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一切早就已经变了。
那个初入京都而被毁婚的少年道士已经成为了教宗陛下。
幸亏和当年一样,徐世绩不在,不然或者场面会更加尴尬。
珠帘轻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徐有容从帘后走了出来。
回到神将府后,徐有容没有理他,把他留在了厅里,自己则是去洗漱了。
这显得非常随意,就像这时候随意披散在身后的黑发。
微湿的发间有几颗水珠,配上洁净无尘、如花般的容颜,看着很是动人。
陈长生很喜欢未婚妻的美丽,更喜欢她对自己的随意,想就这么一直看着,但这里毕竟是徐府,而且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站起身来,对徐有容说道:“那我先走了。”
徐有容有些意外,说道:“不吃饭了吗?”
这里是她的家,陈长生是她的未婚夫,她对双方都很随意,所以这句话问的很自然,直到察觉到了花厅里有些异样的气氛,她才想明白缘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你走吧。”
“明天我来接你。”陈长生对她说道。
然后他转身对徐夫人告辞,也没有忘记向那位婆婆和霜儿点头致意。
无论礼数还是神态,他都没有任何可以被挑剔的地方。
这种平静,还是让徐夫人等人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画面。
这些年的时光,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无论是当初的少年道士,还是现在的教宗陛下,他对待这个世界与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始终是这样平静而淡然。
走出神将府,沿着那条不起眼的小河向前走着,很快便来到那座简陋的石拱桥。
陈长生走到桥上,没有像数年前那样,回头望向那片大宅美院。
时隔三年,重新回到京都,他没有去离宫也没有去国教学院,而是第一时间来了徐府,不是因为他想要做什么,只是未婚妻要他陪自己回家,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在这数年时间里,他曾经来徐府做过两次客,如果要说扬眉吐气,并没有,恍若隔世,也没有。
他和徐有容还很年轻,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要去很多地方。
过去的,与未来的这些相比,实在是太不重要。
那么,就让它过去吧,或者这本来就是过去存在的意义。
忽有雪花飘落。
陈长生撑开黄纸伞,消失在了人群里。
……
……
过去就让它过去,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很简单的道理,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
比如徐世绩。
回到府里后,他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就连瓷酒杯都没有摔一个。
因为徐有容这时候正在后院休息。
整座神将府安静的就像是座深山老岭。
这些年,徐世绩已经承认了现实,他的大周朝的地位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女儿。
无论天海圣后在位还是现在,原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这是很难接受的事情,但他只能接受。
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女儿。
徐夫人也没有办法忘记过去的那些事情,情绪低落说道:“当年我哪能想到,他会成为教宗?”
徐世绩沉声说道:“那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我徐世绩的女婿!”
……
……
“看姑爷走时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实际上不知道心里多得意。”
在后院里,霜儿捧着一碗蓝龙虾肉站在徐有容身前,带着几分恼意说道。
徐有容轻声说道:“当年你在信里提过,他那时候就是这样。那时候他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霜儿想了想,说道:“那时候的他呀……太虚伪,或者说矫情?”
徐有容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霜儿紧张起来,赶紧说道:“小姐,我错了。”
徐有容问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想着当年自己对陈长生的评价极为不堪,想着现在小姐与对方情意深重,她越来越紧张,声音微颤说道:“我没能看出姑爷的好来,还对他诸多议论。”
“你的眼光确实谈不上好,但当年又有几个人能看出他的好?”
徐有容忽然想到当初回到京都,自己夜访国教学院,却在他房里遇着莫雨的旧事。
再想着莫雨即将成亲,却要他回来做主婚人,她忍不住微微挑眉,心想这算是一个有眼光的人。
“他究竟好在哪里?”
徐有容轻声说道:“我就喜欢他无论遇着任何事情,哪怕是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都绝不郁郁,而且并不是放弃之后的放浪形骸,依然专注与执着,坚定且平静。”
霜儿听不懂,但能听出来小姐这句话里的真正喜欢,不由怔住了。
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事到现在已成定数,但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认为小姐真的喜欢陈长生。
因为在她看来,小姐就像凤凰一样天生高贵且骄傲清冷,怎么会喜欢一个人呢?
