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连绵已然两年,哪怕诸州郡及天南齐心支援,很多资源依然变得有些紧张,尤其是药材。前线诸军府缺药不是什么秘密,对很多没有拿到朝廷许可的药商来说,只要能够把药材送到前线,便能转手卖掉,挣取极大的利润,至于沿途可能遇到的风险以及朝廷的严律,根本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
亲兵端着热水进来,对他说道:“大人,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来做便好。”
青年军官准备应下,看着墙根处那个小姑娘,却又摇了摇头。
小姑娘端着碗筷,呆滞的眼神里满是冷漠或者说麻木,只有看着锅里炖着的肉时才会变得温暖些,看着就像一个禁受过无数残酷折磨的小兽,惹人同情。
“还是我来。既然救人,便要把人救活。”
青年军官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很容易让他想到多年前往事的痴呆小姑娘是魔族的小公主,更没有想到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伤者与自己之间的关系。
他只是觉得那个小姑娘看着很可怜。同时,他觉得那个年轻伤者虽然一直昏迷、闭着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很安宁清新的感觉,总之,看着有些顺眼。
就这样,这对从山上跌落的年轻男女留在了阪崖马场,得到了官兵们的细心照料。
青年军官在其中付出了最多精力,因为煮肉和治病,本来都是国之大事。
数天时间后,那名年轻伤者终于醒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用五息时间静神,然后坐照自观,确认伤势。
确认伤情严重程度之后,他才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名青年军官。
他心想,此人虽然满脸大胡子,看着倒不是那等凶神恶煞之辈,不知为何倒有些顺眼。
很久以后,折袖和唐三十六、苟寒食和关飞白才知道了当时的情况。
无论国教学院还是离山剑宗的人们都沉默了很久,心想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
……
第790章 天真白痴两碗汤
在睁开眼睛之前,在静神五息之前,陈长生的视野里是夜空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元气锁,他记忆中的最后画面是南客和他向着地面坠落,黑白两色的雪岭地面越来越近。
然后是沉闷的撞击声以及无尽的疼痛,以及随之而至的无边黑暗。
从黑暗中醒来,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还活着,静神五息的同时坐照自观,发现经脉里有多处碎裂,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发现自己受了如此重的伤,必然极为慌张甚至可能绝望,但他在这方面有很多经验,依然保持镇定,甚至准确地判断出最重的伤势还是来自魔君的那次反击。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张脸上的胡须生的极为茂密,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数十年都没有修剪过的灌木,如果不仔细观察,都很难发现那个人的眼睛在哪里。
但只要看到这个人的眼睛,便再难移开视线,因为那双眼睛很清亮,神华内敛却深藏着热情,就像清晨云后的朝阳,虽然不肯轻易展露真颜,但谁都知道那必然是很动人的风景。
眼睛是神魂的窗户,可以窥见很多。
陈长生见过很多双眼睛,比如教宗师叔浩瀚如星海的双眼,比如徐有容空山新雨后的眸子,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眼睛生得极好,要比这满脸胡须好很多。
“醒了?”那人问道。
陈长生注意到此人的衣服,发现是位大周军官,更加放心。
青年军官猜到他暂时还不能说话,主动说道:“这里是阪崖马场,我是这里的主事官,叫……”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罗布。”
陈长生心想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听着总有些怪。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单次眨眼为是,双次眨眼为否。”
那名叫罗布的军官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周人?”
陈长生没有任何犹豫,眨了眨眼睛。
罗布接着问道:“药商?”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眨了两下眼睛。
罗布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白牙,显得特别阳光,同时显出了真实的年龄。
这样的年轻人,蓄着满脸的胡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陈长生忍不住想着这个问题。
“不敢承认也无所谓,反正你也不可能是奸细,好好休息,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好,但应该不会死。另外,那个小丫头,我不知道一直是那样,还是摔出了问题,你不要急。”
说完这句话,罗布便走出了屋子。
南客双手捧着满满一碗肉,从房间角落里走到床边。
她微微偏头,看着陈长生的脸,呆滞的眼神里满是茫然,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忽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把盛着肉的碗递到了陈长生的脸前,示意他吃肉。
陈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艰难摇了摇头。
“吃肉了才有力气。”南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陈长生心想做什么事情需要力气?
