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件大事里,无论任何方面,唐家三爷都表现的极为完美,而且很低调,给汶水家里带来难以想象好处的同时,也非常符合唐家的风范,获得了很多族人的支持甚至是崇拜。
如果不是那年冬天在杀王破的时候出了问题,也许他现在就已经取代了唐三十六的父亲……
这时候,掌柜与主教听到这是唐家三爷的命令,顿时没有了任何侥幸或者求饶的念头。
那就赶紧找到那个人吧,如果控制不住,杀了便是。
可能是因为唐家三爷的冷郁太出名,也可能是因为十七爷一直坐在庭院里亲自盯着,丹药分析破解倒溯的工作进行的比想象中更快,当天傍晚时分,几位医道大家及唐家运输、土产方面的掌柜,终于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某种药材产自何地,运至何地,途经何地,某种药材只有何地有,某种药材在天凉郡一年的用量又几何,无数的信息汇总在一起,然后伴着算盘珠啪啪的清脆声响变成纸面上的数字,最后指向了地图上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是天凉郡东北,人迹罕见,天寒地冻,群山之间有座叫高阳的小镇,近乎荒弃。
……
……
与客栈一墙之隔的圣医馆里,随着伤者们的伤势渐渐好转,气氛变得越来越轻松。
最深处的那个房间气氛依然压抑、低落。
那名年轻的阵师依然没有醒来,本来微黑的脸现在很是苍白,呼吸短促而微弱。
安华坐在窗边,闭着眼睛在养神,很是疲惫。
按照松山军府的军令,她和圣医馆里的神官、军医非常努力地在医治这名年轻的阵师,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年轻阵师还能再撑七天时间,比最初神官预计的要多出两天,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她的到来。
青矅十三司的圣光术不比离宫神术稍弱,不然当初圣女徐有容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学习。
但这依然还是不够,因为……朱砂丹要十天之后才会出现。
在松山军府的受药序列上,年轻阵师排在第一位,只要有药,他便可以拿到,然后活下来。
可安华知道,无论自己和神官、军医再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让他撑到那个时候。
看着希望就在眼前,而且似乎越来越近,然而仔细望去,却还是那般遥远。
人力终究有时穷,这个事实总是那么容易令人感到悲伤,甚至绝望。
结束冥想,安华睁开眼睛,起身走到塌边,观察了一下年轻阵师现在的情况。
不知道是因为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不停照顾的缘故,她觉得年轻阵师的眉眼越来越清楚。
怎样才能让他活下来?还有别的希望吗?比如请离宫里的大主教出手?
不,就算那些大人物愿意为年轻阵师出手,也赶不到这里,更不要说现在的离宫,除了派遣相当数量的神官医者在北方前线,在其余的时间与地方都表现的异常低调,从清晨到日暮,从春到秋再到冬,殿门紧闭,戒备森严。
茅秋雨这样的国教巨头,更是轻易不会出离宫一步。
这样的情形已经维持了两年。
因为教宗离开京都已经两年了。
没有人知道年轻的教宗如今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安华不闻窗外所有事,也不知道现在的朝局或者雪老城现在的模样,她只知道这两年一直在打仗,很多人已经死了。
南方诸宗派山门世家,在这场战争里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从天海圣后到道尊商行舟都格外重视南北合流,自然有其道理。新一代的修道者们也开始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离山剑宗、槐院与青藤六院的年轻人们表现的最为出色。
当然,和那位初登战场时的动静比起来,这些都是扮家家酒,不值一提。
