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第三次举起手来,神情要比前面两次更加严肃。
他的动作很细微,仿佛要去拈云,同时又很壮阔,仿佛要去摘星。
随着他的动作,小石珠缓缓地停了下来。
同时,他的那块印章飘离了衣带,也来到了夜空里。
印章与石珠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对峙着,微微振动,发出嗡鸣。
彼此深蕴其间的狂暴气息,渐渐安宁。
仿佛故友重逢,又像是仇人相见,各有心思,沉默不语。
……
……
第775章 还有一剑
那颗石珠看着很普通,那块印章也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只有神圣领域的非凡者,才能清晰感知到里面蕴藏着足以掀翻天地的狂暴能量。
从很多年前潜入周园后,那块印章便一直系在魔君的腰间,对此他非常有经验。所以他可以断定如今周园落在了陈长生的手中,只是暂时没有想明白,以陈长生的境界如何能够使用那颗石珠。
要知道,即便以他如此高妙的境界,也要小心谨慎地应付,陈长生凭什么可以?
又有三颗石珠从夜色里飞了过来。
魔君脸上的世界里忽然落了一场风雪,显得无比肃杀。
神念微转间,印章的夜空里的位置发现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微风无由而生。
魔君散发出来的深沉如夜色的气息,随之变得异常光明正大,仿佛神圣。
印章的位置以及他气息的变化,落在了那四颗石珠的身上,这是接触,同样也是询问,是交流。
三颗石珠里的狂暴气息,也渐渐安宁下来。
石珠与印章悬浮在夜空里,反射着星光,微微发亮,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星辰。
它们之间的彼此位置相对静止,仿佛永恒不变,就像是一幕星图。
这都能行?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心神震撼,觉得迎面而至的夜风变得更加寒冷,甚至有些刺骨。
“当年我在天书陵里观星图而悟定星之妙诣,没想到,时隔千余年后,才有机会第一次用到。”
想起那些往事,便是魔君都心生感慨,看着夜空里的石珠与印章,仿佛看到了将来。
陈长生在周园里得到的天书碑,毫无疑问是此子最强、也是最后的手段,现在已经被破。稍后,他将饮尽陈长生的真血,再得到如此多座天书碑,相信与他缠绵千年的这些伤势将会一朝尽愈,境界甚至可能再有突破。
然后他会回到雪老城,将那些叛徒尽数杀死,把逆子打落深渊,重登王位,率领大军一路向南,过天凉而入京都,破离山而至南海,一统大陆,再造无数大船经东海而降大西洲,成为真正的世界之主!
最后……他将率领三族联军远征,以浩浩荡荡之势,横扫整座圣大光大陆,完成前所未有的伟业!
无数画面,在魔君眼前掠过,他霸气渐生,唇角渐扬,快意至极。
他向夜色对面挥袖,轻而易举地击落最后的数十把剑。
这一刻,他以为自己便要见到最美好的结局,却未曾想到,先见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陈长生的眼睛,明亮而平静,认真而专注,看不到任何绝望,就连挫败的情绪都没有。
陈长生没有留在原地等待着失败的结局,从出剑的第一刻开始,他便已经离开地面向着魔君掠了过去。
贯穿天地的三千剑后是天书碑,天书碑后是他的人,他的手里没有剑,却拿着一封信。
那封信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
看着那封信,魔君眼瞳微缩,生出一抹强烈的警意。
今夜他的实力不复全盛时期,并不是不可战胜,但他依然强大,尤其是境界与意识,始终处于这个世界的最高处。
能让他本能里感到警意的人物,不过寥寥数位。
大西洲有一位。
白帝城有两位。
京都现在只剩下一位。
这封信出自何处?又是哪位的手笔?