南客好像能够看懂他眼神的意思,把碗搁到枕头边,用手指着自己的眉心,非常认真地说了两个字。
“治病。”
看到这里,陈长生才终于明白了。
在雪岭夜战最后,为了突破魔君与黑袍的布置,她强行让神魂第二次完全苏醒,终究还是没能闯过那道关隘,识海受到了极重的损害,用最普通的语言解释就是:她现在真的痴呆了。
现在的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包括陈长生是谁,却还记得陈长生答应过给她治病。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当然,他现在本来就没有办法说话。
他可以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别人说。
——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治好你,虽然我并没有什么信心。
现在的南客,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记得这件事情。
但她再一次看懂了他的眼神,觉得很开心,憨憨地笑了起来,天真可爱至极。
在周园和雪岭,陈长生不记得自己看见南客笑过,在他和世人的认知里,她永远是那样的冷血无情残忍好杀,哪里能和眼前这个语笑嫣然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陈长生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布棉袄,头上梳着两个髻,是很随便,不知道是谁的手艺,忽然想起来这里是大周军营,如果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只怕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她是皇族成员,魔角隐而不见,可是她的双翼又去了哪里?
一块炖肉送到唇边,打断了他的思绪,肉里没有什么盐,偏淡,但炖的极糯。
最关键的是,喂他吃肉的是魔族的小公主。
很自然的,陈长生想起了龙族的小公主吱吱以及当年娶了位魔族小公主的苏离。
小黑龙如今在何处?
作为教宗指定的守护者,她与陈长生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某种感应,陈长生可以想办法通知她过来。
但他不会这样做。
一年半前,他在战场上被海笛击伤,全靠着小黑龙才得以逃生,谁想到,在随后的归山途中,连续遭到了几名朝廷强者的追杀,他事后没有让离宫追究此事,但不免还是有些心寒。
以苏离的能力与气魄,当年自雪原归来,也要隐忍,更何况是他?
经历了这些事情,他才知道,当初自己在浔阳城的春光里一语喊破苏离在此,那是怎样的天真。
如今没有自保之力,他绝对不会与吱吱主动联系,更不会让她过来,暴露自己的行踪。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天真了。
南客开始喂他喝肉汤,不冷也不烫,温度正好。
石珠还在腕间,别的事物都已经送进了周园里,腹中微暖,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可以平静地休息,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或者说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事。
那名叫罗布的军官,真的没有察觉什么吗?他为什么就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自己和南客?这个叫阪崖的马场明显很是荒僻,但如此年轻便能成为主官,又怎么可能是如此天真的人呢?
屋门前的布帘被掀起,寒风灌了进来,罗布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
第791章 阪崖一大将
罗布要用药汤换南客手里的肉汤,南客不想。
她望向陈长生。陈长生有些困难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更加困难地转头望向罗布,用眼神表达了谢意。
药汤被送到他的唇边,他注意到碗被洗的很干净,没有残余的菜味,更看不到油腥。
然后他在碗里闻到了十七种药材的味道,那些药材在京都远远谈不上珍贵,但在这样偏远的马场应该很难备齐,当然,最让他感到吃惊的不是碗的干净、药材的齐全,而是罗布通过这碗药汤展现出来的医术。
时间就在药汤与肉汤的替换里缓慢向前行走着,陈长生和南客在阪崖马场已经住到了第四天。
南客依然痴痴呆呆,不知道陈长生是谁,自己是谁,只隐约记得陈长生对自己很重要,每天都守在他的身边,替他凉药煮肉擦洗,就像个侍女一般,并且警惕地盯着所有试图靠近这间屋子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罗布。
在无法言语的最初三天里,陈长生时常在想,或者是因为罗布给了她很多肉吃?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还是无法下床,身体已经能够做轻微的动作,比如转身抬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说话了,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那名叫做罗布的军官没有重新查问自己的来历。
虽然是偏远的马场,还是有很多事务,罗布身为主官,自然无法一直偷懒留在屋子里,很多时候来送药汤的是他的亲兵下属或者马场里其余的属官,因为血脉传承的关系,更因为自幼修行顺心意法门的缘故,陈长生先天拥有一种令人感到亲近的特质,当初无论是皇宫里的黑羊还是北新桥底的黑龙都是如此,更不要说这些心志相对单纯简单的军官,很短的时间里,他与这些人便熟了起来。