虽然都是年轻人,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离开京都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秋高气爽,万马奔腾,狼烟四起。
他千剑齐发,无数魔族士兵洒碧血而亡,原野变成一片血海。
如山海般的凝重气息混乱里,海笛魔将全力出手,云撕地裂,天地变色。
年轻的教宗重伤倒下,然后再次消失。
仿佛他来战场走这一遭,出现在无数双视线之前,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杀了那么多魔族,流了那么多血,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是专程来告诉这个世界和某些人——我还活着。
这真的像小孩子在玩扮家家酒。
第752章 活着不过是一场扮家家酒(下)
……
……
想象着当初教宗陛下在战场上的画面,安华的眼睛微亮,心怀敬意想道,真是了不起。作为国教中人,她特别骄傲,心情微漾,没有注意到病榻上那名年轻阵师的眼睛睁开了一道小缝,透出来的视线显得很幽暗。
这时窗外庭院微乱,将军来到了圣医馆,同时带来了一个难辩真假的消息。
一个叫高阳镇的地方可能还有朱砂丹,为什么?因为炼出朱砂丹的神秘人可能就住在那里。
整个大陆都想知道的问题,忽然间有了答案,安华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哪怕冷静下来后,依然无法相信。但年轻阵师的生命只剩下了七天时间,从松山军府到高阳镇只需要三天,至少从数字上来说有希望。
她神情怜惜地看了年轻阵师一眼,说道:“我想去看看,哪怕是假的。”
……
……
从松山军府向南很远还是天凉郡,但汉秋城的风景明显要好很多。唯一的遗憾就是城外那片著名的庄园依然无法回复当年的盛景,从重新生出的耐寒柳树,东一片西一片地散发着绿意,看着就像是被羊群啃食过的草原。
两年前,朱洛在天书陵下被汗青神将一刀斩死,朱阀与绝情宗失去了神圣领域强者庇护,早已不复曾经的威势,但天凉郡毕竟是朱家经营了千余年的地方,朝廷欠着他们情,加上与相王一系的关系密切,所以现在除了在浔阳城里的势力渐被梁王府压制,整个天凉郡里依然无人敢撄其锋,更没有谁敢在汉秋城挑战朱家的地位。
但朱夜的情绪明显不是太好,看着河道两岸的原野,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厌恶与憎恨的神情。
他是现在的绝情宗宗主,也是朱氏当家人,可以说继承了朱洛的绝大部分遗产。所有人都知道他并不是朱洛的儿子,而是侄子,如今却在汉秋城主人的位置上坐得如此安稳,便可以知道他这个人肯定很强,至少很狠。
“我不喜欢看到万里焦土,更不喜欢看到这些烂膏药似的画面,得想办法治一下。”
朱夜端起手里的酒杯,向对面那人致意:“如果能有好药,我当然不介意出些力气。”
与他对饮的是位将军,身上散发着强大的气息,明显已经超过了聚星上境。
松山神将宁十卫,没有任何背景,性情木讷,当年为圣后不喜,所以虽然实力强悍,治军有术,但在大周神将里的排位一直不高,名声不显。直到天书陵之变,他奉旨归京,做了几件大事,终于得到了道尊与相王等人的赏识。
当初在洛水畔,王破断臂破境,有两名神将想要杀他,被肖张一根铁枪拦了下来,其中一人便是他。
可能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他承担败责,被迫离开了京都,来到了松山军府。
松山军府自然要比他以前所在的军府强很多,他知道这是朝廷对自己的恩赏,但还是无法满意——如果不是唐家二爷向道尊明确地表示了对自己的不满意,他本应该留在京都更重要的位置上,比如取代徐世绩。
来到松山军府的这两年,他想了很多事情,所以很快便明白了朱夜这句有些意味难明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种丹药能够生白骨、医死人,自然也能如春风一样,令焦黑的万柳园重新变绿。
朱夜当然不会真把那种药用来化水浇地,这只是一种形容,一种非常贴切的形容。
宁十卫想要那种药以为晋身之阶,朱家也想要那种药重振家威,何妨共谋之?
