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是很异想天开甚至很荒唐的想法。
无数年来,不管是太宗皇帝陛下还是天海圣后,都从来没有真正地控制过汶水城。
现在陈长生却想做到这件事情,哪怕只是极短暂的一个时辰,也绝对不可能被唐家接受。
谈判的结局,从一开始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注定了。
但陈长生依然提了出来,因为他希望那位前辈已经改变了唐老太爷的一些想法。
遗憾的是,他希望看到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三天前他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和你说了意思大概相同的话,我没有同意。”
唐老太爷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除非教宗陛下你能劝他改了姓氏,不然此事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哪怕您明明知道唐家内部有问题,明明知道证据就在汶水城里?”
“你觉得我在乎这些?教宗陛下,你还太年轻,不知道我们这些老人见过多少阴暗甚至黑暗的事情,我不想相信,就不会相信,如果你要改变我的主意,就要拿出相应的代价。”
唐老太爷看了门外的那把旧伞一眼,说道:“只是让我怀旧那是远远不够的。”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希望您能够再考虑一下。”
唐老太爷说道:“我已经做了决定。”
陈长生说道:“您不用着急,我可以等。”
唐老太爷说道:“我不喜欢自己的宅子里有外人在。”
陈长生说道:“我可以在老宅外面等。”
唐老太爷说道:“请便。”
陈长生起身向屋外走去,跨过门槛,拿起那把旧伞,走进院中。
与唐老太爷谈话的这段时间里,雪落的越来越大,青石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有些松软,很舒服。
陈长生撑起旧伞,在那位老供奉的带领下,走出了老宅。
凌海之王等人迎了上来。
陈长生摇了摇头。
凌海之王等人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事先他们便已经想到,唐老太爷不可能答应那个要求。
教宗陛下的那个要求,虽然从道理上来说,确实是直接掀开黑幕,找出主使者的最好办法,但是……
如果主使者就是唐老太爷怎么办?就算不是,汶水城就是唐家,唐家就是唐老太爷,教宗陛下想要掀开汶水城上的重重幕布,岂不是等于想要掀起唐老太爷的衣衫往里面看个究竟?唐老太爷怎么可能答应。
凌海之王等人准备把陈长生迎回辇上,回道殿再做商议。
陈长生再次摇了摇头,转身朝向唐家老宅,就这样站在了雪地里。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先是疑惑不解,然后迅速转为震惊。
教宗陛下准备就这么站在雪中,等着唐老太爷改变心意吗?
……
……
第838章 风雪里,接过你的伞
……
……
桉琳大主教上前,把大氅披在陈长生的身上。
时间渐渐流逝,风雪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烈,汶水城里白茫茫一片,气温急剧降低。
伞上的雪积的越来越厚,陈长生握着伞柄的手还是那样稳定,没有任何颤抖。
当然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深色的教宗袍,白色的大氅,微旧的纸伞,这幕画面其实很好看。
但看着眼前这幕画面,无论是国教方面还是唐家方面的人都越来越焦虑。
一道紧张的气氛渐渐笼罩老宅四周,就连后方那座山都变得有些寒意逼人。
到现在为止谁也不能确认陈长生的真实心意。
他是想用诚意感动唐老太爷?还是以教宗陛下的身份威慑整个唐家?
