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山洞的极深处,洞壁上用树浆画着远古朴拙的壁画,光线很是幽暗,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石台。
石台上有树枝与软草组成的一个鸟巢,里面躺着一只灰朴朴的小鸟。
这个山洞深达数里,构造极为繁复,中间不知有多少岔道,哪怕是再厉害的妖兽也不可能走到洞底。
按道理来说,那只灰鸟应该很安全。
然而,再复杂的构造也无法拦住那些能够遁地的物种。
看着那只不起眼的灰鸟,除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破烂的黑袍散发出的臭味越来越浓。
他不是畏惧神圣领域的生命,也不是失望于自己找错了对象,而是兴奋。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坎坷命运到头了。
幸运这个词终于落在了他的头上。
土狲沿着除苏留下的痕迹从地底钻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幕画面。
当它的视线落在那只灰扑扑的小鸟后顿时直了。
换句话说,就连见多识广、极其阴毒无耻的它都傻了眼。
土狲认识那只灰扑扑的小鸟。
不要说只是换了一个形状,就算是真的化成了灰,它也不敢忘记。
那只鸟是金翅大鹏。
日不落草原上,无数妖兽以它为尊。
就像是龙族与凤凰一样,金翅大鹏是天生的神圣生物。
除苏很清楚,吃掉一只金翅大鹏对自己有多少好处。
很明显,这只金翅大鹏正处于漫长的觉醒过程里,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除苏绝对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土狲也很清楚,所以哪怕再如何狡诈阴险,也想不出方法来阻止除苏。
就在这个时候,灰色的小鸟睁开了眼睛。
看了一眼,它便知道那个浑身散发着腐臭味的怪物想要做什么。
幼鹏的眼里没有流露出惧意与乞求,满是冷漠。
一道难以形容的恐怖威压在洞里出现。
“你觉得我会被你吓到吗?”
除苏的声音很嘶哑难听。
幼鹏的眼里尽是怒意。
但就像除苏想的那样,它正处于神魂觉醒的关键时刻,无法动弹。
一声满是暴戾与委屈意味的啸叫在山洞里响起。
“你和我一样,都是骄傲而冷漠的毒种,从来都不喜欢这个世界。我们没有主人也没有朋友,自然没有人会愿意拯救我们,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融为一体,再与这个世界较量一番?”
除苏看着幼鹏认真说道。
幼鹏白了他一眼,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夜空里忽然多出一道火线。
火线直入岩石。
大地震动,岩浆涌动,炽热难言。
岩山垮塌,烟尘大作。
除苏感觉到了道熟悉的气息,想起了数年前的伤痛,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一道娇小的身影从烟尘里走出,羽翼缓缓收拢,然后消失。
幼鹏看着那道身影叫了起来,显得好生委屈,又像是孩子一样撒娇。
徐有容伸手摸了摸它。
幼鹏似乎很舒服,哼唧了两声,闭上眼睛继续沉睡。
“原来是你……”
看着这幕画面,除苏悲痛说道:“世间所有好东西都是你的,这有天理吗?”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好像确实有些不公平。”
除苏感受着她的气息,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难听,笑容更是难看。
“原来不是你。”
第1122章 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是你,这句话很好懂,紧接着的这句原来不是你,则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联系上下文也听不懂。
换作别人大概会一头雾水,觉得除苏是个疯子,徐有容却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除苏脸上的笑容渐渐敛没,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们之间的缘份真是不浅。”
破败的岩山间弥漫着腐臭的味道,就像他沙哑难听的声音,令人作呕。
除苏是长生宗的怪物,徐有容是南溪斋的圣女。
长生宗和南溪斋之间的渊源极深,如果真要说起缘份,道法,那真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徐有容没有听故事的心情,除苏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地面微微震动,散落的红色岩石在草原表面上不停跳动。
一片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在草原外围出现,看上去就像洒的极散的血点。
那些红点是妖兽的眼睛。
数百只妖兽借着夜色的掩护,包围了岩山。
“我打不过你。”
除苏看着徐有容尖声说道:“但我现在有很多下属,你怕不怕?”
就像刚才他对金翅大鹏说的那样,他没有师长、亲人、同门、朋友,甚至连主人都没有。
他是独种,也是毒种。
当他来到这片草原,忽然拥有了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他对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很喜欢。
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片草原的帝王,挥手间便有千军万马随之而出。
他想向徐有容炫耀一下。
土狲趴在他的身旁,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显得很畏惧。
除苏很得意。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有些怜悯。
除苏很生气。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命令让妖兽们发起攻击。
一声鹤唳在遥远的夜空深处响起。
妖兽们抬头望去,无比惊惧,仿佛变成了雕像。
金翅大鹏鸟睁开眼睛看了夜空一眼,感受到那道熟悉的气息,鄙夷至极地转过头去。
她都还没嫁,你就天天被对方骑,要不要脸?
