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徐有容的声音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响了起来。
“或者……这是送给我们的。”
第1136章 活着离开
陈长生想到一种可能,刚才师父提到平妻一事被自己拒绝……所以这两件用昊天镜碎片做的法器是赞赏吗?
——是的,师父好像一直都很欣赏有容,十年前在白帝城他好像就表示过。
据余人说过年的时候商行舟很少会提到陈长生,却提过几次离山毕竟是别家宗门,徐有容作为圣女不应该总去叨扰。
不应该去离山,那么应该去哪里?离宫还是洛阳?
想着徐有容总能轻易地获得长辈的喜爱,陈长生不禁有些羡慕。
商行舟想着他们两地分居不便,做了这么个小玩意,却不知道他们早就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和徐有容有一种特殊的方法可以保持联系,所以白鹤飞到白帝城后,他才能第一时间告诉圣女峰上的她。
他手腕间微微发亮的石珠是天书碑。
天书碑本来就是一种空间通道,无论是天书陵里的规则还是现在进出周园的方法都证明了这一点。
十年时间,徐有容与他对天书碑不停参悟研究,最终掌握了其中一部分的玄妙。
他们的声音可以穿过天书碑去往彼处,但稍微凝练的神识与真实存在的事物依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个时候,陈长生手腕间另外一颗灰色的石珠亮了起来。
“落落见过先生!”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石珠里响了起来。
是的,她那里也有一座天书碑,她也学会了如何与陈长生通话。
啪的一声轻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与徐有容通话的那颗石珠,就这样熄灭了。
陈长生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落落那边见他没有回话,不禁有些担心,连声喊道:“先生!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陈长生说道:“没事,只是有些走神。”
“那就太好了!”
哪怕隔着十万里的距离,陈长生却仿佛能够亲眼看到落落如释重负、小手不停拍着胸口的可爱模样。
忽然,他终于想明白了为何前些天徐有容一直不开心,无论是在秀灵族的草原还是最开始在浔阳城里。
原来是因为那天的事情。
那天和今天真的很像。
白鹤从松山军府来,他与徐有容联系的时候,正在红河泛舟。
当时,于京在水里唱歌,落落在身边,用小手喂他吃果果。
落落并不知道徐有容能够听到她说的话。
他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
……
“落落殿下当时到底说了句什么?”
唐三十六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哪怕长须被风吹的在脸上乱拍,也无法遮掩。
陈长生余光里确认没有人在看自己,也没有人在听身后唐三十六的话,压低声音说道:“她说……先生乖,张嘴。”
唐三十六怔了怔,想笑又不敢笑,憋的满脸通红。
城墙上的人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中山王微微挑眉,有些不悦,宰相大人在旁低声笑着安慰了数声。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对视一眼,就装作是没看见。
刚刚从熊族部落归来,重新归位的桉琳大主教则是苦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这里是浔阳城。
大人物们都在城墙上。
中原春意渐深,草木亦深,北方的雪原也在变暖,那件大事终于发生了。
时隔数百年,人族再一次北伐。
皇帝陛下亲自祭酒,从皇宫送出京都外。
教宗陈长生,更是一路送到了浔阳城。
浔阳城外的原野里到处都是人,黑压压仿佛潮水。
这些人都是去赴死的,所以这些潮水便是世间最强的狂澜。
数十万道强悍的神识与杀意合在一起,便是世间最烈的西风也无比匹敌,就算是黄金巨龙重回中土大陆,隔着千里之远望着这道冲天而起的杀气,也要被惊走,根本不敢靠近。
万余国教骑兵,六万玄甲骑兵,还有数量远胜于此的普通士卒。六位离宫巨头,二十三名大周神将,三千教士,南溪斋精英尽出,离山剑堂诸子齐集,加上各宗派山门的修行强者,各世家的供奉高手,更不要说还有王破、肖张、怀仁、离山掌门、茅秋雨、相王这么多神圣领域强者,随时准备出手,从声势来说,这已经不逊于当年的北伐。
数十万军队陆续开拔,踏上征程,城外的原野渐渐安静,气氛变得越来越肃杀。
再没有人发笑,也没有人留意先前的动静。
唐三十六望向西方那片山岭,皱眉说道:“没想到相王居然愿意随左路军进发。”
浔阳城乃是万箭齐发之地,很是紧要,需要一位圣域强者坐镇。
曹云平与各方关系都不错,性情憨直可亲,深得众人信任,所以最后选了他。
这些年来,相王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拥蓝关,表现的极为低调。
这当然不是因为留在京里为质的儿子陈留王,而是因为时势如此。
众人本以为,他必然会跳出来争一下这个位置,没想到他竟然一言不发。
如果是中山王倒是很好理解,这位性情暴烈的王爷,为了陈氏皇族的骄傲,必然会带兵冲在最前面。
“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你居然留了胡子。”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的脸,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唐三十六说道:“我如今风采更胜当年,蓄须稍作遮掩,也是想少些桃花债。”
这些年他的性情确实要沉稳了许多,在人前更是极少说脏话,自恋却是一如从前。
也不能完全说是自恋,他的这句话里还是有几分真实和几分无奈。
木拓家老太君去年得了场重病,病好后看透世事,却是放心不下最宠爱的孙女,于是亲赴汶水,住进了唐家老宅,死皮赖脸地磨了三个月想要与唐家结亲,逼的唐三十六不敢归家,也不敢在国教学院停留,最后竟是与苏墨虞回西陵万寿阁过的年。
陈长生说道:“听闻那位小姐容颜极美?”