不管是哪种,如果他继续在风雪里站下去,那么总有一刻会出事。
就在老宅外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就在凌海之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的时候,就在唐家老宅管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那是军靴踏着松软雪面的声间地,簌簌然,很好听。
一名军官从雪街上走了过来。
那个军官满脸胡须,胡须上满是雪渣,看不清楚真实的年龄。
在无数强者的注视下,在漫天风雪里,他就这样随意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陈长生的身边。
然后,他伸手把陈长生的伞接了过去。
……
……
很多年前。
陈长生在周陵的最高处,在呼啸的狂风里举着伞,撑着将要崩落的天空。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数万里之外的魔域雪原上,远远都能够看到雪老城的影子。
当时,他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式举着伞。
有脚步声传来,然后响起一声轻噫。
“噫,有把剑。”
那人把他手里的黄纸伞拿了过去。
然后那人从伞里抽出了一把剑。
一位魔将倒下。
天空里的阴影都出现了一道裂口。
……
……
很多年后。
在汶水城的风雪里,陈长生又撑着那把伞。
又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那人没有说话,直接把他手里的伞拿了过去。
在这一刻,陈长生产生了某种错觉,是不是那人回来了。
然而并不是。
这次来的人他也认识。
不知道为什么,当罗布接过那把伞后,陈长生觉得轻松了很多,仿佛卸下了很多重量。
落落当年在国教学院里对他说过,白帝曾经告诉她,她会幸福开心地生活着,因为天塌下来的时候,会有高个子顶着。
他比落落高,所以无论是面对魔族的暗杀,还是别的时候,他都要替她撑起一片天。
在周园里也是如此。
直到有比他更高的人出现。
直到有人接过他手里的伞。
在魔域雪原上,是苏离接过他的伞。
今天,则是罗布接过了他的伞。
罗布当然不能与苏离相提并论。
但他天生就有那种气质。
无论是事情、责任还是剑或者伞,只要交到他的手里,你就可以放心了。
看着罗布的背影,陈长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些吃惊,有些感慨。
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苟寒食、关飞白、折袖、甚至唐三十六提到此人时,总会是那样的态度。
他也明白了为何在阪崖马场,后来对方忽然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
想到这一点,陈长生的心里难得地生出了羡慕的情绪。
他不是羡慕罗布,而是羡慕那些认识罗布很久、并且可以与罗布成为朋友的人。
比如苟寒食、关飞白等离山剑宗弟子,甚至是折袖、唐三十六。
他们是同窗,他们就算现在还不认识,将来也可以成为朋友。
他和罗布却永远没有这种可能了。
……
……
罗布举着旧伞向唐家老宅里走去。
陈长生沉默不语,国教的人们自然不会做什么,很奇怪的是,唐家的人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风雪飞舞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唐老太爷看着他,说道:“没想到你会来。”
罗布以晚辈的身份行礼,说道:“您知道,我向来最喜欢凑热闹。”
唐老太爷淡然说道:“如果你父亲知道你会出现,大概不会开心。”
罗布无奈说道:“我经常做让父亲大人不快的事情,说起来还真是不孝啊。”
唐老太爷对他的态度明显要比对陈长生的态度更随意,随意说道:“如果他真觉得你不孝,怎么不把你赶出家门?怎么每次喝多了的时候,就把你小时候的那些字拿出来到处炫耀?”
罗布苦笑着说道:“父亲的炫耀,往往就是儿子的献丑啊。”
唐老太爷忽然说道:“既然你也觉得你父亲很让人头疼,要不要干脆跟着我姓?”
罗布更加无奈,说道:“我又不是王破,您老人家就别逗我了啊。”
唐老太爷说道:“你不觉得你家的姓很怪吗?”
罗布笑了笑,说道:“秋山哪里怪了?我觉得挺好啊。”
……
……
秋山这个姓氏不常见,但很出名。
因为四大世家之一的那个天南名门便叫做秋山家。
因为秋山家有个非常出名的人物叫秋山君。
他是离山剑宗掌门的亲传弟子,更是直接继承了苏离的衣钵,乃是神国七律之首,真龙血脉。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一直是无数少女心中的偶像,年轻一代修道者无可置疑的领袖。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
然后,他失踪了五年。
除了三个人,没有人知道这五年时间他在哪里。
京都奈何桥落了那场雪后,他隐姓埋名去了北方,在风雪满天的荒原上,与魔族作战,整整五年。
罗布,就是秋山君。
他是阪崖一大将,也是离山一棵松。
……
……
刚才唐老太爷在与陈长生的谈话里提到过,这些年来,他在老宅只见过五个外人。
这些年来,人类世界最出色或者说最具潜力天赋的人物,刚好也是五个人。
苏离、王破、徐有容、陈长生,还有一个当然就是秋山君。
而且因为家族之间的关系,他是除了王破之外,进老宅次数最多的那个人。
“你来做什么?”唐老太爷问道。
秋山君说道:“师叔祖当年与您的那个约定,今天我想取走。”
第839章 秋山啊……
唐老太爷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就像看一个怎么也看不出来哪里好看的怪石头。
秋山君微笑说道:“这个请求很怪吗?”
唐老太爷说道:“确实很怪,因为站在门外的是陈长生,不是徐有容。”
秋山君说道:“我觉得陈长生的要求很有道理啊。”
唐老太爷说道:“为什么?”
秋山君笑着说道:“你家老二给老大下毒啊。”
唐老太爷嘲弄说道:“你又知道?”
秋山君说道:“我没看出来,师妹也没看出来,但他是陈长生啊,商行舟的学生啊,我不信他信谁啊?”
