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行舟说道:“西客败了,离山祖师败了,陈玄霸也败了,永远是周独夫在赢。”
如果说有命运这种东西,那么命运的注解便是强者恒强。在真实的力量面前,热血、渴望、梦想、理想、坚持、勇气、牺牲,这些看上去美好的词语,没有任何意义。
陈长生说道:“师父你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但我做到了。”
商行舟说道:“那也是依靠她的力量。”
“但那不是命运,至少不是你给我安排的命运。”
陈长生看着暮峪下方的草原,看着那些比三年前丰沃了无数倍的水草,与那些若隐若现的兽群,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商行舟说道:“我把这称之为奇迹。”
商行舟静静看着他说道:“是吗?”
他的道袖轻飘,举起了左手。
五根稳定而修长的手指,对准了陈长生。
清风徐来,暮峪上老树微摇。
画面很美,陈长生却感觉到强烈的危险。
他的手毫不犹豫落在了剑柄上。
他准备拨出无垢剑,横剑于胸,施展出很久没有用过的笨剑。
他穿的是折袖的衣服,袖口很短。
他的双肩一直很放松。
整个大陆,除了刘青再没有谁比他的出剑速度更快。
如果这样还来不及,他还有更快的剑。
他只需要神念一动,剑鞘里的数千把剑便会鱼贯而出,组成一片剑的海洋。
不要说商行舟把境界压制在神圣领域之下,就算是平时的商行舟,也不可能在瞬间破掉南溪斋剑阵。
只要给他片刻时间,他便能找到机会。
然而。
他的手没能落到剑柄上。
数千道剑也没能凌空而出,布成南溪斋剑阵。
因为他的剑不见了。
无论无垢剑还是剑鞘都不见了。
暮峪上的清风拂动着他的衣带,上面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
商行舟的手里多出了一把剑。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仿佛这把剑本来就是他的。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包括这把剑和这个剑鞘。”
商行舟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又如何能战胜我呢?”
清风缭绕,却寒意浸骨。
有云自足下生。
商行舟飘至陈长生身前,右手挥落。
这一掌看着寻常无奇,却仿佛暗合天地至理,给人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
陈长生没能避开。
商行舟的手掌落在他的胸口。
啪的一声轻响。
陈长生被震出了崖畔。
在暮峪外的天空里画出一道弧线。
像片落叶,又像块石头,无声无息地向着数里外的草原坠落。
第1101章 十年之约
周园里的天空比真实世界的天空要低,比较容易用肉眼衡量距离。
从暮峪向着地面坠落的过程里,陈长生清楚地看到碧蓝的天空正在急速远离。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般割着他的脸颊,让他想起几年前在周园被南客双翼追杀的时候,他从湖里破水而出,眼看着便要被杀死,忽然有一只手从夜空里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衣领,带着远离。
可惜今天徐有容不在周园里,自然没办法抓住他。
好在暮峪下方到处都是水草与湖,或者会留下一线生机。
一声巨响在他的耳边响起。
柔软的湖面变得无比坚硬,无数道痛楚从他的身体各处涌入脑海。
那一刻,他觉得所有骨头都快要断掉。
无数的绿色的、冰冷的湖水向着他的脸狂泻,不停地拍打。
他再次想起三年前在湖水里逃亡的画面。
鲜血从他的唇角流出,在水里弥漫开来,变成一片淡粉色的雾。
数百只鱼儿从四周的水草里游了出来,近乎疯狂一般地游进那片血雾里,不停地穿梭。
被天海圣后逆天改命后,他的血液不再是美味却又剧毒的蜜糖,但依然有着难以想象的好处。
无论哪种等阶的生命,本能里都愿意亲近他的血水。
所谓亲近的欲望,有时候就是贪婪,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些在血雾里疯狂游动的鱼儿,就像某些人类一样,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根本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真正神智不清的人,反而比较不容易受这种诱惑。
昏迷之前,陈长生就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问题,最后想到了南客。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水底。
水草在四周慢慢地飘舞,不时触碰一下他的脚。
就像是虚无里探出来的恶魔的手,想要把他拖进无底的深渊里。
他睁开了眼睛。
从昏迷到醒来,只过去了非常短的时间。
湖面还没有被水完全填平。
陈长生抬头望向水面,动了起来。
他的双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踩动着,带起两道水龙,气势惊人。
哗的一声,湖面生出一道白色的水柱,看着就像是倒流向天的瀑布。
陈长生落在湖畔,准备向东北方向另一片小湖疾掠。
那座小湖可以通往周园另外那面的世界。
只要到了那边,借助遮天剑当初残留的剑意掩护,他应该能藏一段时间。
他需要这些时间来思考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要把现在的伤势稳定下来。
但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
商行舟站在对面的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长生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生来无垢,在国教学院完美洗髓,在北新桥底浴过龙血,除了魔君,没有谁能与他比身躯强度,再加上最关键那一刻的变化,所以他从暮峪峰坠落到十余里外的地面,仍然还能活着。
但他还是受了不轻的伤。
他的肋骨没有断,上面已经有了裂痕,痛楚深刻入骨。
最关键的是,他的识海受到了极大震撼,道心无法归宁。
最绝望的是,他现在没有剑了,就连剑鞘也不在身边。
这意味着他无法召唤出剑鞘里的数千道剑。
这些天他在离宫石室里练剑不辍,静思参玄,把状态调整至巅峰,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战。
为今天这一战,他准备了很多。
苏离传给他的三剑,在离山体会的剑意,南溪斋的分剑术以至剑阵,都已经被他融会贯通。
他相信处于最佳状态的自己,在周园里应该有资格挑战自己的师父。
然而,就在这场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便失去了自己的剑。
全部的剑。
他这些年能够战胜那么多的强敌,靠的就是剑。
他被世人称作剑道天才,现在甚至有很多人觉得他已经是剑道大师。
可是如果没有了剑,他还能做些什么?他还能是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商行舟为何伸手便能夺了他所有的剑?