只要忽视掉南客小兽护食般的眼光,陈长生与军官们的谈话可以说进行的非常顺利,他对前线的局势有了更真切的认知,对军心有了更直观的了解,更重要的是,他了解了阪崖马场和罗布军官的故事。
任谁知道罗布的故事,都难免会生出很多同情以及对不公的愤怒,陈长生也不例外。
他相信罗布这些年能够获得那么多军功,并非是因为运气或者背景,而确实是因为他的才干。
从阪崖马场看似平缓疏怠、实则极有秩序的日常管理与生活中就能看得出来此人的御下之术、统驭之道,而只用了几副药汤便能让陈长生的伤势快速好转,更可以说明此人的医术了得。
当然,这些是通过谈话得出的印象,自然不如亲眼所见。
想要亲眼所见,首先他得能够起床,在马场里逛逛。
只是他并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对那个叫罗布的军官会这么感兴趣。
第七天的时候,陈长生起床了。
当初折袖在周狱里受了无数折磨,经脉断裂,最终依靠的就是痛苦的刺激,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治好伤势,他也用的是相同的法子,之前的整个夜晚,都在与难以想象的痛苦战斗。
南客一直在服侍他,用毛巾替他擦汗,喂他喝水,轻抚他的胸口,动作当然很生疏笨拙,但很认真,心神消耗极大,四更时看他终于安静了,才放心地睡去,竟没有发现他离开房屋。
晨光洒落在群山之间的草甸间,薄雾从山谷里流泻而下,刚刚醒来的马群发出微微的杂声。
陈长生拾了一根树枝,撑着虚弱的身体,在马场里随意走动着。
不是不爱惜身体,相反,他需要通过活动,让刚刚重续的经脉尽快地巩固下来。
阪崖马场的范围很大,各营房箭垛还有阵枢,看似零散分布在各个角落,但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够看出隐藏在其间的某种规则,可以保证遇敌时做出最有效的反应。
陈长生通读道藏,但没有学过军法,能够一眼看穿阪崖马场的军事布置之妙,是因为当年自雪原万里南归的途中,苏离传授他剑法的同时,也同时教了他很多这方面的知识。
从那些阵枢木寨与栅前的泥土鲜新度可以看出,这些布置应该是罗布来到阪崖马场之后的改变。
陈长生越看越觉得这些军事布置暗含兵道,完美地印证了苏离当年所说的那些知识,不禁对此人生出了极大佩服,却没有通过这一点联想到某些事情。
北方群山雄峻而冷酷无情,天气更是喜怒无常,微寒的晨光忽然间变成了刺骨的呼啸大风,无数黄沙被狂风卷起从山岭入口处向着马场扑了过来,只是瞬间,天地便变得暗沉一片。
军营里到处响起示警的鸣镝声、严厉的命令声还有匆匆的脚步声。
陈长生不想添乱,扶着树枝顺着屋檐慢慢地向回挪动,一抬头便看见了罗布。
罗布发现他竟能走动,很是高兴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白牙,说道:“恭喜。”
他这时候要急着去安排下属应对风沙暴,没有时间多说什么,看了一眼陈长生腋下的树枝,摇了摇头,指着身后的房门示意陈长生进去暂避。
以陈长生现在的速度,等他挪回原来的屋子时,风沙暴必然已经笼罩了此间,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依言走了进去,还没有等他转身,房门便关闭了,然后门外传来一道清楚的掌声。
应该是罗布在门上或者是墙壁上拍打了一下某个机关,一根粗壮的横木把门封死,同时数块结实的木板落了下来,把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同时桌上的一盏油灯无火而亮。
陈长生没有误会,所以不会惊慌,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屋子里的机关,发现构造很是简单又极为精致,哪怕是最普通的民众也可以操作,想来整个马场的营房都有相似的布置,于是完全放下了心来。
下一刻他的视线被书桌上的事物吸引住了。
微黄的灯光落在桌上,照明亮了那些纸张。
那是非常名贵的施州纸,不要说这样偏远的马场,就算是松山军府也没有多少。
有的纸上面写着墨字,有的纸上面则是图画。
陈长生不擅诗词书画,但通读道藏,眼光自长。
那字写的极好,风骨隐于看似肥腴的外表之下,不屑给人看。
那画也极好,一幅大泼墨写意春秋,一幅工笔花鸟镜映天地。
这是谁的房间?这是谁的字与画?
如此荒僻的马场,怎会有人能如此奢华地用施州纸,写得这样一手好字,画得这样一笔好画?
陈长生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然后,他看到了那两幅画的落款。
第792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
两幅画的落款是相同的五个字。
阪崖一大将。
看到这五个字,陈长生的第一反应是好气魄,片刻后却又觉得好生孤单。
吾乃大将,何其顾盼自豪。
奈何却是偏远阪崖马场的大将。
而且是一大将。
气魄与孤单这两种很难合在一起的感觉,就这样相携而出,跃然于纸。
陈长生望向书桌后方,只见墙架上到处都是书,有深奥的道门释义,也有普通的话本小说,共同的特点是非常干净,在一个常年风沙不断的地方能够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他却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以前经常用那个方法清理国教学院藏书楼里的书籍。
他已经猜到这里就是罗布的房间,想到此人居然随身带着罕见的空间法器,更增好奇,就在这时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寻着觅去,发现书架上放着半碗吃剩的酸奶,只见那酸奶白绵嫩滑,上面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