……
……
这片大陆历史上最著名的书信,是无数年前,魔族大学者通古斯与人族教宗之间的通信。天地间智识最高的两位大人物,无视人族与魔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与敌意,在那些书信里讨论了很多重要的问题,然后公诸于世。
无论是雪老城里的长老会还是京都里的皇室,对此都深表担忧,都想反对,但没有人敢表现出来,因为他们的地位太高。当时没有大周王朝,道门依然是国教,教宗拥有极高的威望与权势,通古斯作为数代魔君之师更不用说。
其后大概便是二十年前国教学院血案之后,在世间流传甚广的那张讨天海檄。
虽是檄文,也可以算做是陈氏皇族以及国教旧派势力,对天下人写的一封信。
最近数年,最著名的当然是苏离带着圣女去异大陆之前留下的几封信。一封信在长生宗斩杀以及重伤了数名长老,破了山门大阵,断了某条隐秘的后路。一封信在汉秋城外的万柳园里,断了朱洛一臂。一封信在国教学院里传了陈长生剑意,斩退了另一位八方风雨无穷碧,最后还在京都的夜空里与天海圣后的木钗小凤战了一场。
除了写信的苏离、送信的徐有容以及国教学院数人,没人知道苏离留给这个世界的信其实是四封。
有三封信已经撕开用掉,还有一封信始终藏在陈长生的怀里。
在天书陵的时候他没有用,因为在圣后与教宗之间,他不知如何自处,而且就算用了也没有办法改变当时的局势,杀周通的时候没有用,因为他有信心,而且这封信太过重要并且唯一,用在周通的身上太过浪费,唯一一次他差点动用这封信,是林老公公入国教学院决意杀人的那时,以及那夜……他的老师商行舟趁风雪而至。
今夜,他的对手不是普通人,是魔君。
对着这位传奇,甚至传说,陈长生没有任何侥幸的想法,毫不犹豫施出了全部的手段。
周园的剑,天书陵里的碑,还有这封来自离山的信。
信纸骤碎,一道无形剑意扶摇而上,侵凌星辰。
星光骤断,剑意归真,直刺魔君。
一声轻微的裂音在夜空里响起。
似水被斩成两截,似云被切成两端,似天空被分做了两半。
那片山水被斩开了。
那个世界被斩开了。
那片夜色被斩开了。
魔君脸上笼罩了无数年的重重雾意,被那道凌厉至极的剑意强行切开。
真实出现在天地之间。
骤然挑起的墨山般的铁眉。
无比寒冷仿佛幽潭的鹰眸。
魔君双掌一并。
就像是江河两岸对坐无数年的两座山峰合在了一起。
那道苏离留下的剑意,被夹住了。
一道笔直而清晰的伤口,出现在魔君的脸上。
就在墨山之间,就在幽潭之间。
……
……
第776章 最后三剑、夜色以及睁开的眼
陈长生最强的手段到底是什么?按道理来说,当然是天书碑,无论是他在凌烟阁王之策画像里拿到的那块黑色石头,还是在腕间已经系了好几年的来自周园的石珠,都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物,最无可替代的至高存在。
只是天书碑过于高妙,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完全彻悟,平时只能拿来温养神识,无法用于战斗,但今夜他还是把天书碑藏在三千剑后,向着魔君掷了过去,因为他很清楚,魔君是世间最了解天书碑的人,那么很可能会被撼动心神。
撼动心神是相对文雅的说法,如果粗陋一些,其实就是想吓魔君一跳。
让魔君吓一跳,如此才能把最后一剑隐藏好,斩出一个想不到。
现在看起来,他的想法成功了。
魔君面上的山水与夜色被一剑斩开,眉眼之间出现了一道清晰而细直的剑伤,鲜血从里面淌流而出。
魔君的血当然不会是红色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也不是绿色的,而是金色的。
看着涂满金血的魔君的脸,陈长生忽然想起光明正殿石壁上的某张脸。
那是天神,亦是魔神。
一道冷酷至极的声音响了起来,在雪岭之间回荡,渐要响彻天地之间。
群山之间寒风呼啸,远处孤峰间还在崩落的雪势,变得更加恐怖,越过山岭豁口,数十里外的高阳镇上无数灯破碎。
魔君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就算苏离亲至,也无法一剑斩死我,更何况,这只是他留下的一道剑意。”
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异常漠然,庄肃无双,绝对神圣。
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这一笑,那张神圣的脸上便有了生命的情绪,并不安宁,只是原始野蛮而恐怖。
陈长生看着魔君的白牙,身体寒冷,离开西宁镇去往京都,再到今夜,他曾经最大的不安源自真血的诱惑,但事实上,这些年来真正表明心意,就想吸掉他的血、吃掉他的肉……只有魔君,而且他已经是第二次尝试了。
一道难以想象的宏大力量,直接碾碎了苏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道剑意。
那道带着原始洪荒气息的力量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沿着夜色里的剑意消失的通道,向着陈长生涌去。
无数道细微的声音密集地响了起来,就像盛夏陡然迎来一场霜降的林子里,无数昆虫落到了微硬的地面上。
陈长生的臂骨瞬间断成了数百截,紧接着肩胛骨与胸骨上也开始出现裂缝,就像他此时脚下干涸的湖底。
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击打在了魔君的脸上。
金色的血液被血红的颜色冲淡,那片残破的山河仿佛来到了暮时,夕阳照着无数浑身是血的死者。
与那道鲜血的方向相反,陈长生离开了地面,向后掠出。
魔君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为了破掉苏离的这道剑意,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被压制了两年时间的伤势再次暴发。
然而,陈长生却没有死,甚至还能动,这明显超出了他现在境界能够承受的极限。
看起来,他的身体甚至要比魔族强者的身躯更强,这是为什么?