这时有婢侍前来禀报,徐世绩来了。
院门开启,雪地上出现一道足迹。
二人相对而坐,桌上搁着两个名贵的茶杯。
一切都很客气,看着不像父女,更像是客人。
徐世绩看着自己的女儿,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最终,他也只能随意关心一下饮食起居便离开,只是离开前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忧心忡忡。
徐有容知道父亲想说什么,或者说他想让自己去对陈长生说些什么。
就像小时候,父亲想要进宫见圣后娘娘,便会做出这样的模样。
她不想听,因为她不准备去对陈长生说什么。
这也和小时候很像,她从来都不愿意和圣后娘娘说这些事情。
自从天凤血脉初醒,她开始修道之后,她就觉得这些事情很无聊,很烦。
今夜她又觉得很烦,于是她迎着夜雪爬到了屋顶,背着双手,开始观星。
夜空里有厚厚的阴云,自然看不到满天繁星,但无法隔绝她的神识。
她夜观星海,与天书碑拓文相印照,静悟体会,道心渐宁。
风雪微乱,黑衣少女落在徐有容的身边。
光线有些暗淡,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却依然鲜艳夺目。
徐有容盯着那里看了两眼。
黑衣少女微恼说道:“有这么好奇吗?”
徐有容认真说道:“当然,小时候有一年去北新桥踏青,我真准备跳进井里去找你。”
黑衣少女冷笑说道:“那我怎么没见过你?而且你还活着。”
徐有容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雪,微笑说道:“娘娘救了我。”
……
……
第1047章 如何是好
在去南溪斋学习之前,徐有容已经在京都留下过很多有名的事迹。那时候她还很小,曾经跳进洛水里,说那里有个月亮,经常去离宫前面爬那些石柱,说要看星星,还有一次,她差点趁人不注意跳进了北新桥的那口废井里。
据说当她准备跳进北新桥那口废井里时,是圣后娘娘救了她。
那时候的徐有容还不到五岁。
京都的百姓对这些事情都很能倒背如流,在他们自己看来,徐有容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她就是这座京都最受宠的女儿,所以当初青藤宴得知那份婚书后,这座城市才会对陈长生如此愤怒,国教学院受到了那么大的压力。
小黑龙想着天海圣后,下意识里生出怯意,片刻后才醒过神来,说道:“如此说来,你的人生还真是被她改变了。”
徐有容微微一笑,说道:“也许吧。”
……
……
有没有天海圣后,身具天凤血脉的徐有容都有可能达到今天的成就。
但谁都无法否认,那位曾经称霸大陆的女人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莫雨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
如果没有天海圣后,这位满门被抄斩的孤女怎么可能成为权倾朝野的莫大姑娘?
看着院门前悬挂着的十余盏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桔灯,陈长生想着这些年的变化,不禁有些感慨。
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已经多年,他与莫雨相识已久,今夜却是他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桔园。
他能够感觉到桔园里那道强大的阵法气息,也能感觉到隐藏在四周夜色里的那些监视者或者护卫。
很明显,哪怕是即将与那位王爷成婚,依然还有很多人不愿意莫雨重新回到京都,对她保持着强烈的警惕与敌意。
陈长生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举着黄纸伞走到了门前。
桔园的门开了,然后又关了,两声吱呀,数片落雪。
随着园门关闭,夜色里忽然生出很多骚动,十余道身影撞破风雪,向着京都各地疾掠而去。
教宗大人离开东御神将府后,去了桔园。
这个消息在很短的时间里传遍了整座京都,自然也传进了太平道两侧的那些王府里。
位置最差、府门看着最不起眼的一间王府里,娄阳王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停地转着圈,书房的窗户大开着,雪片不时飞入,依然不能让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的汗水少出一些。
他忽然停下脚步,望向一位妇人,苦着脸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那妇人很是不解,说道:“王爷,这说明教宗大人对王妃的重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娄阳王很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知道那是王妃……”
“我的天咧。”那妇人才明白他的意思,一脸震惊说道:“难道王爷你是在吃醋?”
娄阳王哼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敢把话说明白,但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不是这位妇人是他的亲姨妈,专程从汝州赶过来操持他的婚事,他便是连这些意思都不敢流露半分。
都说陈家王爷现在已经重新当势,奈何他却是当中最没出息的一个,而对方……可是教宗陛下。
那妇人没好气说道:“谁都知道教宗陛下与圣女的关系,您这是在瞎想什么呢?要不是王妃的面子,教宗大人怎么会答应回来主婚?要不是这层关系,陛下会把你放到太常寺这么重要的地方去?”