对陈长生来说这不是问题,只不过在以往的这段岁月里,他忘记了这些事情。
很多年前,他在溪畔斩下那只黄金巨龙的龙须,炼成了一把剑,交给了自己的徒儿。
那就是陈长生带在身边多年的无垢剑。
那把剑鞘本来就是以前离宫里的重宝——藏峰。
也是商行舟从离宫里带走,然后交给他的。
商行舟说的没有错。
不管是无垢剑还是藏锋剑鞘,都是他给陈长生的。
就连与徐有容的婚约,也是他给陈长生的。
当余人拒绝了之后。
既然一切都是他赐予陈长生的,那么他自然随时都能收回。
这是资格,更是能力。
毫无疑问,这是最强的胜负手。
只不过这个手段未免藏的太深了些。
深的有些令人心寒。
当初他在西宁镇旧庙接过那把短剑,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吧?
商行舟接下来说的话,更加令人心寒。
“你今年多大了?”
陈长生是他的学生,是他在西宁镇养大的。
但他不知道陈长生的年龄。
不管是刻意的,还是无心的,终究是冷漠的。
陈长生说道:“不管多大,总之是过了二十。”
商行舟没有在意这句话里的隐意,说道:“我的天赋不如你,所以加十岁。”
陈长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三十岁的商行舟与二十岁的陈长生究竟谁更强?
没有人知道。
哪怕今天这一战之后,依然没有人知道。
因为陈长生没有了剑。
哗哗!
水声响起。
鱼儿们追逐着血雾来到了水面。
湖水翻腾不安,看着很是热闹喜庆,但看着久了,又让人觉得有些恶心。
数朵血花忽然在水面上盛开,残缺的鱼儿向着水底沉去。
商行舟消失在对岸。
陈长生也消失了。
四周的水草里出现了一只脚印。
紧接着在更远的地方出现了第二只脚印。
脚印平空显现,之间看不出来任何关联,显得格外诡异。
当陈长生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数百丈外的一片树林旁。
而当商行舟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在他的身前。
他用了耶识步,依然无法胜过商行舟的身法。
那么试试拳头?
