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使啊,因为骄傲,所以愚蠢,最好杀了。”
是的,父亲。
这些天使果然像您说的那样笨。
小黑龙有些感伤。
在碧空与海水之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忽然,海水动了起来,不停翻滚,如同沸腾一般。
数十个或大或小的岛屿,从海水里缓缓升起。
那些岛屿上躺着或大或小、各种各样的……龙。
这里便是龙岛,这个世界所有的龙都生活在这里。
这时候太阳当空,正是它们晒太阳的时候。
数十道龙吟此起彼伏地响起,或者威严,或者暴烈,或者轻佻。
数十道如山脉般的龙躯,横亘在天空里,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数十道或者恐怖强大或者还很弱小的龙息,落在了圣光天使的身上。
圣光天使沉默了片刻,放下了手里的光矛。
在海水里,他向着最黑暗的深处沉去。
他睁着眼睛,看着海面上的阳光。
他并不觉得寒冷与恐惧,反而觉得有些温暖。
……
……
南海的海水之所以是温暖的,是因为那里很少有云,阳光极烈。
红河的水之所以也不寒冷,则是因为天树地底的荒火顺着岩缝泄漏出来了少许。
今天散溢出来的荒火尤其多,河水更加温暖,红藻们欢欣鼓舞地生长着,没用多长时间,便把河水染的更红。
如果是平时,以红藻为食的于京应该正在开心地进食,不时用阔平的巨尾拍打河面,形成壮观的景象。
但拥有相当程度智识的它们,今天早就已经潜入了最深的河底,根本不敢冒头。
河水是那样的平静,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红色的缎面。
两岸已经空无一人。
白帝城里则是一片嘈杂。
尤其是西城那座与相族庄园隔涧而邻的院落四周,更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大院里的屋宅已经完全垮塌,到处都能看到废砖断梁,蒙着黄沙,看着就像是已经废弃了数十年。
离宫大阵已经被破,那位圣光天使已经横死,但院落四周的教士们没有离开。
凌海之王等国教巨头,哪怕身受重伤,也依然守在院门前。
唐三十六脸色苍白,要靠那位卖脂粉的小姑娘扶着才能站住。
他们没有离开,是因为魔君还在里面。
但他们也无法进去,因为现在整个大院,都已经被红河妖卫包围了。
小德与士族族长及十余名妖族大强者站在院门前。
双方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
后方忽然传来一些声音。
国教教士们如潮水一般分开。
陈长生与徐有容走了过来。
数百道剑破空而起,在天空里组成了剑阵。
小德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请见谅。”
……
……
天守阁四周的草甸,在河水的滋润上保持着青嫩的颜色。
街上的青石板被刚才的那片云雾润的有些湿,泛着油般的光。
白帝望着远处那座大院前的动静,看着天空里如雨般的群剑,眼里生出一抹欣赏的神情。
陈长生的剑道要比传闻里说的更加强大。
商行舟走到他的身边,说道:“我想杀的人,没有人能阻止,你也不行。”
他说的不是陈长生,而是魔君。
杀死那两个圣光天使,对他来说,只是最基础的目标。
如果能够把魔君也杀死,那么人族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就连最后那位圣光天使,白帝都想给他留一条活路,更不用说魔君。
所以他向商行舟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死后,人族会是你哪个学生的?”
第1038章 白帝城中云出门(上)
这句话的重点并不在于后半段,而是前面三个字。
白帝没兴趣用陈长生与余人来挑弄商行舟的情绪。
他很坦诚或者说赤裸的,向商行舟表明了自己的底线。
如果商行舟坚持要魔君去死,那么商行舟今天便可能重伤,甚至死去。
那么这才会涉及到人族会交到他哪个学生手里的问题。
为何白帝有这样的信心说出这样的话?
商行舟明白,一切都源自于始终没有被他们提及的牧夫人。
她一直都站在云端,并没有离开远去的意思。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被背叛的白帝都不可能原谅牧夫人。
但商行舟知道,白帝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态度,哪怕那会让他自己很恶心。
“有的人活着,有的人会死去。”
商行舟看着白帝的眼睛说道。
青石碎裂,街上生出一道气浪,震垮了一排黑色的屋檐。
无数道视线望了过去,看见了商行舟,却没有看到白帝的身影。
白帝来到了云端。
他与牧夫人静静对立。
“你和商谈完了?”
牧夫人就像在问一件很寻常的小事。
白帝回答的也很随意,说道:“魔君会活着。”
牧夫人望向西方说道:“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或者正是因为你总喜欢望着家乡?一切都源自自己的选择,比如三年前你的那个选择。”
白帝说道:“我没想到夫妻一场,你居然真想置我于死地。”
牧夫人神情漠然说道:“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虚伪的人,到了这时候,还要说这些话。”
白帝微笑说道:“难道不是你用海潮之力封住了我的陵宫?”
