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眼下的局面看起来,最终的结果还是陈长生与徐有容会被焉支山人镇压,然后被狼骑生生咬死。
至少在那些魔族骑兵看来,这已经是注定的结局。
他们看着那边,想着稍后怎么杀死人族的教宗与圣女,然后把对方生撕吃掉,眼神越来越凶残,喘息越来越重。
徐有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看起来快要撑不住了。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忽然做了个非常出乎意料的举动。
满天光明忽然消失。
她收回了斋剑。
那谁来抵挡焉支山人的威压?
夜空里的南溪斋剑阵忽然动了,极为整齐地转了一个方向。
那些密密麻麻的剑本来对着草原四野,这时候全部对准了天空。
依然还是满天剑雨,只不过准备向着天空落下。
三千剑,迎向天空里的那道黑影。
星光与剑光相映成辉,让夜空变得更加明亮。
那道十余里长的黑影,也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第1127章 吾的箭
那道黑影可以说是一条山脉,也可以说是一条魔神的手臂。
在山脉的最前方,也就是陈长生与徐有容头顶的天空里,有五座山峰,看上去就像五根手指。
满天剑雨落在那座山峰上,烟尘大作,破裂声不停响起。
山峰下沉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直至最后终于停下。
整个过程里,徐有容没有往夜空里看一眼,似乎并不关心,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对陈长生的信任。
她把斋剑插进身边的草地里。
嗤的一声轻响,青草冒起青烟,却没有焦糊,身姿更加挺拨,显得生机勃勃。
她从身后解下一把桐木做的长弓。
桐木为弓,这便是百器榜上的桐弓。
只有南客、陈长生以及秋山君、苟寒食寥寥数人才知道,徐有容最强的手段并不是剑法。
斋剑是陈长生从周园里找到,然后送回圣女峰的。
大光明剑是她拿到斋剑之后才融汇贯通的。
桐弓,则是自幼便一直被她背在身后。
平日里,没有人能够看到这把长弓。
当她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比如这个时候。
徐有容取出一枝箭,搭在弦上。
这便是梧箭。
她神情平静,举弓。
动作很平稳,很顺畅,有行云流水的感觉,又像是十余张画面的叠加,清楚至极。
弓弦拉动,渐如北方魔族膜拜的月亮。
她的睫毛一眨不眨。
风起。
白色祭服轻飘。
黑发也飘了起来,与箭平行。
秀气的手指离开了弦。
桐弓发出了琴音。
据说桐木是琴最好的材质,难怪如此动听。
弦音在草原里回荡开来。
箭,在声音之前到来。
数里外。
一名魔族骑兵的眉心出现了一个血洞。
那个血洞非常圆,边缘很光滑,甚至让人很想用秀气这个词语来形容。
接着,徐有容第二次挽弓,第三次,第四次……
她的动作始终那样稳定,有一种简洁明确的美感。
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箭匣便空了。
三十枝梧箭离开桐弓的弦,飞进了夜色里,直向数里之外的狼骑。
闷哼之声不停响起。
血花不停炸开。
魔族骑兵不停倒下。
恐惧的喊声不绝于耳。
狼骑四散逃开。
三十枝箭最多也只能带来三十次死亡。
从道理来说,散开队形是最好的选择。
徐有容再一次举起桐弓,虽然已经没有了箭。
这一次,她用的时间明显要比前面长很多。
终于,她松开了弓弦。
弦上染着一点血,与夜风相遇,摩擦,开始燃烧,生出金黄色的火焰。
那些穿透魔族骑兵颅骨的箭。
那些贯穿嗜血巨狼身躯的箭。
那些带去死亡、然后消失于夜色里的梧箭……忽然都回来了。
三十枝梧箭拖着火尾,向着草原上四散的狼骑追去,像是燃烧的火鸟,又像是明丽的流星。
多年前在周园里,在暮峪的尽头,南客经历过类似的攻击。
那夜之后,徐有容是第一次用这种手段。
那些狼骑如何能够避开?
