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被推开,唐家二爷走了出来,脸色非常难看。
他看都没有看凌海之王与桉琳一眼。
白石道人的死,说明国教的立场异常强硬,不可改变。
顺着石阶向外走去,有棵大树,折袖站在树下。
唐家二爷知道他想说什么,神情漠然道:“你能活到今天不易,不要随便说话。”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你这样的弱者能活到今天,更不易。”
唐家二爷缓缓挑眉,神情不变,内心实则已经无比愤怒。
当年在京都雪街上,王破曾经对他说过,当他放弃修行,开始学习谋略、追求权势的那一刻起,便成为了弱者。
今天,他再一次被人如此评价,而且对方还是个晚辈。
越是愤怒,他表现的越是淡然,看着折袖问道:“你很想死吗?”
折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不要对那个家伙暗中下手。”
唐家二爷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这样的狼崽子怎么会和那个败家子成为朋友。”
“我和他不是朋友。”
折袖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他是我的雇主,所以你不要动他。”
……
……
唐家的人都撤走了,夜色深沉,汶水两岸静悄悄。
陈长生来到岸边,凌海之王等人跟在左右,南客按照他的吩咐,留在了道殿里。
星光落在水面上,泛起无数片银鳞,即便眼力再好,也很难看清楚水底的动静,更不要说深处的那些水草。
唐家长房大爷,也就是唐三十六的父亲身体向来不好,尤其是最近几年愈发严重。这是大陆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包括陈长生在内,没有人对此起过疑心,就连唐三十六在以前的信里也没有提过。
但今天他听了唐家二爷的那番话后,总觉得有些不对。
“虽然直到今天也没弄清楚是什么病,但确认应该不是中毒。”
桉琳大主教说道:“以前青矅十三司和南溪斋都派过人来看了。”
汶水主教看了眼陈长生的脸色,压低声音说道:“禀报陛下,南溪斋合斋之前……那位曾经来过。”
合斋就是闭关,这些年来圣女峰只有一次闭关需要专门提起,那么他提到的那位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桉琳露出惊讶的神色,凌海之王微微挑眉,因为离宫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陈长生更是吃惊,心想为何她没有告诉自己?
汶水主教低声说道:“那位不让我们说。”
如果唐家长房大爷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应该能被天凤真血治好。
徐有容当时想必也是这样想的。
如今长房大爷依然缠绵病榻,眼看着便要不好,那就说明他确实没有中毒,而是生病。
唐老太爷的态度改变,应该与此事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陈长生知道徐有容为什么会来,因为她知道唐三十六是他最好的朋友,对此他很感激。
他想了想后,还是决定明天去长房看看。
不是他不信任青矅十三司和徐有容的能力,只不过他想看看凭借自己的医术能不能改变一下那位长辈悲伤的结局。而且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并不是这般简单——在唐家二爷说过那句话后,在汉秋城柳宿里遇到那个小怪物后。
“去查一下长生宗里一个叫除苏的弟子,此人修行的功法很诡异,藏匿的再严实,应该也有人听说过。”
他对凌海之王和桉琳分别说道:“你写信催一下南溪斋,我让她们查的事情有没有结果。”
桉琳并不知道他给南溪斋写信的事情,不解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陈长生说道:“我想知道黄泉流的功法传承到底落在何处,有没有可能在南边。”
凌海之王联系到他先前说那个叫除苏的长生宗弟子修行的功法很诡异,神情骤变。
桉琳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喃喃说道:“难道长生宗敢做出这等疯狂的事情?”