牧夫人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难道闭死关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白帝没有接这句话,问道:“你何时确认我还活着?”
牧夫人说道:“那天夜里老相去了落星山脉,回来时说感知到了你的意志。”
白帝说道:“难道这不是你要求他这么做的吗?”
牧夫人说道:“这是落衡的亲事,就算是我要求他,他也敢不听你的命令便应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帝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应该是两年前就已经暗中投靠了你。”
牧夫人微嘲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你三年前安排他做的事情。”
无数年前,整个大陆都以为白帝与牧夫人恩爱至极,是举世称羡的圣人夫妻。
谁能想到,他们之间原来从无信任,所谓尔虞我诈,只是家常。
白帝问道:“你为何会对他生疑?”
牧夫人嘲弄说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是你的忠犬,是你的狂热信徒。”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刚才皇城前如山般倒塌的那道身影,白帝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在旁人看来,这或者是追悔,或者是感伤,或者是自责。
但在牧夫人看来,这就是无耻且令人恶心的惺惺作态。
“在我面前你何必再做出这副姿态。两百年来,你一直想着要杀死这个威信最高、资历最老的长老,想要除掉他所在的相族,只不过因为他和他的族人太过忠耿,你竟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与理由,今次好不容易利用他的忠诚可以方便地泼几盆污水,你当然会赶紧杀了他。”
牧夫人脸上的嘲弄神情越来越浓,说道:“说起来你与商行舟这对老友真的很像,真是虚伪到了极点。他想杀死自己的学生,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才想借我的手,而你也同样如此。”
白帝神情不变,说道:“既然你知道我还活着,为何不阻止我出来?”
“如果你想出来,自然就能出来,如果你不想出来,那就说明你想看戏。”
牧夫人面无表情说道:“夫妻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你始终不肯出来,就是默允我的计划,你想看着我与黑袍做这些事,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会阻止我对陈长生动手。”
那夜曾经让陈长生警惕却又百思不解的力量,现在看来当然就是来自白帝。
也只有白帝才能在不出面的情况下,直接让整个妖族的倾向一夜改变。
牧夫人不需要白帝回答这个问题,自己很快便推出了结果。
“想来是你知道了商行舟随时可以出现。”
白帝说道:“不错,我终究还是低估了老友的魄力与手段,没想到他居然会请徐有容帮忙。”
“没有谁愿意在台上品生品死,你却在台下品茶。”
牧夫人看着他冷笑说道:“我不想让你继续看戏,商行舟也不想,谁都想让你上台唱一出。”
白帝说道:“我也低估了陈长生的决心与毅力。”
牧夫人想着那些夜晚在皇城与落星山脉之间来回的身影,摇了摇头。
她也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有能力而且有如此令人敬畏的耐心,用手里的剑阵生生磨破了那座禁制。
从那一刻开始,白帝再无法扮演一位凄苦的、与世隔绝的被囚君王。
所有矛盾在那一刻爆发,所有的故事有了开端,戏台之上所有角色都粉墨登场。
这便是见众生。
牧夫人看着他嘲讽说道:“虽然你最终被那对师徒像个小丑一样逼了出来,但我不会同情你。”
白帝平静说道:“我不需要同情。”
“那他呢?”
牧夫人用手轻抚小腹,看着白帝说道:“你的儿子需要被同情吗?”
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天地、见到众生的小生命,如果需要被同情,只能是无法见到这些。
也就是说夭折。
白帝的视线落在牧夫人的小腹上。
牧夫人的小腹很平。
“我白帝一族血脉传承不易,胎儿需孕足五年,子息可谓艰难。”
白帝看着她平静说道:“但我们已经有了落落。”
牧夫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她终究只是个女儿。”
“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误,因为我从来都不觉女儿与儿子有什么区别,自然没有想过再要一个儿子。我始终都不明白,你们大西洲人在这方面的看法到底是怎么来的。”
白帝的神情越来越嘲弄,言语越来越刻薄。
“因为女儿要嫁人,不能养老,或者是因为女生外向?可我看你嫁到我白帝城这么多年,一直都还想着娘家,从来都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既然如此,你在担心什么呢?”