唐老太爷的眼睛依然微眯着,眼神像极了院子里的古井,幽深,而且因为落雪变得越来越寒冷。
从他唇间发出来的声音,也是那样的寒冷,令人有些毛骨耸然。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太宗皇帝陛下把他的亲兄弟都杀干净了,一样打造出了个太平盛世,成了千古明君。”
唐老太爷面无表情说道:“我家老二就算把我也毒杀了,只要家业不败,那就是好样的。”
听着这话,秋山君渐渐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老太爷的眼睛。
“可是你家老二勾结魔族啊。”
从走进唐家老宅开始与老太爷对话开始,秋山君的语气一直都显得很随意自然,像极一个乖巧可爱的晚辈。
他的很多句话都是用啊字来结尾。
不孝啊。
献丑啊。
挺好啊。
有道理啊。
江南的年轻男女说话的口音很好听,咿咿呀呀啊啊。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依然用的啊字结尾,但这一次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北方的风雪太大,想要把军令传的远些,必须要大声地喊才能让同袍听到。
跑啊!
冲啊!
杀啊!
快来救人啊!
秋山君这句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
“你家老二勾结魔族啊。”
他的神情很严肃,意志很坚定,声音如钢似铁,非常明亮,可以穿破风雪,让活着的同伴与死去的同伴听到。
今日的风雪再大,也无法掩住他的声音,老宅四周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整个汶水城都会听到,然后,整个大陆都会听到。
……
……
老宅里异常安静,死寂一片,雪落亦是无声。
唐老太爷眯着眼睛,看着秋山君,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很痛快吗?”
秋山君已经恢复了平静,说道:“感觉不错啊。”
唐老太爷说道:“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秋山君说道:“有些事情,如果不想办法喊破,那么便有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听到。”
唐老太爷说道:“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必须相信你的话?”
秋山君说道:“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守护我的名望,现在想起来,可能就是为了这个世界相信我一次。”
唐老太爷没有说话。
说到名望二字,没有人及得上秋山君。
很多年来的很多事情以及很多人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在离山,无论是苏离还是掌门说话都没有他好使。
在天南,就算是王破也没有秋山君能够令人信服,因为王破毕竟是天凉郡人。
秋山君说道:“当年师叔祖没钱,所以这把黄纸伞一直留在了汶水,后来那件事情后,你答应师叔祖只要看到这把伞,便答应他一个要求,陈长生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我知道。”
唐老太爷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那把旧伞上。
“这把伞与以前那把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
“是的,差了些东西。”
秋山君伸手从腰畔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剑。
这把剑湛若秋水,显见不凡。
看着这把剑,唐老太爷的眼瞳微缩,即便是他这样的大人物,也有些惊异。
“他居然没有把这剑带走?”
“师叔祖把剑留给了我,把伞留给了陈长生,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来了,便等于他来了。”
秋山君把剑插入旧伞的柄里。
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这剑本来就是这伞的一部分。
见伞如见人。
……
……
陈长生再次进入老宅的时候,发现罗布已经走了,但那把伞还在。
看着那把旧伞,他沉默了会儿,心想确实比苏离前辈强,没有把伞拿走。
“你要汶水城的一个时辰,我给你。”
唐老太爷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但是不能用国教的人,只能用我唐家的人。”
因为当年的那份约定,他答应了陈长生的请求,但很明显他不可能任由国教的教士在唐家各房的宅院里搜索,更不可能允许国教的骑兵在汶水城里横冲直撞,这是唐家的底线。
问题在于,无论是陈长生还是国教里别的大人物都不了解唐家各房的具体情况,就算在唐老太爷的命令下,唐家的力量表面上都听从他们的调配,又如何能够保证唐家的人真的愿意出力?
总而言之,用唐家的人查唐家的事,这怎么看都很荒谬,甚至可笑。
但唐老太爷绝对不会再做任何让步了。
陈长生说道:“汶水城的这一个时辰不用给我。”
唐老太爷说道:“那要给谁?”
陈长生说道:“我有一个朋友。”
唐老太爷的眼睛眯了起来。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您曾经给过他二十年时间,现在连一个时辰都不愿意给了吗?”
……
……
唐家祠堂很老,和老宅一样老,比京都皇宫还要老。
无论是每隔三年便会重新粉刷一次的白墙,还是每隔七年便会精修一次的黑檐,哪怕看着再如何暂新,也无法完全掩去砖缝檐片之间散发出来的那些古远沧桑气息。
祠堂里摆放着很多牌位,案上点着很多香烛,前方还有一个蒲团。
那个蒲团也很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环境的原因,坐在蒲团上的年轻人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感。
他脸上的胡须长短不一,看着很乱,头发更乱,衣服也有些脏,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
他的眼睛以前很明亮,甚至锋锐逼人,但现在已经尽数归于死寂。
他的嘴唇还是那么薄,然而曾经的刻薄与痛快,已经尽数归于沉默。
被关进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