噗噗噗噗。
草原上不停响起梧箭穿透坚硬事物的声音。
带着火尾的梧箭,追逐着狼骑,驱赶着夜色,所到之处,便是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声音终于停止了。
夜色下的草原恢复了宁静。
但更应该说是死寂。
因为这片草原已经变成了墓地。
数里方圆里,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
无论是魔族骑兵还是嗜血巨狼都死了,没有谁能够幸免。
草原反射着星光,有些湿湿的感觉。
不是空山,却像是新雨后。
那些不是细雨,而是血。
徐有容把桐弓插进地面。
桐弓很长,立着比她的人还要高,看着真的很像竖琴。
事实上它不是琴,而是一棵树。
瞬间,无数道树枝从桐弓里上生出,结出无数青叶,随夜风轻轻摇摆。
清新的气息,像瀑布一般落在她与陈长生的身上,也落在土狲的身上。
土狲正在偷看她,悚然一惊,然后觉得伤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好转。
青枝继续生长,很快便长成了一颗大树。
这是一棵梧桐树。
这棵梧桐树里有桐宫阵法。
她拔出斋剑,走到陈长生身边,望向夜空里的那座山。
“梧桐能撑八十息,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她鬓角微湿,神情有些疲惫,眼神还是那样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做过。
……
……
黑暗的草原上忽然多出了一棵孤单的梧桐树。
树枝在数千道剑里伸展,挡住了夜空里的那座山。
桐弓与梧箭合在一起就是梧桐。南溪斋前代圣女以难以想象的智慧与能力,把桐宫阵法镶进了弓箭里,更是让让其威力培增。也只有这样的神器才能抵挡住焉支山人这种传奇人物的攻击。
当然,即便是这棵梧桐树也不可能一直支撑下去。
草原上响起无数声雷鸣。
那是沉重的山峰带动地面的声音,是地底的岩石与泥土彼此挤压的声音。
焉支山人向着他们走来。
他的速度很慢,但没有漏洞,就像一道移动的山脉,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压迫感。
夜空里也有一座山,弥散着古老而沧桑的气息,无比沉重,令人心悸。
梧桐树哗哗作响,数百片青绿的叶子落下,树干逐渐弯曲,发出嘎吱的声音,似乎随时可能断掉。
数千道剑不停地向着那座山峰斩落,不时有石屑落下,然后在半空化作青光消散。
陈长生的睫毛不停颤动,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有容让他想办法,如果想不出来,他们或者便要行险一搏。
陈长生的性情不喜欢冒险,但他这时候总盯着地面看,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他总不能把地面看出一朵花来。
事实上,陈长生还真是在看花。
肖张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脸上的那张白纸被夜风拂动,上面那些血点不停变幻,看着就像风里的腊梅。
白纸上留着两个洞,那是眼睛的位置,鼻子与嘴巴都是用笔画出来的。
画甲肖张的大名便是由此而来。
肖张为什么要在脸上蒙一张白纸,这是所有人都很好奇的问题。
有人说他的脸上有胎记,极其丑陋难看。
有人说他生的非常秀美,年轻时候经常被人误认为女子,还经常遇着一些另类的麻烦,所以才会把脸蒙起来。
最出名也是得到最多人认可的说法是,当年肖张为了超越王破,强行修行某种邪道功法,结果走火入魔,身受重伤,尤其是脸部近乎毁容,于是他用白纸覆之。据说天机老人曾经问他为何不用面具,或者笠帽,肖张说自己用白纸遮脸,只是不想吓着小孩子,又不是耻于见人,为何要用面具,至于笠帽更是令人憋闷。
按照陈长生对肖张的了解,这个故事里天机老人与肖张的这番对话应该是假的,据说确实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那么这个说法本身也就有可能不是真的,肖张的脸上并没有恐怖的伤口。
那么白纸下面究竟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把这张白纸揭下来看看,但敢这样做的人很少,而且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这时候肖张昏迷不醒,想要看到他的真容,可以说是最好的机会。
这确实是很大的诱惑,陈长生似乎也无法忍受,伸手过去,准备把那张白纸揭下来。
只是此时魔族强敌在前,威压如山,局势如此凶险,他为何还有心情想这些?
……
……
第1128章 嚣张之枪以及心碎之箭
陈长生的手离肖张的脸越来越近,直至触到了那张白纸的边缘。
不知道是被汗水打湿还是沾了太多血的缘故,白纸的边缘并不锋利,就像是在潮湿的桐江边搁了三天的酥皮。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白纸的那一刻,白纸上的那两个黑洞忽然亮了起来。
那是肖张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当然也有可能刚才他根本没有昏过去。
陈长生脸上没有吃惊的神情,应该是早就已经知道,问道:“歇够没有?”
徐有容没有转身,静静地注视着天空里的那座山峰。
南溪斋剑阵已经被那道沉重如山的气息压制的离地面越来越近。
梧桐树的青叶落的越来越多,树身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些地方的树皮已经裂开,露出白色。
肖张看着陈长生说道:“从来没有人敢揭这张纸,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他的声音很冷漠,无情无识,就像他的眼神一样。
以前他是逍遥榜上的强者,加上疯狂嗜杀的名声,自然没有谁愿意招惹他。
现在他成功晋入神圣领域,更没有谁敢来撩拨他。
对这句带着威胁意味的话,陈长生并不在意,说道:“如果你不肯醒来,我只好把这纸揭了。”
肖张说道:“我有些困,你们撑会都不行?真是没用。”
只有他这样的疯子,才敢用这样的语气对教宗与圣女说话。
陈长生依然不在意,说道:“就算我们轮着撑,也总有撑不住的那一刻。”
肖张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怔住了。
陈长生与徐有容竟然决定不再拖时间,而是准备搏杀。
他们的信心从何而来?
