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看着遥远的峰顶,感慨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今夜会再次见到你。”
一年多前,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是人族与魔族的战场上。当时他带着朱砂,隐姓埋名藏在那个军府里,一边做医官救人,一面悄无声息地杀魔,直到那日,人族军队的情形实在是太过危险,他迫不得已终于显露了身份,千剑齐发,强行逆转了当时的战局,然而……也引来了那位恐怖的魔族强者。
海笛自天而降,只用了一招便重伤了他。
朱砂冒着神魂流离的风险,瞒过了海笛的感知,从地底带着他离开了战场,然而谁能想到,随后在那片莽莽群山里,他们连续遇到了数位人族强者的偷袭。
事后他们自然清楚,这些人族强者来自朝廷,更准确地说,来自被朝廷所用的天机阁。
当时的情形真的非常凶险,如果不是刘青像鬼一样悄然出现,或者他那时候便已经死了。
这是一段有些惨痛的回忆,更令陈长生有些意冷,所以他才会选择幽居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岭里。
而所有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因为海笛。
今夜,他再次遇上了对方,难道当初的那些遭遇又要重复一次?
严寒的峰顶,海笛俯瞰着雪岭下方遥远的仿佛珍珠般的那片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酷到了极点。
“吾奉军师之命,前来取你的性命。”
黑袍要杀的是朱砂丹的主人。
如果让他知晓,朱砂丹的主人就是陈长生,自然更要杀死。
——荒无人烟的雪岭,没有真正强者保护的年轻教宗,这般好的机会如果错过,那雪老城会被月神抛弃。
不知道为什么,海笛并不担心陈长生逃走,没有急着向雪岭下方掠去,而是站在峰顶与他对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答案,原来他并不需要掠下雪岭,他确信陈长生来不及离开。
——海笛从峰顶跳了下去。
夜空里亮起一道火线,然后迅速熄灭。
狂风呼啸,星光骤黯,便是夜色都仿佛被撕扯的变形。
不久前,宁十卫曾经震落一块山石,砸断了湖上的木桥。
海笛则是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不,把自己化作了一座大山。
与他的声势相比,宁十卫的山石弱的有些可笑。
伴着尖锐刺耳的空气挤压声,如山般阴影覆盖了湖面。
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的冲击力量,落到了湖上。
轰隆!
沉闷而恐怖如雷的撞击声里,湖里的水被瞬间蒸发,雾气弥漫,遮掩了半座雪岭。
庭院尽毁,化作满地废墟,木桥如寸寸裂开的死蛇,躺在满是泥土的湖底。
那些来自松山军府的人们或死或伤,或昏迷不醒。
一片青叶在安华的身前展开,护住了她以及担架上的那名阵师。
那名裨将还活着,倒在断亭的石砾间,不停地吐着血,看着夜色里依然肆虐的气息湍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这时,清脆的剑鸣终于响了起来。
无数道剑意,自四面八方而至,挟风雨之意,斩向了那座如山般的黑色身影。
……
……
第761章 何以降魔?
浓雾里,忽然间亮起无数道剑光。
陈长生看着遮蔽四野的雾气,左膝微屈,右手握着腰畔的剑柄,仿佛下一刻便会出剑。
事实上,已经有无数的剑,从他的虎口里,从他的衣衫里流溢而出,向着四面八方斩落而去。无比锋利的剑意弥漫于天地之间,已经残破的庭院瞬间被切碎成无数碎片,无论是湖底的圆石还是覆着厚雪的树林,但四野的浓雾却没有被斩破,这片雾的颜色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深沉,漆黑一片,有如夜色,无比浓郁,无比真实,仿佛最粘稠的污泥。
再如何锋利强大的剑意,落到这片黑色的浓雾之中,就仿佛落入泥水里的枯叶,旋转着、挣扎着,然后消失。
这片黑色的浓雾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水雾,而已经沾染上了最纯粹的魔意。
锃的一声,陈长生拔出了短剑。
无垢而明亮的剑身,无视那些可怕阴秽的魔意,终于把这片魔雾斩开了一个破口。
黑色的浓雾疯狂地涌动起来,尤其是被无垢剑斩开的破口处,更像是有无数黑色的泥浆不停地喷涌。
溅射的黑雾里,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握着一块像石块般的武器,如果仔细望去,竟像是半座断碑。
和这座形若断碑的武器相比,那只手本身更加可怕。
——哪怕是撕裂的空间以及陈长生强大至极的剑意,都无法让那只手微微颤抖一丝。
黑雾更加狂暴地挤压喷涌,那道如山般的魔影,终于出现在了陈长生的视线之中。
呼啸的寒风吹拂着这位魔族大人物的须发,却撼不动那两根魔角,也撼不动他的人。
断碑自天而落。
陈长生仿佛看到了一座黑色巨山在眼前倒塌,压了过来。
一道难以形容的狂暴气息,没有丝毫偏倚地向着他双眉之间偏右一寸的地方轰了过去。
无限霸道的力量,指向最细微的地方,这代表着海笛难以抗拒的强大实力。
一年多前在雪原战场上,陈长生已经有过这种近乎窒息的体验。