娄阳王听着这话,顿时忘了那抹酸意,但刚刚才止住的汗又再一次冒了出来,带着哭腔说道:“天海家的人还有几位郡王都盯着那个位置,我哪想得到陛下会让我去,得罪了这么多人,这可如何是好。”
……
……
陈长生看了眼窗外,只见还在飘着雪。
他很在意洁净,却还是不明白,为何女子们都愿意在这么冷的天里洗浴。
不愧是天海朝最著名的美人,刚刚出浴的莫雨,脸上未着一点脂粉,依然眉目如画,美丽动人。
说起这两年京都最出名的事情,大概便是莫雨的归来。
那些恨天海圣后入骨的陈家王爷,之所以没有向她发难,基于几个原因。
莫家在前朝的遭遇极其悲惨,这一点得到了很多旧朝文臣的同情。
更重要的是,她是被陛下亲自召回宫的。
而商行舟看在她死去的祖父——也就是那位著名的大学士的面子上,对此表示了默认。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即将嫁给一位陈姓王爷,而且是那位最窝囊、最无用、最没有威胁的王爷。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陈长生的问题也是所有京都民众的疑问。
无论对莫雨的观感如何,是爱是恨,她终究是莫大姑娘。
所有人都觉得,那位王爷配不上她。
“他哪里不好?老实本份,没有野心,我小时候就认识他,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愿意无条件的信任我。”
莫雨坐在床边,用松软的棉巾擦拭着微湿的头发,随意回答道:“当初京都那么乱,他带着那帮被他兄弟们塞过来的下属就想着来桔园,对人说是想求我庇护,实际上却是想护着我,这份情意我要还的。”
陈长生知道这件事情,整座京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情。
天书陵之变那夜,十余位王爷进京,冒着极大危险分头进攻各部衙要地,只有那位娄阳王,带着一批高手满京都乱窜,什么事情都不敢做,一个人都不敢杀,只想着找去桔园,结果最后还迷路了。
这不是美谈,这是笑谈,甚至是笑话。
在很多人看来,娄阳王就是一个笑话。
陈长生也觉得这位王爷太过庸碌窝囊,实在不是良配。
“什么是配?他对我好就行了。”
莫雨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你以后对他态度好些,别那么不客气。”
陈长生说道:“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提醒你两句,既然你不同意,以后自然不会再说。”
莫雨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是庐陵王府里的事情,你看看把他吓成什么样了,明知道他胆子小。”
陈长生自己都不明白为何那天在庐陵王府里会对娄阳王那般不客气。
“他替你们师徒传话,结果还没落着什么好,也真是倒霉。”
莫雨说道:“这事是你不对。”
陈长生说道:“以后不这样了。”
莫雨见他答应下来,反而有些不高兴,说道:“你过来。”
陈长生微怔,问道:“做什么?”
莫雨说道:“我要抱着你睡觉。”
第1048章 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什么?”
“我要抱着你睡觉。”
“啊?”
“嗯。”
莫雨说的理直气壮。
陈长生听的如雷贯耳。
他连连摆手道:“别胡来。”
莫雨说道:“那你来做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是来看看你,想再劝劝你,也是来谢谢你。”
莫雨确实做了很多事情,很值得他专程来说声谢谢。
莫雨说道:“如果要谢我,你就陪我睡一觉。”
陈长生很是无奈,说道:“你过几日便要嫁人了。”
“当年我可没要求你和我一起睡。”
莫雨看着他说道:“就是因为要嫁人了,所以我才要和你睡觉。”
这句话她依然说的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里面隐藏着很多意思,非常明显的意思。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莫雨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敢过来,就是对我有心思。”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走到床边坐下。
莫雨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背上。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当初你不是从国教学院拿走了我一套被褥和枕头?”
莫雨这时候靠着他的背,不需要担心被他看到,放松了很多。
在听到这句话后,她脸上的两抹红晕迅速地散开,心想当初真是荒唐,却浑然忘了,这时候其实也很荒唐。
“时间久了,被褥和枕头上的味道早就淡了。”
“嗯……那你最近还失眠吗?”
“说来奇怪,娘娘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失眠过,那天在周通别宅里,我居然还睡了个午觉。”
“是吗?”
“是啊。”
“我就这么坐着,你睡会儿吧。”
“嗯,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房间里变得安静起来。
陈长生坐在床边,一动都不敢动。
莫雨抱着他的腰,一动不动。
按道理来说,这个姿式非常不舒服,但她却很快便睡着了,睡的非常香,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时间缓慢地流逝,就像窗外的雪,渐渐地积着。
就在陈长生以为自己可能要这么坐一夜,正想着明天怎么对徐有容解释的时候,莫雨醒了过来。
半个时辰的睡眠,让她变得神采奕奕,可以想见睡眠质量有多高。
婢侍端来一碗水晶燕窝,她吃了两口,忽然抬起头来,望向陈长生说道:“你怎么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