“既然是搏杀,当然要搏。”
陈长生看着他笑着说道:“也许赢也许输,谁知道呢?”
他的笑容还是像少年时那样干净、纯真、温和。
在肖张看来却有些可怕。
这样的大事,就这样随随便便决定搏一把?
无论桐宫还是南溪斋剑阵都还可以抵挡焉支山人片刻。
他身受重伤,但毕竟是位新晋圣域强者。
在这样的局面下,陈长生与徐有容却决定不再等待,直接搏杀焉支山人!
难道他们不明白,焉支山人身为魔族的远古强者,要比那些魔将强大很多,甚至境界实力可能不逊于魔帅?难道他们不明白,人族教宗与圣女再加上他这个新晋圣域强者如果今夜全部战死,历史真的可能会改变?明明可以再等一等,为何要搏杀?为何在这样的时候,陈长生还在笑,笑容还是如此干净?徐有容还有心情背着双手看星星?
世人都说肖张是个疯子,他却发现陈长生与徐有容比自己还要疯狂。
这些为何的答案是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
这就是锐气。
年轻人的锐气。
他比陈长生与徐有容大几十岁,但对于修道者而言,也还算年轻。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像是秋水洗过的银枪,寒意十足。
“还有多久?”
他走到徐有容身边问道。
徐有容说道:“四十七息。”
肖张嘶哑的声音从白纸里再次透出。
“我去破他的山势。”
他提着铁枪向北方的夜色里走去。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头顶夜空里的那道影的山脉。
真正的山在数里之外,在他准备去的地方。
前些天,他感应到了破境的征兆,毫不犹豫结束了在雪原上的暗杀生涯,按照当年约定好的路线一路南归。眼看着便要通过草原回到人族的领地,却在荒野间看到了忽然崛起的三座大山。
焉支山人、镜泊山人、伊春山人。
面对这样可怕的远古强者,他根本无法脱逃,按道理来说必死无疑,谁曾想这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竟然让他跨越了那道门槛,提前突破了神圣境界,险之又险地逃了出来,只是还是受了很重的伤。
乘风筝入乱山,看到陈长生与徐有容,他心神骤然放松,伤势与精神上的疲惫同时暴发,直接昏死了过去。
歇了片刻,伤势未愈,但他的精神振作了很多。
最重要的还是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出现。
人族地位最高的两位圣人一起来接他回去。
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哪怕高傲如他,也这样认为。
为此,他愿意再战一场。
但他说的是我去破他的山势,而不是我去破了他的山势。
他没有自信能够破掉焉支山人的防御,甚至没有信心能够活下来。
风萧萧兮,白纸哗哗作响,似乎有些不吉。
但他的身影并不萧索。
因为铁枪笔直,红缨飞舞。
因为他战意滔天。
……
……
徐有容收回视线,望向数里外的夜色,说道:“只有一次机会。”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
肖张强行压制住伤势只能进行一次最强的攻击,就算随后他还有再战之力,也不可能比这一次更强。
换句话说,他们如果想要正面突破、击破焉支山人,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夜风落在脸上,有些微寒,谈不上像刀子,更像是初春时西宁镇那条小溪里的水。
陈长生左手握拳,天书碑化作的石珠从袖口里垂落,来到了腕间。
感受着石珠的重量,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平静了些。
……
……
夜色下,焉支山人真的很像一座山。
不是远方看上去的那道山脉,而是更加真实的一座岩山。
这座岩山并不是特别高大,却仿佛与大地深处的岩石连为一体,给人一种无法撼动的感觉。
肖张走到山前,停下。
星光落在他的脸上,被白纸反射出来,显得更加白,有些像雪老城后的月光。
很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铁枪红缨轻舞,竟把那些星光带的游走了起来。
星光仿佛变成了真实的存在,丝丝缕缕。
世界是相对的。
虚无变成真实,那么真实的事物呢?
星光里,肖张的身形时隐时现,仿佛随时可能消失。
如果只用肉眼观察,根本无法确定他的位置在哪里。
这是洞彻天地法理之后的道象。
今夜他刚刚破境成圣,对天地法理的领悟还有所不够,远远谈不上掌握,这时候明显已经进步了很多。
这就是神圣领域强者的能力,无论是战斗还是沉睡,都可以让他们与这个世界更深的彼此认知。
黑色的岩山高处有两团火苗,幽冷至极。
低沉而漠然的声音从岩山里响起。
“数百年来,论战意之强,你可以排进前三。”
焉支山人似乎知道肖张还有战力,但他并不在意。
就算还有陈长生与徐有容,他也不在意。
他表现的很是淡然,还有心情评价对方。
以他的见识,这种评价可以说是极高的赞誉。
肖张却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