第1039章 白帝城中云出门(下)
听完这话,牧夫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白帝的话再如何刻薄、嘲弄,让她很不悦,但细想来,确实无法作答。
这个事实让她想起了这些年来的诸多事实。
忽然间,她觉得这些年,这些事都有些荒唐。
西海上孤帆远影,故国哪堪回首。
只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习惯了那样思考问题,那样做事。
真的已经很多年了。
她感慨说道:“这些话,你已经忍了很多年了吧。”
白帝想了想,说道:“还好,因为以前你表现的并不明显,而我们的女儿才十几岁。”
“原来是这样呀。”
牧夫人的眼里生出一抹寂寥的情绪。
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虽然来得及说,但再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心安处便是家乡,为何始终无法心安?为何她刚才没有离开,而是要等着与白帝说这番话?
无数的云,向着天空里那件蓝色的宫裙涌去。
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形成了一道极厚的云海,白涛生灭。
仿佛世间所有的云,都来到了白帝城的上空。
这里说的所有,是真正的所有。
有落星山脉雪峰上的那些寒云,有西海上的那些雨云。
还有山溪间的雾气、雪原上的冰絮,甚至就连极遥远的东方云墓里,都有些云向着这方飘来。
云海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广,覆盖了百余里方圆的天空。
云本来是白色的,但当数量太多之后,光线无法穿透之后,便变成了灰色,直至黑色。
从地面望过去,天空里的云海变成了一片墨海。
太阳被遮在了云层的那一边,云下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阴暗,直至再也无法看清什么。
黑夜提前到来。
白帝城里到处都是惊恐的喊叫声。
妖族民众们再次四处逃散,或者怔怔地站在街上,望着天上如墨般的云海。
陈长生与徐有容对视一眼,抬头望向天空。
唐三十六望向天空。
小德与士族族长等大妖也望向了天空。
这场圣人之间的战斗,就这样开始了吗?
在那道青石碎裂的街道上,商行舟也在看着天空,神情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
咔嚓一声响!
一道如天树般粗细的巨大闪电,撕裂了云海,照亮了整个世界,然后在半空里消失。
如墨般的云海,在那一瞬间,有数里方圆被涂的极白。
接着有无数道闪电亮起,大多数未能破开云层便湮灭,偶尔有些破开云层,也无法落到地面上。
这些闪电应该来自上方,居然能够撕裂十余里深的云层,其威力可想而知。
巨大的雷声轰鸣而至,带来无数场飓风,呼啸着在城里开始肆虐。
红河禁制生出感应,自然激发,形成无比巨大的青光罩,把皇城、天守阁以及整个上城的建筑都护在了其间,却依然无法阻止那些飓风刮倒下城的简陋民居,不知多少民众被砖石砸的头破血流。
在那些闪电的撕扯下,云海里生出无数巨涛,不时向着下方吐出如火舌般的云絮,画面异常壮观。
那些雷电偶尔照亮云下的世界,却无法带来真正的温度。
被极厚的云层隔绝在外的太阳,无法向着大地播洒温暖,白帝城的温度急剧下降。
云层里的那些湿气,根本来不及凝结成水珠,直接变成了雪花,然后落了下来。
那些被闪电撕裂出的云絮,就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般,不停地喷洒着数量难以想象的雪片。
这是一场极其罕见的暴雪。
因为恐惧而避走,或者躲回家里的民众,都已经走了。
现在还留在街上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他们站在鹅毛大雪里,抬头看着天空。
只可惜他们的视线可以穿透暴雪,却无法穿透厚厚的云层,看到这时候到底在发生什么。
哗的一声轻响,陈长生撑开了黄纸伞。
唐三十六正准备走进去,却发现他走到了徐有容的身边。
买脂粉的小姑娘喊了声少爷,把伞举到了他的头顶。
桉琳正在替凌海之王等人疗伤,不时抬头看一眼天。
院落四周很安静。
白帝城里也很安静。
只有那道云海不停地翻滚着,撕裂着,向着大地喷散出雪片。
整个世界在黑与白之间不停地变化,却没有一瞬间变成灰色。
天空与大地仿佛合在了一处。
一道极粗的闪电落在遥远的西方。
一座不知名的山丘被轰平了峰顶。
那条院落外的山涧被冻住,再没有水声。
雷鸣不停,雪亦不止。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云海深处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向着两边而去。
阳光从那道裂缝里洒落,然后变得越来越广,重新笼罩了白帝城。
云海渐渐崩散,落下无数夹着雪花的云絮。
那些寒冷的云沉降到皇城、天守阁的地面上,顺着天梯向下方流泻而去,看着就像是道瀑布。
云瀑来到下城,顺着城门而出,最终进入红河,不留半点痕迹。
无论是碧蓝的天空还是白帝城里,都没有任何痕迹。
一丝云都没有。
皇城最高处的石殿里。
落落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残雪,小脸上都是泪水。
白帝回到了那条街上。
他望向天空。
那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