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魔君。
他望向了陈长生。
“父皇这么伟大的人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应该如此寂寞或者平淡。好在有你这位人族教宗陪葬,也勉强算是安慰。现在,你可以去死了,当然,你的那些东西要留下来。”
陈长生说道:“你指的是什么?”
魔君沉默了会儿,说道:“周园?天书碑?今夜我虽然失去了一个父亲,但可以得到的补偿不会太少。”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确认他是真的知道自己信心的来源,那么,他的信心又是从何而来?
“不要试图进周园。”魔君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虽然不是父皇那样的强者可以切断你与空间之间的联系,但我向你保证,当你尝试穿越空间的时候,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你失败。”
陈长生想了想,问道:“黑袍?”
魔君有些意外,说道:“你能这么快就想到了原因,头脑还算清醒。”
当初周园之变后,离宫和离山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分析,确认黑袍非常了解周园,而且能够通过某种方法影响到周园的规则。当初南客手里能令兽潮的魂枢废了,黑袍的那块铁盘也被遮天剑刺破,可谁能保证没有别的手段?
在魔君的手上受了很重的伤,小黑龙被扔到了万里之外,青叶不在,天书碑尚未悟明,周园不敢擅入,无论谁来看,这时候的陈长生想要活着离开,都是件极难的事情,但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
“我这时候想要离开,很简单。”陈长生看着魔君说道。
魔君神情微异,问道:“是吗?”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只要杀死你就可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平静。
魔君微微挑眉说道:“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为什么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陈长生说道:“你年龄比我大但大不了多少,你擅长隐忍但真实的天赋也不见得有我高,你是魔君,我是教宗,法宝手段我也不比你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不比你差,凭什么不能和你战一场?”
境界实力、修道天赋、奇遇造化、身份地位权势……年轻的魔君当然都是世间首屈一指的那位。
但这片大陆上有两个在所有方面都能与年轻魔君抗衡的人物。
陈长生和徐有容。
魔君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确实有道理,但你今夜好像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是啊,可是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话呢?”
陈长生说道:“这说明你没有信心杀死我,而这给了我很多信心,杀死你的信心。”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向夜色里。
数颗天书碑化成的石珠悄无声息从夜色里飞回,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但左臂还是完好的,先前在夜空里,他就是准备用左手出剑。
这时候,他的左手依然紧紧地握着剑,很稳定。
数千道剑从湖底飞起,从乱林里飞出,来到他的身体四周,静静地悬停着,也很稳定。
魔君感受着夜空里的森然剑意,微微眯眼,说道:“你说,如果是苏离来用这些剑,那会如何?”
这句话和当前没有任何关系,显得格外突然。
就像魔君的出手一样。
魔君的武器,不是那把名为星空杀的石杵,而是一把羊角梳。
更准确地来说,那是一个很像羊角梳的强大法器。
它叫天魔角。
天魔角带着无数道浓郁的黑气,向着陈长生落了下来。
黑色弥漫在雪谷之中,遮蔽星空,仿佛是一片真正的夜色,又如无底的深渊,令人睹之生畏。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想起了当年离开周园后在雪原上看到的那片夜色,神情略显凝重。
年轻的魔君隐忍多年,将天赋与才华尽数藏匿在浪荡不羁的外表里,今夜终于展露锋芒。
在获得了完整的传承之后,他的境界强大的难以想象!
在年轻一代的人族里,很难找到同样强大的人物。
无论是他还是徐有容,都要明显地差出一截,就算是秋山君来了,也应该胜不过对方。
除非是逍遥榜前列的肖张、梁王孙等人,或者与才有一战之力。
他现在身受重伤,驭剑之威不及巅峰状态下的十分之一,只能凭法宝与外物作战,更加不是对手。
但他先前没有撒谎,他确实想要试着把魔君杀死。
因为他还有别的手段,别的帮手。
第783章 越鸟之鸣
夜色来临,向着陈长生的头顶而去。
无数道剑光亮了起来,在夜色之间来回,仿佛要把这一切都切割成碎片。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夜色被斩还是剑光被湮,事实上也没有结果。
因为极其突然的,在这片充斥着寒雪与冰霜的残园里,发生了一场威力惊人的爆炸,轰!