“我没有证据。”陈长生沉默了会儿,望向汶水主教说道:“你找人查一下唐家与此事有没有关系。”
凌海之王三人领命而去。
关飞白提着剑从道殿里走了出来。
他不是想和陈长生聊天,只是觉得现在陈长生的身边不能没有人。
看着星光下的河水,陈长生静思无语。
他确实没有证据,唯一的线索,就是当时在雪岭里魔君说过的那番话。
魔君说的很清楚,那名年轻阵师是长生宗一个叫除苏的小怪物,是商行舟与唐家的手段。
那天在汉秋城清晨厨房里,他和南客遇到的那个黄泉流的怪物浑身是毒,邪怖至极,当时他没有想到,事后才记起魔君的那句话,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问题在于,魔君的话无法当作证据,谁都知道,他的话可能是挑拨离间的手段。
陈长生思考着这些问题,并不知道在如水银般的河水深处,一团水草正在轻轻飘舞。这团水草与四周的水草颜色有些不一样,忽然间飘离了河底,慢慢地靠近了河岸下方的岩石,看着就像是一团被水化开的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829章 汶水畔的暗杀
岸下岩石间有很多道缝隙,其中一道与道殿地底的下水道相连。
白天的时候,唐家已经派人破坏了那里的阵法,在里面洒了很多黑色粘稠的油状物质。
那团如稀泥般的事物,缓缓地流过那道缝隙,来到道殿的下水道里,继续向前方挪动,依然没有任何声音,而且不知道这事物的表面是什么物质组成,竟没有沾上一点那些粘稠的黑油。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对岸。
他不知道白天的时候,对岸非常热闹,有很多衙役、摊贩、算命先生,水畔有位弹琴的盲琴师,酒楼里很热闹,罗布在那里喝了两罐美酒。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土地微微隆起,两株带着霜色的野草已经越过了自己的脚背。
黑色的泥土像悄无声息盛开的花瓣一般绽开,一只覆着鳞甲与毛发的丑陋的手从地底伸了出来。
天地间的气机发生了极微渺的变化,陈长生的感知何等敏锐,立刻便察觉到了异样。
然而他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他没有来得及动用最快的耶识步,或者用晚云挂把自己送去远方。
那只丑陋而恐怖的手,已经从地底伸出,死死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一道难以言说的气息,从那只手里散出,顺着他的脚踝,向着他的身体里侵袭而去。
陈长生只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火山口,被无比灼热的岩浆包裹,肌肤上的每一处都刺痛无比,甚至有些发麻。
这是错觉,因为那道气息并不炽热,而是极度寒冷。
那道极为阴寒污秽的气息,冲进了他所有的经脉,然后开始侵蚀他的血肉。
更可怖的是,那道阴寒污秽的气息,仿佛有某种生命力一般,变成薄膜状的事物,把他的三百六十五处气窍全部包裹了起来,这也就意味着,他气窍里的那些星辉力量,在短时间里根本无法冲破出来。
下一刻,那道气息直接冲进了他的胸腹,把他的幽府冻成了一片雪山。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
从树上落下的黄叶,刚刚离开枝头不到一寸的距离,星光都来不及闪烁一下。
陈长生便被制住了,无论呼吸还是心跳都仿佛要被冻凝。
不要说动手反击,他甚至就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地底那个偷袭者的手段太过阴险,那道气息太过寒冷阴毒。
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哪怕是聚星巅峰的大强者,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形下,忽然遇到如此可怕的偷袭,遇到已经无数年没有在世间出现过的阴毒手段,都有可能出事,然后悄然无声地死去。
陈长生就会这样死去吗?在无数强者的保护下,在国教的道殿里,在这如银般的星光下?
关飞白提着剑走出道殿,离陈长生还有十余丈距离。
最关键的是,除了感觉到夜风忽然有些微寒,他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道殿的阵法,也没有察觉到那个阴险偷袭者的到来。
陈长生的呼吸变慢了,从被偷袭开始数起,他的第二次呼吸之间的间隔要长了七倍。
同时,他的心跳也变慢了,同样从被偷袭开始数起,他的第二次心跳要比第一次心跳来的晚了很多倍。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也许他的下一次呼吸永远都不会到来,也许他的心跳将会就此停止,然后死去。
这是陈长生离死亡极近的一次,但并不是最近的那次。
自从十岁开始,他的生命便一直与死亡的阴影相伴,无论在北新桥底,在寒山湖畔,还是在天书陵顶,他都遇到过更危险的局面,所以哪怕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依然没有慌乱。
更重要的是,他有过很多次类似的经验,如何应对阴寒的气息。
他被吱吱的龙息吹过很多次,这些年,他时而变成洞底的雪雕,时而变成冷宫湖里的冰块。
玄霜巨龙的龙息是世间最寒冷的事物,那名偷袭者的气息虽然更加阴秽,但在这方面还是有些不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长生是这个世界上与阴寒气息对抗最多的人,无论是精神还是肉本,他的耐受力都要远远超过正常人,就算是那些神圣领域的强者,也不见得在这方面比他更强。
在那名偷袭者看来,此时的陈长生应该肉身与神识尽数被冻住,便是思维都应该停止,更不要说反击。
陈长生这时候确实已经不能动弹,但还可以想。
只要能够想,便没有谁能够困住他。
便在极度缓慢、将要停止的呼吸与心跳里,他微微动念。
无数剑从藏锋剑鞘里鱼贯而出!
