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黑袍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人物,其实最早那数百年里,他更加神秘。
他比黑袍更能隐忍,更加低调,或者说更无所求。
如果他愿意,他的画像绝对有资格被挂在凌烟阁里,而且会排在很前的地方。
但他依然选择留在黑夜里,不见阳光,也不与人打交道。
那数百年里,他扮演着各种角色,拥有着无数张脸。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经常会照镜子,如此才能确认今天自己是谁。
渐渐的,他习惯了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话,直到不再需要扮演别的角色之后,依然如此。
他一直把昊天镜带在身边,直到今年才让徐有容带去白帝城,然后在那场战斗里破碎。
他比任何人都更要熟悉自己的脸,所以这时候才会觉得很陌生。
这张脸有些憔悴,没有了平时的英气,所以显得苍老。
最重要的是,眼神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平静。
挑起的眉与故作冷漠的眼之间,王霸之气一览无遗,看着好生愚蠢。
就像当年那位年纪最小的王爷,在百草园里扭曲着眉眼,在叫嚣着什么。
最终还不是被乱箭射死了。
嗯,楚王死的时候,也是满脸血污,很难看。
接下来自己去哪里了?
是的,我去了皇宫,把陛下的意思转告给了太祖皇帝。
太祖看似肥蠢,其实绝顶聪明,怎么就看出了自己的杀意呢?
陛下实在是太过仁慈,那天夜里就该杀了王之策,何必留他一命?
没了他,难道就败不了魔族?真是莫名其妙。
陈玄霸那般惊才绝艳,楚王那般雄才大略,陛下不都是忍痛灭了?何惜一个书生?
商行舟的思绪从过去飘了回来,视线也从远方收回,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
陈长生的脸上也有血,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显得很干净。
而且这张脸很平静,在上面看不到任何畏怯。
商行舟有些生气。
陈长生说的那句话让他很不舒服。
陈长生的平静更是让他无法接受。
他问道:“你真的不怕死吗?”
陈长生说道:“师父,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怕死。”
十岁那年,商行舟对他说了那句话后,他难过了很长时间。
有很多个夜晚,他蒙在被子偷偷地哭。
隔着被子拍着他的背哄他的是余人。
但商行舟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但是想的次数多了,怕的时间久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陈长生接着说道:“说起来,这还真要感谢您为我安排了这样的人生。”
商行舟说道:“那时候你确信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每天都是在向死而生,自然容易战胜恐惧,如今你已逆天改命,能在世间逍遥千年,甚至有很大机会能见大自由,那你为何依然不惧?”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不惧还是如何,大概也只有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陈长生说道:“我会帮助您看清楚自己,您也可以帮助我看清楚自己。”
他人是地狱。
死亡是明镜。
可以正衣冠。
可以明心意。
……
……
时间缓慢流逝。
枫树静。
商行舟还没有动手。
“放手吧。”
王之策说道。
既然不动手,何不放手。
这句放手有两个意思。
放开落在陈长生颈上的手。
对这个世界放手。
商行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您是不是觉得这样放手很没有面子?”
唐三十六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用力地打了自己的右脸一巴掌。
啪的一声,非常清脆,而且响亮。
唐三十六的右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看着商行舟非常认真地说道:“您看,面子算什么呢?”
商行舟还是没有说话。
在有些人看来,唐三十六的行为只是想要扰乱商行舟的心神,本质上是胡言乱语。
陈长生不这样认为,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刚才他已经说过,像商行舟这样永远正确的人,根本不可能认输。
这个事实,让他觉得有些疲惫,或者说无趣。
他对商行舟说道:“您怎么就不能学着认输呢?”
“我没有输,为什么要认输?不要忘记,一千年来,我始终都是赢家。”
商行舟傲然说道:“哪怕我曾经低估过天海,犯了错误,但最终还是我赢了。”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如果不肯认输,那么认错呢?”
场间很安静。
人们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如果您坚持不肯认输,那么可不可以认个错?”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很认真地问道。
商行舟神情微怔。
“三年前在国教学院,那夜也在下雪,我当时对您说,我们之间是你错了。”
陈长生说道:“既然错了,那你为什么不认错呢?”
不说胜负,那便来说对错。
究竟是谁对了,谁错了。
不认输,那么会认错吗?
商行舟沉默不语。
陈长生看着他问道:“师父,要你认个错,就这么难吗?”