唐三十六说道:“木拓家的美人本来就多,但我难道是那种只看外貌的肤浅之辈?”
陈长生说道:“有容认识那位小姐,说她性情极好,而且为人爽利,你至少应该见见。”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我敢打赌这不是原话。”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她的原话是你配不上那位姑娘。”
唐三十六大怒,拂袖而去。
他下了城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向北方而去。
整个过程里,他看也没看一眼陈长生。
“活着回来。”
陈长生大声喊道。
无数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他仿佛无所察觉。
唐三十六摆了摆手,没有转身。
第1137章 远去的马蹄,忧伤的歌
唐三十六上前线了。
当然,他不是去做先锋的,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人会同意。
在这场战争里,他扮演的角色是粮草提举,更准确地说,是金玉律的副手。
陈长生的白帝城之行,虽然没有完全达成人族的想法,但至少把金玉律从菜地里解放了出来。
这位传奇的妖族将军,将继续担任数百年前他曾经担任过的那个重要角色。
朝廷往前线的所有辎重、粮草,军械,来自各州郡的支援,各世家商行的捐赠,全部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副手位置也极为重要。
按道理来说,唐三十六的资历并不足够,至少很难服众,但没有任何人敢反对这个任命。
不是因为唐三十六的身份来历,不是因为他愿意放弃世家公子的尊荣去前线冒险,而是因为唐家捐了一笔钱。
梁王孙捐出半数家产充作军费,汶水唐家也捐了一半的家产。
同样都是一半家产,但只有当亲眼看到的时候,人们才明白唐家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因为唐家的一半家产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
见多识广的户部官员,看到用十几辆马车运进来的账簿时,也震惊的无法言语。
整个大陆都知道,唐家乃是世间最有钱的地方,底蕴深厚,积累极丰。
但这一次世人才知道原来唐家竟然有钱到了这种程度。
所谓富可敌国,果然不是虚言。
唐老太爷真是非常人也。
富可敌国,往往便会成为举国之敌。
这是很难逃脱的规律,也是很多悲剧的来源。
这件事的具体细节传出来后,很多人都在想唐家是不是不想触着朝廷的忌讳,所以才会通过这种方式减轻朝廷的敌意。
——半数家产确实很多,痛如断臂,但只要唐家能够保存下来,那么还是值得的。
这种推想看上去很有道理,但陈长生知道并非实情。
打进雪老城、征服魔族,是唐老太爷毕生的宿愿,是他数百年来唯一想做的事情。
在这方面,他与商行舟是天然的同盟,最坚定的战友,什么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甚至可以说,他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今天。
只要人族能够彻底战胜魔族,他哪里会在意家财万贯?
如果不是考虑到后人子孙,想着家族的存续,他甚至会把整个汶水唐家都投到这场战争里去。
身为这样一位老人的孙子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陈长生看着城外原野里的那道烟尘,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唐三十六骑着一匹白马,身着白衣,腰间系着汶水剑,很是飘逸潇洒。
他没有对陈长生说什么,也没有道珍重,因为此战必胜。
就像焉支山人说的那样,大势已成。
魔族大势已去。
就像唐老太爷与梁王孙做的那样,人族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抛弃仇恨,就为了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人类世界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为了这场战争,人族准备了很长时间。
从物资与军员调配来说,已有十年。
从战略谋划来说,已有数百年。
从精神意志来说,已有数千年。
无数先贤,无数先烈,无论是哪位皇帝,哪一代教宗……他们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今天。
暗流早已涌动了无数个日子,随着时局的变化,终于变成了春潮。
魔族作为大陆曾经的霸主,在北方苟延残喘,得过且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某些清醒冷静的大人物认识到了这一点,比如那位年轻的魔君,又比如焉支山人,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而且魔族内部太乱。
每每想到魔族现在的处境,陈长生庆幸之余,总是有些不解,然后想起商行舟在洛阳的那句话。
或许那人还是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人类?