他的识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
别样红静静看着他,指尖抵住他的眉心。
然后有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那些画面里有流光,每道光都是一记拳头。
画面消失。
无数道光变成一道光。
无数记拳变成了一记拳。
陈长生握拳,向着对面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砸了过去。
第1102章 动身如剑
当初在白帝城,别样红把自己与圣光天使的对战经验通过西陵万寿阁的绝学一点红尽数灌输到了陈长生的脑海里,里面便有他生前最后几年惯用的拳法精髓。
以前别样红没有用拳的习惯。
天书陵之战时,他亲眼看着天海圣后的拳头打出了破天灭地的气势,有所感悟,才创出了这套拳法。
这并不意味他对天海圣后表示臣服,这种向强者学习的态度反而代表着真正的无畏。
无畏的拳头,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威力。
当陈长生挥拳的时候,数百丈方圆里的空气都被带动了起来,生起一阵飓风。
那片树林向着他的背影整齐地倒下,表示出自己的敬畏。
商行舟也没能避开这一记无畏的拳头。
但他接住了这记拳头。
轰的一声巨响,草屑与水滴还有烂泥满天飞舞,遮天蔽日。
那片树林缓缓回复了挺直,狂风渐渐消失。
受到恐怖力量的碾压,本来松软的地面整齐下陷,坚硬了无数倍。
陈长生的拳头抵在他的掌心上,无法再进。
如果这时候藏锋剑鞘还在身边,他可以想出十几种方法向商行舟发出最凌厉的攻击。
现在他连剑都没有。
好在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出剑。
草原边缘的温度忽然急剧升高,近处的水草甚至变得焦黄起来。
陈长生动用了威力最大、最为决绝的燃剑。
他身体里的真元开始狂暴的燃烧,通过化为剑身的右臂,向着商行舟源源不绝地喷涌过去。
商行舟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那般漠然。
他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有一种无法撼动的感觉。
一道极其雄浑的力量从他的掌心生出。
陈长生的拳头无法再进一寸。
那道雄浑的力量有些特殊,不像是星辉凝蕴而成,要显得更加猛烈,仿佛拥有真实的热度。
从显现的迹象来看,倒更像是陈长生用燃剑调动的真元。
陈长生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很是震惊。
但他来不及思考,因为商行舟的反击到了。
就像在暮峪峰顶那样。
商行舟的右手看似随意地落下,如落叶入风,根本无法捕捉轨迹。
陈长生还是无法避开。
商行舟的右手落在他的胸口,很是轻柔,却隐蕴着堪比天地的力量。
坚硬的、刚刚下陷的地面上出现了两道深刻的犁沟。
陈长生倒退到犁沟的边缘,小腿撞到了地面,整个人飞了起来。
他就像块被力士掷出的石头,伴着呼啸破空的声音,变成天空里的小黑点。
商行舟的视线随之而动,落在数里之外。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欣喜,也不像先前那般漠然,而是蹙了蹙眉。
清风忽至,道袖微飘,他化作一道青烟,向那边疾掠而去。
……
……
数里外,陈长生倒在水里,脸面朝下,看着就像具死尸。
忽然,他翻身而起,没有转头看一眼,便向着前面狂奔而去。
他快若奔马,带出一路水花,只是隐约可见右臂有些僵直,似乎是受了伤。
谁也不可能硬接商行舟的两掌,哪怕在周园里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的境界。
陈长生还能活着,还能奔跑,除了身体强度,更重要的是,商行舟的两掌并未完全击实。
在商行舟两次落掌的最后时刻,他都横起了手臂,挡在了胸前。
没有剑,依然还是要用剑。
在他动用燃剑之前,他已经用了笨剑。
天下第一守剑。
而且他无法避开商行舟如落叶般的掌法,但可以选择被攻击的位置。
他还可以选择在被攻击之后如何卸力。
他甚至在空中还用了一次耶识步。
所以他知道自己会落在那里。
这里已经是日不落草原,也正是他想要来的地方。
当确认无法用耶识步摆脱商行舟后,他便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事情。
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草原里那些越来来越密集的嘶鸣声与磨擦声,仿佛都是在为他庆贺。
事实上,那是异蛟等妖兽闻到了他的气息,前来欢迎。
妖兽们很快便感知到了商行舟的存在。
恐惧之余,妖兽们依然奋勇地赶了过来。
十余只异蛟在水草间不停地游动,抹去陈长生留下的痕迹。
更多的异蛟带着腐臭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向着数里外的商行舟潜去。
远处的天空里出现一些黑点,应该是灰鹫正在赶来。
相信再过些时候,如潮水般的妖兽便会淹没这片草原。
但这并不是陈长生的本意。
他冒着被商行舟发现踪迹的危险,喝道:“退下!”
……
……
商行舟正站在一枝孤伶伶的苇草上,随风轻轻上下。
他听着水里传来的微声,感知着隐藏在草原里的那些气息,挑眉说道:“孽畜,找死。”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如雷般炸响,传遍了整片草原。
那是陈长生的声音。
商行舟挑起的眉渐渐落下。
他有些意外。
……
……
没有妖兽敢不服从陈长生的命令。
因为他是周园的主人,更因为他挽救了这个世界。
妖兽对他的服从,是发自灵魂与本性的。
听到他的命令后,哪怕最凶性难驯的风狼都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在周陵前方,那只巨大的健兽与倒山獠对视一眼,重新伏低了身体。
草原重新回复了寂静,只能听到昆虫的鸣叫与轻柔的水声。
陈长生的脚落在了实地上。
白草为道,霜色如前,那间破庙还在原先的地方。
他奔进旧庙,来到神像之后坐下。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脸色更加苍白。
他从指间取下金针刺进颈间两处气窍,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压制境界的商行舟并不是他此生遇到过的最强对手,给他的压力却是最大的。
无论是当初在浔阳城遇到朱洛,还是在寒山遇到魔君,他都不像今天这般难以承受。
从暮峪峰顶到这间破庙,没有多长时间,交战只有两个回合,他便疲惫到了极点。
这大概便是学生挑战老师,必须承受的心理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