商行舟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松开手。
没有人上前,因为二人离的依然很近,只需要一伸手,便能触到对方。
接下来,陈长生说了几句话。
“在天书陵里,我就对您说过,也许到最后的时刻你才会发现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么,刚才就是最后的时刻。”
“您问我为什么要安排这场对战,这就是答案,我想请您直面自己,也许有些难看,但那是真实的。”
“你不想杀我,你从来都不杀我,因为你知道你是错的。”
“从二十年前开始,您所做的与我相关的一切,都是错的。”
……
……
第1118章 诸君看吧
……
……
这些天南方使团借大朝试北来,徐有容带着南溪斋摆明阵仗,京都洛阳之间风起云涌,朝堂原野雷霆渐显,陈长生一直没有任何表态,静坐石室悟剑,直到今朝忽然发力,借势而行,为的就是逼商行舟答应与自己一战。
这整个过程,真可谓是殚精竭虑。
他当然想要取得这场对战的胜利,但更重要的是这场战斗本身。
他要通过这场战斗把商行舟逼至悬崖边缘,逼入最极端的情境里。
他要商行舟真切地感受到了失败的危险,感受到异样的眼光,感觉到万事皆空的惘然前景。
如此商行舟才能直面自己,才能看见隐藏在青色道衣下的小,才能正视他没有看过的内心。
商行舟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究竟是怎样看待与陈长生有关的一切?
陈长生说的那几句话,就是他对商行舟的看法。
你不肯认错,但其实早就知道自己错了。所以这些年你从来没有尝试过自己动手,只是让天海家的人、让大西洲的人来杀我,因为你根本不想杀我,虽然这个事实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
这个看法其实有一定道理。
以商行舟的修为境界,以他如老松般的意志,即便教宗死前留下了很多制约,即便陈长生有很多帮手,非常小心,如果他真想杀死陈长生,又怎会数年时间没有任何成果,像白虎神将的行为甚至更像是笑话。
这就是陈长生想要商行舟看到的真相,他的真实心意。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没有说话,眼神很冷漠。
他仿佛看着的并非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是盆子里的一些杂草,一颗泛酸的果子。
陈长生说的话是真的吗?
那些年在西宁镇旧庙,用稀粥小鱼把陈长生喂大的是余人,教育陈长生的还是余人。
商行舟待陈长生并不亲近,很少管教。
原来不是因为他对陈长生没有感情,而是怕动感情?
这些年,整个世界都知道他不喜欢陈长生,却不明白为什么。
原来那些嘲弄、轻蔑、不屑都不是真的,他只是想保持距离,如此才能硬着心肠?
可最终,陈长生还是成了他道心上的那道阴影。
怎样才能抹掉那道阴影,怎样才能填平?
杀死陈长生也不行,因为那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或者,就像陈长生说的那样。
认错?
数道视线落在商行舟的脸上。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笑了起来。
笑容里有着毫不遮掩的嘲讽意味。
“你想的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
青色道衣被鲜血染的尽湿,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墨花的莲花,在风里缓缓的摇摆。
看着渐远的那道身影,陈长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直到最后,依然没有谁认输,但谁都知道输赢。
他战胜了自己的师父,世间最强大的那个人。
他获得的不止是这场对战的胜利,也是师徒之间这场精神之争的胜利。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是王者的荣耀。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枫林阁的废墟间,不,应该是整座国教学院里都应该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并没有,因为陈长生保持着沉默,紧紧地抿着嘴,非常用力,以致于嘴唇显得有些苍白。
离他最近的是徐有容。
看着他的沉默,徐有容眼里的欢喜渐渐淡去,变成很淡的怜惜。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居然很擅长说话。”
她微笑说道,想要安慰他此时的心情。
今天陈长生对商行舟说了很多话,心神激荡之下,话语显得有些锋利。
“那是因为你和他平时聊天太少,不然你就会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怼人。”
唐三十六说的眉飞色舞,根本没有嘲弄陈长生的意思,满脸的与有荣焉。
接着,他转头满脸不耐说道:“要我请吗?”
对方没明白他的意思。
唐三十六说道:“都已经打完了,你还杵这儿干嘛?还不赶紧走,我可不打算请你吃饭。”
他是国教学院的院监,当然有资格迎客或者逐客。
问题在于,他这两句话的对象是王之策。
就算是太宗皇帝或者是天海圣后,都不会对王之策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说话。
更没有人会对王之策用杵字。
王之策摇了摇头,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
“摆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给谁看?还不是输了!”
