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发现这根阴险的石杵,夜空里的那方印章感应到了。
石印章是他当年从周园里带走的一块天书碑,与他在天地间同游数百载,早已参悟,合为一体。
如果有谁试图威胁到魔君的生命,石印章便会自动生出反应,开始防御,然后反击。
数百年来,无论人族还是雪老城里的元老会,不知道有多少强者试图暗杀魔君,都没有成功,包括先前那场战斗里,海笛之所以败的那般惨,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那块石印章不再理会其余数颗石珠,在夜色里消失。
下一刻,它出现在魔君的小腹前,迎向那根石杵。
按道理来说,无论这根石杵是用什么材质制成,都不可能比天书碑更强,下一刻,便会被击成齑粉。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下一刻发生了。
石印章静止在了夜风里,不再试图毁灭那根石杵。
它仿佛在无数万年之前便已经认识对方,甚至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没了印章牵制,其余数颗天书碑化成的石头,伴着嗤嗤的声响向夜色里飞逝,星图顿时破掉。
魔君终于感知到了危险,却已经晚了。
他低头望去,只见一把石杵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小腹。
石杵的另一端被那名年轻阵师握在手里。
魔君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石杵上的寒意。
当然,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那名年轻阵师的脸,以及那根石杵散发着微微的气息波动。
无数道微弱却似乎永远不会消逝的气息波动向着夜空飘去,仿佛要把他的位置告诉给整个世界知晓。
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别的、所有的世界。
这根神秘的石杵究竟是什么?
人族的道藏里没有记载,白帝城也没有它的消息,只有雪老城魔宫的主人才会知道它的来历。
因为这根石杵以及与它相关的故事,是魔族的不传之秘。
魔君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件从来没有在世间出现过的神器。
星空杀。
……
……
夜空里响起一道愤怒的鸣啸。
绿色的双翼撕裂夜色,南客如流光般向着地面掠回,陈长生则是被扔了出去。
就在她的狂暴气息将要接近之前的那刻,那名年轻阵师从担架上浮起,悄然无声飘到了数十丈之外。
他就像是地面上的流尘,随意而行,身法极为诡异,当然,也展露出了极为高妙的境界。
如果是平时,南客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杀死,但此时不行。
她向魔君扑了过去,然而,还没有来得及近身,便被魔君一袖拂到了远处。
陈长生也摔落到地面上,就在离魔君不远的地方。
只需要再次伸手,魔君便可以把陈长生杀死或者制住,然后饮其血,啖其肉,就此重获新生,得见自由。
但他没有这样做,甚至看都没有看陈长生一眼。
千年的旧伤,千年的野望,都在陈长生的身上,忽然之间,他却似乎不再在意了。
魔君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刺进小腹的那根石杵,然后伸手拔了出来,扔到了地上。
石杵上面的斑驳痕迹,已经被金色的魔血侵噬无踪,只剩下粗砺的表面。
但有些事物残留在他的小腹里,隐隐发着幽蓝的光,就像是一颗星辰。
那团幽蓝的光在向着星空散发着微弱的气息波动。
衣带在夜色里拖出道道残影,印章破空而起,呼啸而落,然后静止。
没有人知道,倏乎间,他已经去了千里之外,然后,又回到了原地。
无论在哪里,他都无法摆脱那道幽蓝的光。
那道微弱的气息都不会受影响,清楚地继续向星空标明他的位置。
果然,无法摆脱的就是命运啊。
魔君望向头顶的星空,露出一抹极为复杂的神情。
那是不屑,是愤怒,是不甘,最终化作了一缕感慨。
命运便是星空。
如果星空要杀你,你又如何能够避开?
……
……
陈长生的视线也落在了星空上。
他的神识飘摇而上,超越时间的概念,穿越漫漫星河,来到极远处的那颗红色星辰旁。
命星不停地向他提供着温暖以及能量,信心还有勇气。
此间离地面极为遥远,仿佛已经到了星河的彼岸,无比空旷,只有寥寥数颗星。
他望向更遥远的、更幽深的那边,忽然生出一抹悸意。
那边的无尽夜色里,仿佛还有无数颗星辰,隐隐若现,未知神秘而令人恐惧。
忽然,从那些遥远的仿佛并非真实的星辰里生出了一道明亮的光柱,向着他的命星而来!
