司空,亦或是助匡皇室?”
未等吕风起答话,银枪将兀自道:“楚君已为紫龙请来妙手神医古先生,答应耗费万金也要治好舍妹的病……就此别过,若有机会,改日再叙。”
话音落下,一旁的小将连忙赶上前去,经过吕风起时又好奇的瞅了眼,吕风起转头看来,小将非但不怕,还俏皮的扮了鬼脸,嘻嘻一笑,随后跟着银枪将向东而去。
直到两骑消失在山麓处,吕风起方才收回目光,手中的方天画戟不知何时已挂回背带。
群山间夜雾极重,一双布鞋从雾中露出,二十不到的少年皱着眉看了眼吕风起,随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深涧。
“李紫龙投靠楚君,楚国兵强马壮又得一龙,是为大患。将军何故纵虎归山?”
等了许久未听吕风起开口,张布施眉头皱得更浓。
陆司空一派北来,中都原先的格局荡然无存,别人还好说,可偏偏吕风起也来了,师父不在,又有谁能压得住他?天下五虎七熊十三骏,也只是军中排名,大匡还有许多隐伏草莽的强者,若是披甲上马未必输于前者。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李紫龙,是为西极老人的弟子,西极老人乃隐世奇人,有三绝,枪矛剑,据说李紫龙已得其枪道真传。吕风起少年时走南闯北,寻师问道,曾得西极老人传授半招戟技,世人皆知,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有可能战败吕风起,非李紫龙莫属。
张布施正欲再问,耳边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下意识的避身而退。
“哗啦!”
吕风起身前的山路从中塌陷,直坠深渊,而他所立之处只差半寸,却安好无损。
拉起缰绳,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吕风起口中响起:“来日疆场相遇,我必斩他于百合内。”
话音陡然一转,吕风起转过头,冷冷的盯着张布施:“吕某见你天资尚可,饶你一命。往后若再敢如此,休怪某手中画戟不识人。”
心头一寒,张布施眉头皱成川字,毫不示弱的迎向吕风起的目光,强忍着割得他面颊发痛的杀意。
“你还差得远。”
丢下一句话,吕风起哈哈一笑,调转马头,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下。
看向吕风起远去的雄壮背影,张布施喘着粗气,余光落向一旁的大坑,只觉嘴里发苦。
“天资尚可……只是尚可而已吗。”
苦笑着摇了摇头,张布施顺着山道缓缓而行。
吕风起只比他长十岁,十年后,也不知能不能达到他的境界。
枭声响起,一只黑影从山林间飞出,落于张布施肩头,张口吐出颗腊珠。
张布施捏碎腊珠,拆开信笺,细细打量着。少时,张布施眉头又皱了起来:“长门法会……这朝野两派终于要撕破脸皮了,也不知会先对哪方诸侯下手。”
山路迢迢,不知尽途,少年穿着布鞋行着山路,不急不缓,转眼消失在山雾中。
……
旧唐古道熙熙攘攘,一个来月的旱情并未影响到百姓们的兴致,反倒让月色愈发皎洁,群星璀璨,夜白如昼。琉京的夜市素来都很热闹,春季节日甚多,人也有精神,玩个通宵达旦也是司空见惯。
“小官,那个变戏法的真像你说的那样神乎其神?”
嘴角含笑,安伯尘问向不住瞅着街旁仕女姑娘的李小官。
不等李小官开口,这些年愈发黑壮的阿福便兴冲冲道:“伯尘,你是不知,那个变戏法的在京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安伯尘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他平日里甚少出来闲逛,一抽得空闲不是修炼便是看书,亦或练练枪。琉京安享了三年太平安稳,安伯尘却安稳不下来,见识过仙神鬼怪,神游时也遇上不少奇人强者,在安伯尘心里深处早已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子上,面对这么多可能成为变数的存在,需得勤奋修行方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说说笑笑,四人走过旧唐古道,到了望君湖边。
画舫连岸,曲声绵绵,在月华荡漾的粼粼波光中犹显风情万种。子时已过,望君湖旁依旧欢歌艳曲,公子携侍女,仕女坐香车,可大多不再流连那些稍显冷清的画舫。
在湖岸边立着三四十丈宽的大戏台,戏台上搁着张一人高的铜镜,十个空箱子,两扇门,以及七八只盆栽,旁边站着个笑吟吟的中年人。他刚露面,台下便已聚满何止千多人,抢尽了望君湖老东家们的风头。
“是他?”
安伯尘看到戏台上那人,暗暗吃了一惊。
李小官等人口中的戏法大家可不就是傍晚时所见的那个依云客栈的客人。
他约莫四十不到,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穿着身天蓝色长衫,肩挂白布褡裢,看起来和茶馆里那些伙计没什么两样,本份中透着一丝精明。
“安将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惊喜的呼唤声。
转过身,安伯尘就见一浓眉大眼的少年兴冲冲的走过来,身边跟着个蒙带面纱的女子。
安伯尘一怔,刚想行礼就被少年不动声色的止住:“安大哥,我和小姨是偷偷出来的。”
听得少年竟称安伯尘为“大哥”,女子黛眉稍皱,转瞬舒展。
敢情是微服私访……
安伯尘心中好笑,放眼看去,就见两人周遭的人群中,有十来名太阳穴高鼓,目露精光的大汉不住朝这看来。见到是安伯尘,纷纷收敛凶相,装模做样的看向台上那人。
第170~171章!