……
……
夜风轻舞,白鹤落在乱山间。
淡青色的道衣,束的很紧的黑发,简单的乌木道髻。
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陈长生的穿着还是那样朴素,任谁也不会联想到教宗陛下。
陈长生出现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妖兽们畏惧而小心翼翼向后退去,连与草枝磨擦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可能是因为他的道衣上有太多玄霜巨龙的味道,也可能是有某些远古妖兽的敬畏意味。
安静的根本原因,是除苏的沉默。
他一直盯着陈长生的脸,盯了很长时间,忽然喊道:“也不是你!”
陈长生说道:“是的,不是我。”
得到确认,除苏的心情变得非常好,难以控制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果然不是你!”
“我就说怎么可能是你!”
他指着陈长生的脸,不停地笑着喊着,直到涕泪乱流。
之所以如此激动,甚至失态,是因为除苏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注意到了陈长生这些年的变化。
——星辉在一百八零窍里敛若无物,剑意在青色道衣之下若有似无。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只差半步便能神圣。
像陈长生如此年轻便能离神圣领域如此之近,历史上可曾有过?
陈玄霸?
是的,那个人不是陈长生。
但现在的陈长生也已经不是他能够战胜的对象了。
除苏决定逃走。
他笑的如此夸张,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声音戛然而止,灰色的肉翼破风而出,夜风里腥臭之气大作。
除苏向地底遁去。
徐有容反应稍慢,便无法追上他,即便是燃烧凤火也不行。
真实情形也是如此。
除苏在原地消失。
徐有容没有追上去。
夜色下,乱山与草原看着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一缕很淡的神识在风里飘着。
那缕神识是除苏故意留下来给那只土狲的。
这些年他带着那只土狲一起生活,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当狗一样在养,哪怕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也不想丢下。
忽然,数里外的草原上忽然隆起了一个数丈高的土堆。
星光落下,青色的草皮被撕裂,黑色的泥土不停地涌出。
嗖的一声。
一道身影像石子般从那个土堆里喷了出来,被震飞到数十丈高的天空里。
片刻后,那个人重重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哼。
听声音正是除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除苏也很茫然。
他惊惧交加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左脚被什么东西生生咬下来了半个脚掌。
紧接着,他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凉意与痛意,神识微动才发现那是肉翼上被徐有容留下的旧伤竟然重新开裂了!
恐惧会极度加深痛苦的程度,除苏只觉得两处传来的痛楚让头皮都有些发麻,根本无法控制,惨叫了起来。
“谁!是谁偷袭我!”
夜色下的草原响起沙沙的声音。
不是风拂草枝,也不是蛟蛇潜入地底,是皮毛与草枝的摩擦声。
那只土狲用前肢爬到土堆下方,侧过头去不停地吐着口水。
呸!呸!呸!呸!
土狲吐出来的口水里有血还有腐肉。
“是你?”
看着这幕画面,除苏极度震惊,土狲瘦小的身躯仿佛变成了魔鬼一般。
他想不明白这些年相依为命,为何它会忽然背叛自己,就算平日里自己脾气差些,又何至于要自己死?
土狲转过头来,看了除苏一眼。
除苏觉得在这只妖兽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恐怖的笑意。
这时候,陈长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够了。”
土狲站起身来,屁颠屁颠地跑回到陈长生的身前,然后回头看了除苏一眼。
除苏才知道原来这只土狲并不是残废,居然能够直立行走!
他知道自己养的是只假狗,但今天才知道原来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被欺骗被玩弄的精神痛苦超过了伤口传来的痛苦。
“这都是你弄的?”
他看着陈长生愤怒地喊道:“我要杀了你!”