汗水瞬间打湿了陈长生的衣衫,然后被凝成雪霜,因为恐惧。
这道光柱是何物?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幸运的是,那道光柱没有击中他的命星,而是擦肩而过。
其后,光柱继续向着星河之间而去,向着这个世界而来。
陈长生的身体无比僵硬,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
魔君抬头看着星空,神情漠然,不知在想着什么。
远处传来南客愤怒的喊叫声。
一道光破开夜空,落在雪岭间。
落在了魔君身上。
第778章 黑山白水,一处明亮
这道光柱不是来自星辰,而是来自更遥远的未知的世界,落在地面上却只有一丈方圆,可以想见是多么的凝练。
只有最为纯净强大的能量,甚至传说中的神明,才能创造出如此凝练的一道光。
看起来,这道光很像是国教的圣光,但魔君知道不是,陈长生更加清楚,他们都知道这道光来自何处。
圣洁的光柱里,魔君的衣衫微微飘动,脸上残破的山水被尽数洗去,容貌正在急剧的变老。
那块天书碑化成的印章,不知何时离开了光柱的范围,静静地悬停在夜空里。
印章对着光柱里的魔君,轻轻晃动,仿佛有颇多感慨,有万千追忆,又似是在向一位老友告别。
下一刻,那道光柱消失了。
雪岭湖园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山崩雪塌,没有天地异变,没有深渊降临,一切如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魔君站在原地。
南客正在赶来。
那名年轻阵师脸上的情绪非常复杂。
他看着魔君,欲言又止,如是三次,最终沉默。
魔君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看着年轻阵师,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南客来到场间,看着当前的画面,也沉默了。
再找时间的沉默,终究是要被声音打破的。
“您快不行了吧?”
年轻阵师望着魔君轻声问道,显得很小心翼翼,还带着点怯意。
魔君说道:“如果你连这都无法确定,却冒险来南方,那便是愚蠢。”
年轻阵师很确信自己绝不愚蠢,于是笑了起来。
他开怀大笑。
就在下一刻,他脸上得意的笑容便消失无踪,变成了悲伤的泪水。
他放声大哭。
他笑着哭着,欣喜却又悲伤,痛苦却又快活,谦卑却又狂妄。
他就像个喜怒无常的孩子,带着委屈以及几分骄傲,看着魔君抽泣道:“这次可以了吧?”
魔君叹道:“可以了。”
年轻阵师哭着说道:“那这次你总会死了吧?”
魔君平静说道:“是的。”
年轻阵师的神情变得有些紧张,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我这次是不是表现的很好?”
魔君用带着赞赏的眼光看着他,说道:“这个局确实很不错。”
听着赞扬,年轻阵师的脸上顿时多了很多光彩,便是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他向魔君走了过去,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就像孤峰上滚落下来的一块石头。
南客的脸色有些苍白,想要过来,却被魔君用眼神阻止了。
年轻阵师走到魔君身旁,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似乎不想让魔君感到一丝痛楚。
然后,他看着魔君很认真地问道:“爸爸,疼吗?”
魔君看着年轻阵师,眼里满是宠溺与满足,说道:“还行。”
年轻阵师举手擦掉眼睫上悬着的泪珠,说道:“我也不想这样的。”
就在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落在了魔君的胸口。
那是一把黝黑的、无法反射任何光芒的短剑。
那把短剑深深地刺进了魔君的胸口,金黄色的血液从短剑的剑柄里涌了出来。
看起来,这把短剑竟然是中空的。
魔君痛苦地咳了起来,说道:“你……不该用……这把剑。”
“因为这是您友人的遗物?”年轻阵师把黑色短剑从魔君胸口抽了出来,看了不远处的地面一眼,带着赌气意味说道:“那个家伙都能用龙须做剑,我是您的儿子,凭什么不能用?”
陈长生躺在那里。
年轻阵师把魔君的手从身下拉了出来,费力地一根根掰断魔君的手指,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东西。
魔君的神情依旧平静,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断指的痛苦。
那是个像羊角梳状的东西,不知是何物,应该是他最后的保命手段。
先前如果年轻阵师没有及时出剑断绝他的最后生机,或者还真有可能被他找到反击的机会。
“大姑提醒我,对着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年轻阵师看着那羊角梳,心有余悸说道:“可我再如何小心也想不到,天魔角居然在您的身上。”
他把羊角梳很小心地放进怀里收好,望向魔君笑着说道:“您不是说二十几年前小姑离开雪老城的时候,把这件圣物偷走了吗?爸爸,您真狡猾,我们都还以为它在离山呢。”
魔君笑着说道:“你小姑愚蠢到被小小苏骗走,我总要给他些教训。”
年轻阵师想着当年长生宗里的血案,感慨说道:“教训何止于此?好在现在您应该没办法再继续教训我了。”
此时魔君生机已绝,手段全无,再没有办法做出反击。
年轻阵师确认了所有细节,才真正地放下心来,坐在了魔君的身旁,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喘息了片刻才终于平静,忽然,他看着星空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似乎有说不尽的感慨。
“其实我也怕啊,但怎么办呢?总还是要做,好在最后我还是赢了。”
无论最开始的沉默还是后来这般癫狂,无论站着还是坐着或者躺着,魔君、年轻阵师还有南客,其实都很像——外显或者有所差异,但精神气质其实完全相同,尤其是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就像是雪原极北处的黑山、白水还有那轮血月,散发着残酷、血腥、神秘的意味,却又无比和谐。
如果没有人打扰,或者这幕画面会持续更长时间,然而,这幅画里终究有个人。
也正因为他是人,所以他不可能站在这幅画里。
陈长生站起身来,这幅画便顿时多了些明亮的颜色。
那抹无比坚定的明亮来自于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声音。
“从战场到松山军府再到这里,已经有很多人为了保护你,为了救你而死去,如果你赢了,那他们呢?”