仿佛极北星域里的那颗星辰真的变成了流星。
仿佛那颗流星真的坠落到了地面。
就坠落在这里。
大地震动不安,泥土与冰雪被掀起,向着天空飞溅,幽绿的光芒如闪电般时隐时现。
两道笔直而清晰的剑痕,出现在夜色之中,一横一竖,仿佛十字,正在缓缓消失。
这场爆炸以及这两道剑痕,都来自南客。
她站在数棵寒柳之下,双手提着那两把长到夸张的南十字剑,盯着不远处的魔君。
一道血水从她的唇角淌落,娇小的身躯上到处都是魔气蚀烧的恐怖痕迹,明显受了很重的伤。
魔君的脸色苍白,胸口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变得更深了些,里面闪着些幽幽的绿光。
他也受了不轻的伤,而且中了孔雀翎的剧毒。
没有谁想到,南客会忽然出手,更想不到的是,她会向魔君出手。
陈长生也没想到,她并不是他所想的在和手。
魔君盯着南客的眼睛,微哑的声音里有掩之不住的震惊与愤怒:“你疯了?”
在这两年时间里,南客一直随父亲在逃亡,从这方面来看,她与年轻的魔君当然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但魔族是世间最讲究强者为尊的地方,今夜前一代的魔君已死,并且在死之前承认了现任魔君的地位,大局已定,她作为魔族尤其是皇族的一员,没有任何道理继续与魔君作对——不要忘记,魔君是她的亲兄长,黑袍是她的老师。
魔君压抑住情绪,看着她说道:“在所有的姐妹当中我最疼爱你,你应该很清楚,雪老城之乱后,所有的姐妹都还活着,我连她们都没有杀,更加不会伤害你,可是……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和我作对呢?”
南客的神情依旧木讷,仿佛先前出手的并不是她自己,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极了雪老城的雪,冰冷而且坚定。
“姐姐们还活着,但男人都被你杀光了。在你看来,这是仁慈与友爱,但在我看来,这是怜悯与轻蔑,因为在你眼里,我们这些女人都很弱小,对你的皇位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南客的这句话是对魔君说的,也是对雪地上的父亲所说。她看着父亲死后仿佛冰晶一般的遗体,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说道:“父亲,原来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让我来统领神族。”
她的眼睛之间隔的依然有些宽,眼神依然显得有些呆滞,但却能够呈现出无比复杂的情绪,是因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她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或者她的魔心也在微微颤抖。
“很小的时候,我展露出来了越鸟血脉的天赋,你当时很高兴,每逢宴会都会带着我,后来,徐有容证明了她的天赋比我好,从那之后,你就再也不喜欢我了。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您准备把我培养成为您的接班人,统治未来的神族,却发现我过于弱小,无法承担起这种责任,所以才会失望。”
南客看着死去的魔君继续说道:“我不想让您失望,所以我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我千辛万苦才拜在军师的门下,我入周园想要杀死徐有容,我做了很多事……甚至,就在老师他们叛变您之后,我依然没有放弃您,我冒着身魂俱灭的危险,熬过万夜噬身的痛苦,把您从深渊底救了回来,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向您证明我强大以及忠诚,这样您就会再次喜欢我,看重我,结果……”
她抬头望向夜空北方那颗微显黯淡的星辰,神情漠然说道:“到了最后,您还是不肯看我一眼。”
直到今夜,直到此时此刻,年轻的魔君才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竟然有着这样的想法。虽然她有着越鸟的天赋血脉,虽然她的天赋极高,战意之强更是雪域难觅,看似呆痴,实则聪慧至极,但……
“你终究是个女子。”魔君厉声道。
他相信这便是为何父亲从来没有考虑过由南客继位的原因之一。
“谁说女子就不能做魔君?”
南客收回视线,望向年轻魔君的眼睛。
她的眼神依然显得有些呆滞,却又隐隐透着份狂热,仿佛深处有什么在燃烧。
“天海难道不是女子?难道你就敢说自己将来会比她做的更好?”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魔君也无法说出违心的话。
南客继续说道:“既然女子也可以,那老师为什么选你,父亲还是选你?”
魔君看着她的侧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笑起来。
“因为我比你强,而我神族讲究强者为尊,所以老师和父皇最终都会选择我。”
南客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机械:“我杀死你,自然就能证明我比你强。”
魔君的神情依然平静,说道:“你会死的,就算让你侥幸赢了一招半招,又能证明给谁看?”