看着原野里的道道尘龙,感受着极细微的震动,陈长生顾不得再去想那个问题。
震动,是远去的马蹄,还是自己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没有来由。
因为这场波澜壮阔的战争即将掀开帷幕的原因吗?
魔族必败,人族必胜,大势已定。
但我们仍然要为之努力,真正的努力,才能真正的胜利。
想着今后的岁月里,此时正在离开浔阳城的年轻男女,会抛洒多少热血,会有多少牺牲……
平静如他也不禁觉得脸颊微微发热。
……
……
深春的山谷里到处都是血。
低等魔族士兵死亡之后变得更加丑陋,野草间的尸体散发着恶息,草原还不算太热,但放的时间久了,难免还是会腐烂。
最开始的时候,人族军队还会用阵师来清理战场,每场战斗结束后的草原上,到处都能看到阵法清光以及随之而来的火焰。后来死的魔族士兵越来越多,战事越来越紧张,为了节省阵师的法力,再也没有这方面的要求。
临时的营帐设在高处,但所谓的山谷其实是绵延起伏的草甸,谈不上易守难攻。
暮色涂染着远处的原野与近处的车辆,炊烟已尽,篝火渐明,隐隐有忧伤的歌声响起,却引来更多的骂声。
梁红妆靠着车轮,眯着眼睛看着向地底坠去的落日,嘴里叼着的草根微微颤动。
他当然没有穿那身红色的舞衣,也没有浓妆,只是本就貌美,尤其是那对眉色深如墨、形细如钩,妩媚之中自有英气,天然一段风流,刚上战场时不知引来多少视线,直到现在才没有人敢议论什么。
在队伍里,他的境界实力最高,杀的魔族士兵最多,受的伤也最多。
他的肋骨下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通过包扎布带的缝隙,可以看到白骨,还能闻到腐臭味。
一个人挤到他身边坐下,看着草甸上那些低等魔族的尸体,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情。
“这么多天了,居然没看见一个高等魔族,难道都让老魔君给杀光了吗?”
说话的人是奉圭君,前段时间他还做着做了几十年的浔阳城守,结果现在却成了前线的一名将军。
那夜在戏台下听到梁红妆对教宗说出那番话时,他就隐约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前线居然会和梁红妆在一处,也不知道这是教宗的意思,还是圣女的安排。
梁红妆没有理他。
奉圭君冷笑说道:“朝廷要我来送死,是对你梁王府半数家产的报答,那你呢?你那位兄长为何不来,却让你来送死?”
是的,来到这片草原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送死,虽然现在人族占据着绝对优势,在已经发生的这么多场战斗里,魔族士兵的死亡数量要两倍于人族的士兵,但是……终究还是会死人,尤其是现在已经很多人注意到情形有些诡异。
奉圭君的嘲讽,更多源自不安。
人族军队进入草原后,已经遇到了很多魔族军队,发生了很多场激烈的战斗。
很快人们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除了极少数军官,在这些战斗里,根本看不到任何高等魔族的身影。
连魔族最强大的狼骑,也看不到丝毫踪迹,仿佛失踪了一般。
如潮水一般向人族军队涌过来的,都是最低等的魔族士兵。
这些低等的魔族士兵,智识发育缓慢,可以说是愚蠢,哪怕拥有超过普通人类的巨大力量,在人族军队的弓弩军械以及阵师的面前也只能是被杀戮的对象,按道理来说应该并不难对付。
问题在于,现在人族军队遇到的低等魔族士兵与以往并不一样。
现在的低等魔族士兵变得更加勇敢,性情暴烈,手段更加残忍,甚至有一种无畏死亡的感觉。
如果说以前这些低等魔族士兵只是智力低下,现在的他们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变成了纯粹的杀戮工具。
无数低等魔族士兵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地涌来,会给人族军队带去极大的压力,无论是战事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奉圭君率领的这支军队,减员非常严重,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同样的情形,应该也发生在草原各地。
梁红妆说道:“应该是某种药物让这些丑陋的家伙丧失了理智,只会来送死。”
这是很多人的猜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战争才刚刚开始,魔族的应对手段便如此的极端。
要知道那些药物必然有极强的副作用,那些低等魔族士兵甚至从服药的那一刻开始便等于死了。
奉圭君看着越来越浓的暮色,眼里的忧色也越来越浓,喃喃说道:“魔族究竟想做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朝廷派来送死的,为的就是安抚梁王府的旧怨。
但他毕竟担任了数十年的浔阳城守,现在是前线的将军。
梁红妆说道:“魔族想吓退我们。”
奉圭君怔了怔,明白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