他就算有千道剑意、万种手段,也无法弥补双方实力之间无法逾越的差距。
没有任何新意,仿佛还是去年,他的眼睛依然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惧意,手腕一翻,短剑齐眉而去。
他还是准备用苏离传授的第三剑。
笨剑。
他知道这一剑可以挡住海笛,但自己也会受重伤。
当场在战场上,这个结局已经得到了证明,但他还是这样选择。
看上去,这种选择确实有些笨,就像这一剑的名字。
但除了这一剑,他没有别的任何办法挡住海笛的全力一击。
是的,他不能避,不能退,必须要硬挡住海笛,就像当初在战场上一样。
因为当时他的身后有数百名普通人族士兵,现在他的身后有那些受伤无法离开的普通人。
但今夜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自从去年他在战场上身受重伤之后,那个小姑娘便再也没让他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黑色的浓雾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更加幽黑的光影,那是她高速前掠在空间里留下的痕迹。
在陈长生把短剑平举到眼前的时候,黑衣少女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举起双手向破雾而出的断碑迎了上去。
与海笛如同巨山般的身影比较起来,她是那样的娇小。
与那座断碑状的黑石比较起来,她洁白的双手是那样的可怜,仿佛脆弱的下一刻便会变成无数碎片。
但她还是举着双手迎了过去,姿式有些奇怪,不像是在战斗,而像是在献花。
下一刻,她的双手里居然真的出现了一个花盆。
但那个盆子里没有花,只有一株青叶,而且只剩下了两片叶子,看着有些凄凉。
断碑与青叶相遇在空中。
……
……
没有声音响起,与四周浓雾被挤压形成的呼啸声相比,断桥前安静的有些诡异。
那是因为这两道力量过于恐怖强大,把四周事物撕裂、震动的频率已经超出了正常生物能够听到的范畴。
湿泥里最后残存的水,都被这两道强大的力量挤了出来,然后再次蒸发。
紧接着便被黑衣少女眉眼间散发出来的寒意冻结。
浓雾渐薄,无论湿意还是魔意,都被凝成了水,没有来得及变成雨,又已经结成了冰珠。
无数颗晶莹的冰珠映照着夜穹里落下的星光,就像无数颗夜明珠般,把此间照耀的无比美丽。
美丽的仿佛并非人间。
就像那无数个夜里的北新桥底。
站在满天的细微冰珠之前,黑衣少女的身影依然娇小。
但这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任何娇弱的感觉,而是无比强大。
一道意味难明的笑声从海笛的嘴里响起。
雾气忽然间再次变得浓郁起来,恐怖至极的魔气,如滔天的洪水向着她拍打了过去。
已经异常干涸的湖底裂出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她的黑衣狂舞着,出现了数道裂口,她的黑发狂舞着,有数茎断落,她脚踝上系着的铁链也在不停地狂舞,如火中承受着无尽痛苦的蛇。
很明显,没能完全破除禁制的她,哪怕手持离宫重宝,依然不是这位魔族大人物的对手。
但她如冰雪般清冷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任何畏怯的神情,更没有逃避的想法。
她仰着头,就像一个好强的小姑娘。
也像一个高傲的龙族。
……
……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里。
陈长生没有收剑,却也来不及去帮助她。
伴着山石滚落、裂空如雷的声音,数道高大如楼台般的黑影,已经来到了雪谷外。
这些都是跟随海笛的魔族强者。
陈长生忽然消失了。
坚硬干燥而布满裂痕的湖底上,忽然出现了数十个淡淡的脚印。
如果有人此时望着夜穹里的繁星,或者能够看出这些脚印的位置与天上的星宿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这正是他当年从道藏里悟通的耶识步,通过这些年的研究,尤其是渐渐消化掉天书碑文后,已非当年。
瞬息间,他便离开了断桥,去往了雪谷之外,带去了无数风雨,把那数名魔族强者尽数笼罩其间。
风与雨,都是剑。
到处都是剑。
“古伦木!”
海笛忽然大声喝道,声音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惊意。
……
……
第762章 传说级别的碑石
古伦木是魔族语言里小心的意思。
海笛当然知道陈长生会耶识步,去年还在战场上亲自感受过陈长生的剑法,知道这位年轻的教宗陛下确实有着远超同龄人的修道天赋与剑道修为,但他并不认为陈长生能够战胜自己带来的几名得力部属。
但在陈长生消失,雪谷时掀起一阵剑的风雨之时,他感受到了强烈的警意。
他这时候才知道,先前陈长生施出的那些剑,竟然是刻意隐藏了真实的水准。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陈长生的境界未变,但剑道居然再次提升,已经到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以此想来,黑衣少女硬接他的断碑,必然是他们事先就已经做好的安排。
这种安排,体现了他们无比强大的信心或者说决心。
他们相信黑衣少女捧着手里那盆青叶,至少能够把海笛这般恐怖的大人物拖一段时间。
他们相信就在这一段时间里,陈长生能够把随后赶来的其余敌人尽数杀死!