“虽然他已经看不到了,但我总还是想试试。”
南客手里的南十字剑斜斜向前,仿佛两杆要挑破夜色的枪。
狂暴的风声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对话,绿色的光线代表着羽翼在夜色里的轨迹。
挟着浓厚魔息的夜色,与南十字剑斩出的星光,在雪谷里不停地互相侵伐。
极为短暂的时间里,魔君与南客便交手了数十招,然后再次分开。
魔君依然站立着,金色的血水在胸腹间蔓延,却没有摇摇欲坠,显得格外强大。
南客倒在了干裂的湖底泥土上,单手支撑着,已经很难站起。
魔君明显胜了,脸上却看不到任何骄意,相反很是凝重。
“原来你的神魂二次苏醒了……难怪可以从深渊里离开。”
南客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身上流淌着的金血。
这次交手,她受的伤更重,右翼上面出现了一道裂口。
在那道裂口里,隐隐有悲泣之声传来。
第784章 生来有病
看着魔君身上那些金色的血水,南客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
——这意味着他已经得到了魔君的真正传承。
想到深渊里那些撕裂神魂的风还有那些吞噬血肉的蛆虫,她很不甘,甚至有些绝望。
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喊声,从她的唇间迸发出来。
喊声在雪谷里回荡,她用巨大的南十字剑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来自羽翼裂口里的悲泣声戛然而止,双翼再次开始摆动,似要把这片夜色撕碎。
她的眼神不再黯淡,而变得如同冰雪一般漠然,羽翼挥动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直似要变成残影。
一道很难形容的强大气息,从她娇小的身躯里向着四周散发而去。
这道气息无比的高贵,却又不屑于命令众生,只在雄山峻岭的另一边独自起舞,说不出的清冷。
这就是孔雀,这就是南客,这就是越鸟,这就是万鸟之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便是凤凰也无法令她低头。
魔君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声音变得寒冷如冰,锋利如刀,喝道:“你想死吗!”
南客盯着他没有说话,眼睛最深处的隐绿早已燃烧成了火焰,给人一种疯狂的感觉。
“你不要忘记军师当年是怎么说的,如果你真的让神魂完全二次苏醒,你会变成一个白痴。”
魔君看着她说道:“妹妹,不要再犯糊涂了,跟我回雪老城。你想证明父亲是错的?不,父亲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传位给你,就是因为你有病!你生来就有病!”
这段话他说的很严厉,却又很嘲讽,满是轻蔑与怜悯。
南客最不愿意接受的便是这种态度,但她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魔君说的是真话。
很小的时候,孔雀的神魂便在她的身体里觉醒,向整个雪老城宣告,她拥有着最高贵强大的天赋血脉。
谁也没有想到,这也意味着从那一天她便开始生病。
——她的天赋悟性太强,所以孔雀神魂苏醒的时间太早,远远超过了她身体成熟的速度。孔雀的神魂在她的双眼之间不断成长,她的眼距变得越来越宽,看着越来越木讷。如果任由孔雀的神魂继续成长,完成第二次觉醒的过程时,她依然没能长大,那么她便真的会变成一个白痴,甚至极有可能直接爆体而亡。
魔君的话揭穿了所有的真相,给出了所有的解释,也断绝了她所有的希望。
南客站在湖底,裙上满是泥点,头发微乱,看着就像一个刚刚砍猪草回来的小姑娘,很可怜。
就算她这时候把在深渊里开始的二次神魂苏醒完成,又能如何?
就算她这时候能够击败对方,又能如何?
她会死,或者变成白痴,终究,她不可能成为父亲的继承者,不能成为魔族的主人。
这个世间,没有人能够治好她的病。
无所不能的父皇做不到,无所不知的老师做不到。
南客手里的南十字剑渐渐低落,就像她的头以及她的情绪。
便在这个时候,有道声音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我可以治啊。”
……
……
那个声音很清亮,哪怕声音的主人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战斗,已经受了重伤,相当疲惫,可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令人觉得平静安宁,或者是因为说的内容,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始终都很容易得到信任。
——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或者非敌非友。
这是陈长生的声音。
当初在周园里,在日不落草原旁,他看见南客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有病。
然后他对南客说:我可以治。
时隔数年,他还是一样的话。
南客看着他,仿佛看到当年站在水草里的那个少年,本已有些黯淡的眼神重新明亮起来。
同时,她重新举起了手里的南十字剑。
都说改变是世界的主题,但事实上,也有很多事情很难改变。
当时陈长生提出的条件是让她放过自己和徐有容,现在他的条件同样清楚。
南客是魔族的小公主,她之所以会对年轻的魔君出手,是因为对父亲和老师的失望与愤怒,并不代表着她就会愿意背叛魔族与陈长生这个人族的教宗联手,更不代表她对陈长生有什么好感,想要帮他。
陈长生的这句话,就是给出了一种可能性。
他可以治好她,那么她帮他也就成了很有道理的事情。
但南客的想法,要比陈长生来的更加极端。
她看着陈长生,用剑指着魔君,说道:“我们联手,杀了他。”
很干脆,很凛冽,带着些憨拙的意味,这就是南客。
“我的伤太重。”陈长生说道:“希望不大。”
仿佛是要给他的这句话做个证明,静静悬在夜空里的无数道剑,微微地嗡鸣起来。
这表明他现在的神识强度已经快要无法完美控制这些剑了。
南客微微挑眉,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神情微变,望向了雪岭外的远方。
远方是北方。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