无数凌厉的剑意,笼罩住了汶水畔的后园。
无数剑光向着四周狂斩,星光骤碎,霜草骤断,地面上出现无数道深痕的剑痕,微硬的泥土翻溅的到处都是。
道殿里的阵法终于被触动,一道清光自殿檐之上生出,把整座道殿以及后园全部笼罩于其间。
无数道剑光里,隐隐传来一声闷哼,同时响起一道嗤啦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断了。
草地不停地隆起,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远离。
那道阴秽的气息,没有了源头,陈长生不再有性命之虞,但暂时还不能移动,依然危险。
群剑飞舞而回,悬于他的身体四周,布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剑阵,发出嗡嗡的振鸣。
……
……
远远看着站在水畔的陈长生,关飞白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陈长生呼吸频率与心跳的变化,不可能瞒得过他的通明剑心。
然后,他看到了草地上的那些黑土,以及那只诡异地握住陈长生脚踝的手。
长剑出鞘,他便向那边掠了过去,心情却是紧张到了极点,因为他发现有可能来不及。
便在这时,无数剑光出现草地上,斩的星光与霜草俱碎,同时逼得那名偷袭者现出了身形。
看着草地上的那道隆起,关飞白长剑离手,向那处斩落。
汶水畔的夜色里亮起一道白色的剑芒。
满天星光顿时黯淡了数分,霜草偃,黄叶碎。
第830章 锋芒必露
关飞白的这一剑看似很简单,实际上却是离山剑法里威力最大的剑招之一。
当年离山剑宗掌门,也就是苏离的师父在洛阳之战里见到太宗皇帝的霜余神枪后,悟出一记剑法。
这一剑乃是战场之剑,出手便如破天之枪,堪为万人敌,名为锋芒。
不是锋芒毕露,而是锋芒必露,有锋芒便必须要天地看见。
狂风呼啸而作,河面出现无数波浪,碎草狂舞,声势无比惊人。
关飞白两年前在雪原战场上聚星成功,如今是聚星中境的修为,虽然是世人皆知的剑道天才,毕竟年纪尚浅,以他现在的境界,想要施展出如此威力的山门秘剑其实尚有不足。但他毫不犹豫地动用了此剑,根本不理会自己极有可能被剑意反噬。
因为他这时候很生气,而且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陈长生有万剑护身,今夜岂不是会在他的眼前死去?
……
……
深冬寒夜,被一道凌厉至极、锋芒毕露的剑意割开,仿佛生出一道白虹。
草地里发出一声沉闷而又暴烈的闷响,无数泥土被掀翻至空中,一道灰色的瘦小身影也被震了出来。
那个人驼着背,很矮小,穿着黑衣,正是陈长生在汉秋城里遇到的那个怪物。
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剑痕,出现在那个怪物的腹部,他的左手也断了两根手指,应该是先前被陈长生的剑斩断。
然而无论是腹部的剑伤,还是断指处,流下来的都不是血,而是一种灰色的液体。
看着关飞白,那个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低嚎。
这声嚎叫里充满了痛楚的意味,更有着疯狂的杀戮冲动。
锋芒一剑刺伤那名怪物的同时,关飞白的剑心生出一抹警兆以及清楚的剑识回馈。
那个怪物的肌肤以至身躯都极为坚韧,像是覆上了某种软甲,又像是糊着无数粒泥,非常滑溜,很难受力。
他不惜被剑意反噬施出的最强一剑,居然也只能在这个怪物的身上留下一道剑口,而不能重伤对方!
看着那个怪物向自己扑了过来,关飞白神情微凛,却毫无惧意,战意再升。
他手里的长剑已经在刚才的暴烈一击里粉碎,现在双手空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失去了战力。
堂堂神国七律,怎么能输这个大老鼠一样的丑陋怪物。
一道极为锋锐又无形的气息,在他的小臂上显现出来,夜风遇之而碎。
不愧是离山剑宗的剑道天才,他竟然练成了剑罡!
……
……
那个怪物习惯了不见天日的生活,如果是平时,眼见着偷袭陈长生失败,道殿阵法已显,国教的强者肯定正在赶来,他肯定会转身就走,毫不留恋,不会让自己冒任何风险。
但今夜不行,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先前被“锋芒”所伤,他便开始愤怒,当他发现伤到自己的是离山剑法,对手是一名年轻的离山剑宗弟子时,他的怒火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他的眼睛变得腥红一片,灵魂最深处的烙印发烫,烫的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苏离必须死!与苏离有关的人都必须死!离山剑宗的人更要全部死光!
狂风呼啸间,那怪物破夜空而至,带着腥臭污秽的气息,带着恐怖的威压!
无论在汉秋城还是先前偷袭,这怪物都是在暗中出手,然后试图逃遁,始终没有暴露过全部的实力,直至此刻,他决意杀死关飞白,才展现出来了真正的境界修为,竟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关飞白的唇角溢着鲜血,那是剑意反噬的结果,也是伤后还要强行运行剑罡的结果。
看着那道恐怖的阴寒身影,他很快便判断出来,自己不是对手,但那又如何?
他这时候站在陈长生身前。
只要他站在这里,对方便不能伤到陈长生。
至于自己,他相信对方就算想要击败自己,也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是的,作为最悍勇暴烈的离山剑宗弟子,他第一次出手选择了最强的一击,这一次他准备选择最狠的一击。
离山剑宗法剑最后一式!
他准备以命换命,以伤换伤。
他坚信就算自己受的伤再重,那个怪物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离开,那么今夜就休想再离开。
陈长生刚刚震碎冻凝身心的冰霜,便看到了这幕画面,喝道:“不要!”
他并不完全了解那个怪物的强大与手段,但他非常清楚那个怪物浑身都是剧毒。
关飞白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