……
……
雪谷里到处都是剑,却看不到剑的真身,只能感受到剑意。
风雨都是剑,剑便隐藏在风雨之间,偶尔露出真容时,便必然是已经靠近了那几名魔族强者的身体。
擦擦擦擦,金属磨擦与切割的声音,没有任何节奏地随意响起。
那几名魔族强者高大身影的四周,锋利无比的剑痕没有任何规律地不停出现。
那些剑痕是剑与魔族强者们身躯切割留下的印迹,如闪电一般,格外夺目,惊心动魄。
魔族的身躯先天强韧,哪怕是最普通的魔族,身体强度也堪比人族的完美洗髓,今夜随海笛前来杀人的这几位是魔族军方有数的强者,身体强度更是难以想象,再加上那些淡黑色的魔气,即使风雨里隐藏着的都是名剑,也没有办法瞬间破开。
但魔族强者们也没有办法反击,因为他们这时候无法确认陈长生的位置。
剑隐在风雨里,陈长生便在风雨后,想要找到他,便首先要驱散这些剑。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风雨骤狂,雪谷里飞舞的剑的数量,瞬间增加了很多倍。
水滴石穿是时间跨度极长的画面,陈长生要做的便是把无数年浓缩进极短的时间片段里。
咔嗒一声轻响,屋檐下那块满是青苔中有小洞的石头终于裂开了一道缝,然后有些无力地向着两边分离,就此断开。
咔嗒一声轻响,一名魔族强者的身上也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便是无数道裂缝。
风雨里的剑光陡然明亮,照亮了阴晦的雪容,数百道绿色的血液,从魔族强者们的身上喷射而出,看上去就像雪老城里的画师往黑色的幕布上面狂放在挥洒着颜料,有些无尽妖异的感觉。
数声带着痛意的低吼,在雪谷里响起。
两名魔族强者高大的身影如山一般倒塌。
如果局势这样持续进行下去,只需要再给陈长生一段时间,他便能够重创雪谷里的所有魔族强者,然后回身与小黑龙联手,前后夹击海笛,即便依然不是海笛的对手,但应该能够找到脱身的可能。
作为魔族军方仅次于魔帅的大人物,海笛纵横魔域雪原多年,哪里会看不破他们的想法?
一声饱含杀机的啸鸣,从海笛的唇间迸发而出,同时一道乳白色的光毫,从他的唇间射出,融进了滔天的魔意之中。
那道乳白色的光毫异常澄净,没有任何杂质,甚至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当年在浔阳城里,陈长生曾经见过这种光毫,此时他虽然不及转身,已经知道是何物——这是月华,来自大陆最北方的那轮明月,拥有着不逊于星辰光辉、甚至从狂暴程度上尤有过之的能量!
……
……
啪啪啪啪,无数清脆的迸裂声,在早成废墟里的庭院里同时响起。
就像是数万个烛花同时炸开,又像是迎接新年的爆竹。
无数颗晶莹的冰破同时碎裂,从夜空里缓缓飘落,洒在小黑龙的身上,也落在了断桥上。
海笛手里的断碑,破开冰雾,向着小黑龙继续压去。
一片青叶的边缘微微卷起,隐隐能够看到一道裂口,裂口细如发丝,却是触目惊心。
小黑龙的眼瞳里生起一抹恼火与愤怒的神情。
她的衣衫上已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便是眼角也已经裂开了。
带着难以形容的气息的龙血,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随即便被凝成了两道血霜。
如果陈长生还不赶回来,或者下一刻,她便会成为死在这座断碑下的又一条龙。
雪谷里的暴雨骤然停歇,风却没有静止,陈长生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便要掠回。
那几名魔族强者听到了海笛大人的啸鸣,知道陈长生接下来要做什么,哪里会任他如意?
狂风忽然间碎成了无数道清风,数声闷哼里,隐藏着数声低沉的嗡鸣。
数名魔族强者的右手,变成了夜色里的一蓬血花。
他们竟是毫不犹豫地动用了魔族血解秘法!
陈长生同样毫不犹豫,没有停下或者试图躲避,借风势与拳势而退,去势更疾。
数道沉闷的撞击声在夜色里响起,然后袅袅消散,没有回响。
陈长生已经回到了断桥上,站在了小黑龙的身前。
他的前襟上裂开了数个破洞,露出里面的肌肤,数个深刻的拳印留在了上面。
断碑正在落下。
一道亮光照亮断桥残湖。
如闪电一般。
却又是那般沉重。
仿佛横于大江之上的铁链。
却又是那般的坚固。
更像是大江两岸坚不可摧的堤。
这一剑是只有陈长生和王破这种笨人才能学会的笨剑。
知其愚,守其痴,所以这一剑才是天下第一守剑。
即便恐怖如海笛,即便是他的全力暴击,即便是这座无人知晓的传说级别碑石,也无法破开这一剑。
陈长生的剑挡住了断碑。
但,他的剑挡不住那道力量。
那道磅礴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力量,直接袭向了他的身体。
他握着剑的右手,重重地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