他看着那名年轻阵师说道:“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为何而来,这都是不对的。”
年轻阵师看着他,有些意外他还能站起来,然后,唇角露出一抹带着嘲讽与奚落意味的微笑。
“教宗大人果然如传闻当中一样古怪,只是你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第779章 年轻的魔君,雾后的真相
说着教宗大人,却没有半分敬意,甚至还带着嘲讽与奚落。
无论是敌是友,这种天然而成的感觉,说明这名年轻阵师的真实身份必然非同寻常。
先前陈长生准备离开的时候,曾经试图把此人送进周园,保住对方的性命,结果被一道极微渺的真元偷袭,幽府受震,耶识步乱,非但没有成功把对方送进周园,自己更是遇着了极大的危险,险些被南客杀死。
如今看来,当然就是此人做的手脚。
陈长生看着他手里的黑色短剑,觉得有些寒冷。
这把黑色短剑应该与他的无垢剑来历相仿,都是由真龙须炼造而成。
他的无垢剑是黄金巨龙的龙须,这把黑色短剑想必是当年那只玄霜巨龙的龙须。
只是不知道是魔君入周园的收获还是更血腥的来历,无论哪种都让他觉得有些心寒。
就像眼前的这对父子刚才的对话与行为。
是的,魔君是这名年轻阵师的父亲。
从年轻阵师喊出爸爸两个字开始,陈长生便知道了他是谁。
两年多前雪老城叛乱后,魔君所有的儿子或者死或者囚,只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新的魔君。
也就是这位年轻的阵师。
整个大陆也只有他才敢对陈长生这个人族教宗如此轻蔑。
陈长生很清楚,今夜自己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他想说几句话,因为他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如果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他自然不会在意,然而断桥两侧,有好几具尸首。
这些人是从松山过来的,山路漫漫,覆着冰雪,还要抬着担架,很是不易。
终于到了这里,担架上的年轻阵师睁开了眼睛,这些人却死了。
再往前推想,年轻阵师装作身受重伤,被人从战场上救了下来,想必也死了不少人。
如果周通还活着,如果这时候在场的是莫雨,应该能很快便能分析清楚整件事情。但他可以把三千道藏倒背如流,却无法看穿这些,所以他要替这些死去的人问个明白。然而就像年轻阵师说的那样,就算问明白了,他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陈长生不会想这些,继续问道:“就算你在松山军府有叛徒接应,又怎么能瞒过这么多人?”
“要确保有人能找到你,并且把我抬到这里来,这确实很麻烦——松山军府的伤员那么多,你定下的规矩又太复杂,想要完全算清楚,确实很难,就算是军师大人亲自安排,只怕也很难做到。”
年轻的魔君微笑着说道:“好在我不需要操心这些事情,自然会有人替我处理。”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谁?”
年轻的魔君说道:“除了唐家,你们朝廷里有很多人也一直想找到朱砂丹的主人,不是吗?”
陈长生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你想说什么?”
“我说的不是刚才那些废物,我说的是你的老师。我在外逃亡了两年的父亲和妹妹都能知道你就是朱砂丹的主人,他怎么可能会想不到?只不过你藏的确实很好,如果不是经验不足,如果不是他太了解你,还真不容易找到你。”
年轻的魔君微微挑眉,带着丝嘲弄与同情说道:“现在你明白了?我根本不需要考虑怎么瞒过松山军府的这些人,怎么瞒过唐家,因为这本就不是我的局,而是你老师商行舟的局。”
无论是唐家的想法,还是朱夜、宁十卫、天海家以及相王这些朝廷大人物们的想法,最终都无法越过商行舟的想法。作为大周皇朝毫无争议的第一人,他站的最高,看的最远,对局势的掌握最为全面准确,才能随意借来一用。
借势,为的是杀人。
商行舟要杀的人,当然就是陈长生。
雪岭微寒,湖园早残,陈长生低着头,形只影单。
……
……
雪岭很荒僻的某处山崖上,唐家十七爷捂着咽喉缓缓的倒了下去,脸上满是惊恐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崖间到处都是死人的尸首与被冻凝的鲜血——这些人都是先前被他杀死的,现在,他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虽然鲜血还在从他的手指里不停地向外流,但已经看不出来太多分别。
那位前英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