狂风大作,腥臭的味道冲天而起,草枝被尽数染黑,红色的山岩簌簌落下。
残破的黑衣被卷动着,呼呼作响。
森然的剑意忽然出现,切碎了星光。
数道血水迸射出来。
第1123章 如果你是除苏
今夜星光极盛,被剑意切碎后,向四周散去,反而让草原变得更加明亮,仿佛来到了白昼,把一切都照的清清楚楚。
那些血是黑色的,落在草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生起刺鼻的雾气,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起来。
厉嚎与狂风不绝,恐怖的气息惊扰着天地。
无数泥土像是倒飞的瀑布一般向着天空喷发,紧接着被无比森然的剑意碾压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安静了。
除苏低着头站在原地。
他生来矮小,而且驼背,这时候低着头,更是看着有些卑微可怜。
黑袍变得更加破烂,上面满是血渍与灰尘,尤其是身前破了两道大口子。
那是剑留下来的口子,直接穿透了覆盖身体的鳞片与黑毛,割开了肋骨,不停地淌着血。
灰色的肉翼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两下,洒出数道黑血,原来的旧伤直接撕裂了。
他的断肩插着些草枝,那只假臂已经被剑气切成了碎屑。
以他站立的地方为中心,约二十丈方圆的草原上到处都是血,血里都是毒。
妖兽受到了波及,但死的不多,绝大多数妖兽在土狲的带领下早就已经远远地避开。
星光照耀着夜空,没有出现一把剑,那些剑已然归鞘。
剑鞘系在衣带上。
陈长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都是假的。”
除苏抬起头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无敌是假的,传承是假的,逆天得道也是假的,就连相依为命也是假的,我只是想活着,但我的存在没有意义,所以连活着也是假的,我生来就是一个杀人的工具而已。”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土狲,也没有看南方。
长生宗在南方。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是以工具的身份出生,但我想,我们既然存在,自然有其意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除苏的身世来历非常相似。
除苏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因为你遇着了一些能够赋予你存在意义的人。”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你说的不错。”
除苏说道:“所以你比我幸运,也比我幸福。”
陈长生说道:“是的,但是这并不能成为理由。”
什么理由?自然是行恶的理由。
悲惨的人生经历可以是精神上的财富,但不能是债务,随便转到别人头上。
童年时的遭遇再如何令人同情,你长大后成为杀人狂魔还是要承担责任。
这些年除苏在草原里没有行什么大恶,当年手上沾过的鲜血可是不少。
除苏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低声笑了起来。
“如果你是我,那你现在会成为除苏还是陈长生?”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身体裂成了十几块,就像崩散的积木一样散落在地面上。
黑色的血水到处飞溅,腐臭阴冷的气息向着四周蔓延。
徐有容伸手,挥出一道火焰。
那道火焰泛着圣洁的金色,在地表不停地燃烧,甚至顺着缝隙向地底燃去。
黑色的血水遇着火焰便化作青烟,不停发出嗤嗤的声音。
腐臭阴冷的气息被渐渐净化,隐约仿佛有幽魂在其间哀嚎,极其怨毒,又无比恐惧。
看着金色火焰里越来越少的痕迹,陈长生说道:“或者对他来说这才是解脱。”
“临死依然不服,神魂如何能够安宁?”
徐有容抬起右手对准他。
他颈间有道很小的伤口,伤口里夹着几粒很微小的黑色结晶。
以他的境界实力,还有徐有容在一旁看着,想要彻底杀死除苏这样的怪物,依然需要付出些代价,或者说冒险。
一道淡青色的、充满圣洁意味的光从徐有容手心生出,落在陈长生的脖子上。
那几粒黑色结晶如遇着烈日的雪花,瞬间消融,同时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徐有容说道:“按道理来说,你不怕黄泉功法的侵噬,但还是小心为好。”
陈长生说道:“谢谢。”
徐有容说道:“愿圣光与你同在。”
陈长生认真说道:“那我要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这是情话,虽然他很不擅长说情话,说的太认真,于是显得有些笨,但更加动人。
徐有容却没有什么反应,显得有些冷淡。
陈长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要问的时候,却被打断了。
土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前,跪在地上不停地亲吻着他脚前的土地,显得非常敬畏又极富热情。
陈长生忽然发现了一个道理。
虽然土狲是最著名狡猾阴险可怕的妖兽,但弄清楚它在想什么要比弄清楚女孩子在想什么要简单的多。
“我刚才阻止你继续出手,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对你有意见。”
陈长生看了徐有容一眼,说道:“我也不是同情他,只是觉得这样没有必要。”
当年他就不是太喜欢户三十二的安排。
除苏确实有取死之道,但何必一定要他死于背叛?
他这话是对土狲说的,其实也是在对徐有容做解释。
他不确定徐有容此时的平静(冷淡)是不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地面的火渐渐熄了,地里的火却还在燃烧,火光顺着裂缝散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凝固的闪电,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徐有容的视线越过地火落在远处,问道:“你确认他会从这里走?”
陈长生说道:“那年他出拥蓝关之前,与陈酬见过一面,约好的印记和这次的一样。”
作为被国教强行推上位的松山军府神将,那人与陈酬见面的意思自然非常清楚。
徐有容说道:“那人脾气如此糟糕,为何如此信你?”
陈长生说道:“那年你闭关的时候,我与他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