阿福大大咧咧,只是好奇的看了两眼李宣和璃珠,随后又满脸期盼的看回擂台。平子有些小聪明,心中暗暗琢磨,莫非是哪家的公子哥,不过也没往心里去。至于李小官,虽然认识李宣和璃珠,可一来有安伯尘在前面挡着,二来仗着自己是修行中人,遂也假装不识。
和当今琉君寒暄着,安伯尘不卑不亢,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先王李钰一去不复返,李宣继承大统,却因年纪尚轻并没亲政,由蓝月太妃和璃珠长公主垂帘听政,辅助朝政。说是两人共理朝政,可做主的却是璃珠公主,这三年来她坐于帘幕后,批奏折,宣诏令,深居简出,安伯尘一七品郎将没资格上朝,很少见着璃珠。可安伯尘总感觉到,璃珠似在有意无意在躲避着自己,至于缘由,安伯尘想不明也懒得去想。
目光落向璃珠,就见她正盯着自己,安伯尘抱以微笑,素白的面纱下,玉白粉嫩的颊边飞起两抹粉霞,转瞬消散。“久违了,安将军。”
转目望向戏台,璃珠道。
安伯尘也没想到璃珠会和自己打招呼,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好。三年过去,璃珠从公主变成长公主,安伯尘也升任郎将,两人间的身份依旧差的那么大,而关系却变得有些微妙。虽甚少见面,璃珠更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安伯尘,可安伯尘隐隐能感觉到璃珠的照顾,无论讨要军资还是枪马,都是当天报上当天发放,安伯尘私下给虎贲营加餐开小灶严格来说算是违反军规,曾有羽林军主将上报朝中,却被璃珠按下,安伯尘安然无恙,那员主将却被调到外府。
一来二去,羽林军上下私下里都说安郎将在朝中有天大的靠山,可安伯尘的战功摆在那,虎贲营更是连续三年在比试中夺魁,也没人敢闲言闲语。
虽然碍于年龄和资辈,安伯尘未曾升迁,可俨然成为军中红人,老一辈的将军们对他抱以厚望,中层军官无不巴结,底层将士们更是以能进虎贲营为荣。虎贲营最有名的还是一月一次的开小灶,那顿加餐被虎贲营的将士们添油加醋,直说得好似山珍海味。事实上,却也算得上山珍海味,蛟龙的肉即便帝王也难吃一顿。
“已经一个来月没下雨了。”
耳边传来女子意味深长的声音,安伯尘皱了皱眉,若有所思的看向璃珠,就见她好整以暇的看向戏台,好似那句话不是从她口里说出来般。
未等安伯尘多想,一簇烟花蹿入夜幕,锣声响起,好戏开场。
在看客们热情的掌声中,中年男子笑了笑,拱手作礼。
“多谢各位乡亲父老前来捧场,易某人初来乍到,只为图个盘缠,变点小戏法,为大伙助助兴……”
话还未说完,台下传来大片叫好声,钻出马车的仕女小姐们已经拍红的手掌。
看来这变戏法的真有几分本事。
安伯尘心中暗道,却也不以为意。
三教九流中自有奇人,可却难登大雅之堂,而台上那中年男子脚步虚浮,高高瘦瘦,看起来毫无修为,想来真像他所言一般,混口饭吃罢了。
“今日这第一出,名为空盆百花生。”
朝向四面八方作了个揖,中年人笑着举起手头花盆,盆地朝外,绕场一圈而后道:“大伙可都看清了,这花盆是空的。不知哪位肯为在下找些泥土来?”
自有爱出风头的公子手捧泥土,走上抬去,按着中年人的嘱咐将土倒入花盆。
“多谢这位小哥。”
中年人拱手称谢,随后将花盆放于台上,卷起袖筒,伸向天头。
“大伙可知,那天宫中所种的花草都是浇天露,灌琼浆玉液,方才美丽无双。易某不才,愿为大伙献上天宫仙花。”
话音落下,人群先是一静,随后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好声,李小官更是扬臂高呼,看得安伯尘苦笑不已。
且不谈有没有天宫,就算真有,又岂是尘世中人所能企及,那姓易的卖艺人顶多是耍两手障眼法罢了。
余光中,就见璃珠公主也在津津有味的看着,面纱后的美目中异彩缤纷。
安伯尘暗暗摇头,转念一想,璃珠这些年深居简出,倒也难为她,今夜抽空出来看看戏,与民同乐,自然格外珍惜。
湖风阵阵,吹上高台,台上的男子右手握紧成拳,对准花盆,好似在撒种。少时,他的脚步渐渐变得轻盈起来,绕圈而走,像是在浇水施肥,偏偏手中空无一物,很是可笑。然而在场的都是聚精会神的看着,无一人发笑起哄,目光中满是期待。
“浇”了一圈花,男子看上去极累,拾起袖子擦拭着额上“汗珠”,又过了许久,方才露出笑容,指向花盆道:“诸位请看。”
转眼后,安伯尘不由张大嘴巴。
一条翡翠般的嫩芽破土而出,摇摇欲坠的升起。
刹那间,台下响起潮水般的喝彩声,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盯着那颗嫩芽,就连安伯尘也不例外。
起初只是指甲盖大的小芽,随着它越长越高,渐渐生出茎叶根枝,却始终保持食指般粗细,蜿蜒而上,不多时已然攀升至天云间。
安伯尘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花盆,随后皱眉打量向易姓中年人,喃喃低语道。
“分明没有修为……可别说是戏法了,就算法术也没这么神乎其神。”
“伯尘,我说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