唐三十六往地上啐了口。
王破走到陈长生前,看了看他的脸,确认没有什么事,就此告辞。
自始至终,没有交谈,更没有感谢,就是这般淡然。
当年浔阳城,去年汶水城,今年京城,都是如此。
陈长生转身望向徐有容,说道:“我赢了。”
徐有容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说道:“很了不起。”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又说道:“我没哭。”
徐有容伸手抹掉他脸上的灰尘,有些心疼说道:“这也很了不起。”
陈长生望向远处。
那边的院墙已经垮了。
那件明黄色的皇袍,在阴暗的天气里非常醒目。
余人就站在那里。
……
……
百花巷里一片死寂。
人们被最终的结果震惊的无法言语。
没有人离开,也有太过震惊的缘故,还有一些原因是因为国教学院的门还关着。
皇帝陛下与教宗大人正在里面谈话。
这场战斗之后,再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场对师兄弟相见。
只是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内容?
国教学院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陈长生走了出来。
短剑系着。
头发有些乱。
满身都是灰与血。
眼有些红。
看着很疲惫。
甚至狼狈。
但没有人敢这样认为。
徐有容走在他的左手边。
唐三十六在他身后。
凌海之王郑重行礼:“拜见教宗陛下。”
离宫教士纷纷拜倒,行礼。
最初声音有些稀稀拉拉,渐渐密集,整齐。
跪倒在地的人越来越多。
有国教骑兵,也有玄甲骑兵。
朝中大臣们也跪到了地上。
十余位王爷相视无语,最终还是慢慢地跪了下去。
陈长生向巷外走去。
人群纷纷跪下。
如潮水一般。
淹没京都。
直至整座大陆。
第1119章 年轻人的时代
……
……
唐三十六没有随陈长生和徐有容离开。
他站在国教学院门前,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如退潮一般迅速散去。
百花巷很快恢复了平静。
苏墨虞带着国教学院的教习与学生陆续返回。
看着已经变成废墟的枫林阁、垮塌的断墙、乱糟糟的树林以及那些清楚的战斗痕迹,想象着就在不久之前的那场惊天之战,众人的情绪难免有些异样,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当然,这是一场美梦,因为现在的国教学院是离宫一派。
苏墨虞没有理会教习与学生们荡漾的心情,也没有急着去安排整修事宜,而是更关心别的事。
“没什么事吧?”
他盯着唐三十六的眼睛问道:“我看他的眼睛红的厉害。”
这句话里的他自然说的是陈长生,苏墨虞担心他是不是伤势太重。
唐三十六摊手无语,心想陈长生与皇帝陛下抱头痛哭的事情也要告诉你吗?
……
……
安静的偏殿里,流水落入池中,叮咚作响,水瓢在上面无序地飘动,就像是野渡无人的一只舟。
王之策的视线离开水池,望向殿外。
天还没有黑,天光落下,景物非常清楚,但他没有看到吴道子。
天地间有一抹白,非常圣洁,像雪也像莲花,那是徐有容。
她站在光明正殿门前,歪着头向里面张望着,看着很是可爱。
凌海之王等人陪同着她,沉默不语,准备着战斗。
几年前,这样的画面就已经出现过一次。
那次陈长生自寒山归来,身受重伤,与教宗在那方静殿里谈话。
当时徐有容随时准备出手。
今天很明显,她也在随时准备出手。
哪怕今天坐在陈长生对面的是王之策。
……
……
在国教学院里,陈长生眼看着要被商行舟斩于剑下,徐有容不得不出手,却被王之策拦了下来。
但王之策非常欣赏当时她的应对,如果他没有看错,那应该是天下溪神指。
“我最佩服的是,她居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放在大兄的刀法上,你也一样。”
王之策的话非常真诚。
因为他非常清楚那套名为两断的刀法多么可怕。
不仅仅因为他是周独夫的结义兄弟,这是整个大陆都知道的事情,是已经上了史书的事情。
陈长生与徐有容不知道吗?他们当然知道。
那年他与王破在洛水畔行走时展示了一番周独夫的刀意,王破便借此破境,一刀斩了南铁。
现在两断刀诀就在他与徐有容的手里。
拥有两断刀诀,便能继承周独夫的传承,很可能成为第二个星空之下最强者!
换作别的修道者,谁能忍受这种诱惑?
他们必然会天天对着那套刀诀苦练不辍,把所有的时间甚至整个生命都花在这上面。
但陈长生没有这样做,徐有容也没有这样做,除了曾经在天书陵里共参过一段时间,他们再没有专门为了修行两断刀诀相见,甚至经常会忘记这件事情。
“两断刀诀太过酷烈,感觉有些不舒服。”
这就是陈长生对王之策做出的解释。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