寒冷的夜风呼啸着,在倒掠途中,陈长生的身影时隐时现,极难捕捉,甚至仿佛同时在数个位置出现。
夜色里有无数繁星,他的脚踩破夜色,踏的正是星位,从倒掠之初,他便动用了耶识步。
他的身体在黑龙真血里浸泡过,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度,这是他为魔君带来的第二个想不到。
这是他逃离的最后机会。
他只需要再踏出最后一步,便能破夜色而去,去往湖园废墟里某处。
那处有准备好的阵法,还有一条极隐秘的通往群山深处的通道。
当然,就算他去了那处,也不见得就能逃出生天,毕竟今夜他的对手是魔君。
再多的手段,再多的准备,再多的想不到,都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信心。或者正是因为没有完全的信心,在踏出最后一步之前,陈长生隔空抓向了夜空里的那块黑色石头,同时,神识落在了地面上。
在魔君身前有副担架,担架上躺着那位年轻阵师。
陈长生有信心能把这名年轻阵师送进周园里,这样就算他无法活下来,年轻阵师应该还会有希望。
然而,就在他的神识落在担架上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一道极其微弱却又诡异的气息,顺着他的神识进入了他的身体,攻击了他的幽府。
这次攻击很隐秘,并不强大,却非常精妙地影响到了他的真元运行。
最关键的是,他这时候正在用耶识步。
差之毫厘,失之。
南辕北辙,误之。
他下一步本应踏在数十丈之外的一株老梅旁。
现在,却踏空了。
他的脚落在了夜空里。
这里更加寒冷,风势更疾,因为这里是距离地面数十丈的高空。
寒风呼啸,一道阴影遮蔽了星光,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声暴戾冷酷的鸣啸。
剧痛从他的肩与颈处传来。
南客出现在他身后,锋利而带着幽绿色泽的指尖抓住他的双肩,抓着他向更高的夜空里飞去。更恐怖的是,她的双翼之间仿佛多出了一道无形的细线,不停地切割着他的咽喉,只是瞬间,便已入肉,鲜血开始淌落。
魔君看着夜空里的画面,舔了舔唇边的血,平静里有着期待。
拥有世间速度最快的女儿,他根本不用担心陈长生能够逃走。
陈长生被南客制住了,看似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等着被杀死或者被吃掉。
就像他这时候身处寒冷而高远的夜空,没有任何借力之处。
但他不会就此投降,命运都无法让他臣服,更何况是真实的敌人或者说困境?
当年在荒原里,他向苏离学了三剑。
此时他毫不犹豫动用了其中威力最大的燃剑。
这一剑里有三招剑法。
国教真剑又名杀戳之剑,当年大朝试最后一战时,他曾经凭这一剑逼退了苟寒食。
离山法剑最后一式,当年在周园,梁笑晓用这一剑自杀,把他逼的颇为狼狈,而他也曾经用过。
今夜他把这最决然的两剑同时施展了出来。
他不相信南客有能力阻止自己……去死。
至于最后那一剑……当然必须是离山的金乌秘剑。
把这天地人都烧个干净,你还能如何?
南客没有看懂他的剑意,但感觉到了他的意图,冷漠如她也感到了一丝悸意。
这三剑太决,太绝了。
魔君冷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想死?没那么容易。”
陈长生的血肉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不会允许被任何人夺走,包括陈长生自己。
他伸手向天,便有一片夜色,向陈长生落下!
他要用无比霸道的最强魔功强行吞噬掉陈长生的最后三剑!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凝重,是那样的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
就在他的身前。
就在他的脚下。
就在那副担架上。
那名年轻阵师,忽然睁开了眼睛。
……
……
第777章 星空杀
从战场到乱山到松山军府再到这片雪岭,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担架上的这位年轻阵师睁开过眼睛。
在所有人看来,他早已奄奄一息,必将伤重不治。
这时候,他的眼睛睁开了。
他的眼神最浅的表层是干净明亮的天真,稍微深入便能看到弥散着蛮荒气息的残忍。
天真与残忍是截然相反、却又经常相伴而生的两种情绪,合在一起便极为复杂,非常幽深。
此时,南客与陈长生在高远而寒冷的夜空上方。
陈长生准备用最后的三剑,断绝魔君所有的希望。
魔君准备用最霸道的手段,断绝他的希望。
没有谁注意到年轻阵师睁开了眼睛,也没有谁发现他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前些天,在那场雪原大战里他受了不轻的伤,伤口便在那里。
年轻阵师的手离开胸口,手上带着一些汁液,同时还有一样事物。
那个事物是一个杵状的石制物品,上面不知道是因为染着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显得格外斑驳。
年轻阵师握着石杵,向魔君的小腹刺了过去。
他躺在担架上,只能从下向上出手,角度与心意,都显得异常阴险而歹毒。
但他却像是在做一件异常神圣的事情,甚至显得有些虔诚。
他的动作并不缓慢,很随意,却又特别谨慎专注。
整个过程,悄然无声,就连一丝风都没有带动。
就连魔君都没有发现,但他不是能够被轻易暗杀的对象。
他没有发现这根阴险的石杵,夜空里的那方印章感应到了。
石印章是他当年从周园里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