“朝廷对唐家已经让的足够多,那些汶水商贾现在越发骄纵,有些不知分寸,确实需要教训一下。”
他说道:“我会派人过去,如果宗主有兴趣,可以让他们一道。”
朱夜放下酒杯,看似很随意地说道:“我会亲自走一趟。”
宁十卫发现这件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重要,如果不是战事紧张,他似乎也该去那座小镇看看。
“我也去看看。”一道声音在旁响起来。
说话的人是位年轻公子,在微寒的天气里摇着折扇,以至于本来很俊俏的眉眼多了些凉薄的意味。
“虽然我不并认为那个药有你们说的那么重要,但我很好奇。”
年轻人叫天海沾衣,平国的亲弟弟,也就是陈留王的小舅子,而陈留王是相王的儿子。天海家与朱家的关系一直非常糟糕,可以说势成水火,朱洛不上京,甚至已经成为了大周朝的一句谚语。但正所谓时移势易,如今圣后娘娘死了,朱洛也死了,曾经的警惕与恨意已经变得无所谓,一门心思的隐惧,让他们通过相王这条线携起了手来。
朱夜看着天海沾衣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谁都知道,天海家的权势与资源,最终会落到天海胜雪和天海沾衣其中一人身上。相对于得到了很多军方重臣的欣赏的天海胜雪来说,宁十卫非常不喜欢天海沾衣,因为这个年轻人太阴沉,给人的感觉太凉薄。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拒绝,问道:“王爷是不是已经确认不是那位?”
天海沾衣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击,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莫不是怕了?王爷说过,那人应该在南方。但我与你们想的不一样,若这药真与那人有关系,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在那里看到他的身影……”
他没有把话说完,起身离开。
看着渐渐消失在落日残柳间的身影,朱夜说道:“走得太快,容易出事。”
“在战场上,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向来死得很快,而我早就已经不年轻。”
宁十卫说道:“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有个年轻阵师离死不远了。”
“这时候有人忽然知道了朱砂丹的下落,自然会想办法找过去。”
“不错,如果他能活下来,当然极好。”
“将军真是待兵如子。”
“一切都是朝廷里大人们的恩赏。”
……
……
在地图上高阳镇是雪原群山间的一个小点,在记录里高阳镇是一个早已荒败废弃的军寨,但当安华等人来到这里时,才发现地图上的那个小点竟是雪山下一大片的古旧建筑,而镇子依然颇有人气,很是热闹。
高阳镇的复兴,要全部归功于这场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因为雪原北端战事频仍,由东北往天凉郡一线的军械运输,现在大多数时间都选择经过重新启用的山间军道,而这条横穿寒山的军道出口处,正好在高阳镇。
现在的高阳镇真的很热闹,甚至可以称得上繁华,街上到处都是军人与商贩,还能看到很多浓妆艳抹的女子。
妓院都有的地方,自然不会没有客栈。领队的校尉抬起担架上的年轻阵师进了后院,安华带着两名女学生走上了客栈二楼,准备要些吃食,同时打听些东西,还未来得及坐下,视线便被楼间的一对父女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对卖唱的父女,父亲穿着件书生的旧衫,怀里抱着一把古琴,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
那女儿年约十二三岁,容貌清丽,略有稚意,两眼之间的距离有些宽,看着又有些憨拙的感觉。
第753章 青梅一炉火
安华会注意到这对卖唱的父女,是因为她从一些细节上发现了些古怪。
那位琴师的衣衫很旧,也没有时常清洗的痕迹,却干净异常,更奇怪的是,高阳镇里外都飘着微雪,街上泥泞难行,他的那双布鞋上却没有一点泥点,看上去就像新的。
还有那个清丽的小女孩,没有寻常卖唱小姑娘的畏怯或是自怜,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屋角,微抬着头,略有些木讷的眼神,因为她眉眼间的漠然,也可以理解为对周遭所有事物的不屑,总之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这不是一对普通的卖唱父女,至少不是常见的卖唱父女。
安华刚想到这句话,一声清脆动人的琴音从那名中年书生的手指响起,然后再未断绝,淙淙然有如流水。
随之而起的是那位小姑娘的歌声,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但发音有些特殊,尾音时舌尖会微微卷起,仿佛要把那音节咽回一部分,但并不令人觉得含混不清,也不会让人听着觉得腻烦无趣,反而就像半卷珠帘后的一位绝世美人。
安华久居京都,听过很多名家妙曲,但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不期然沉浸入内,暂时忘记了先前心里的古怪感觉。
一曲罢了,客栈二楼里安静良久,才响起了掌声与赞叹声。掌声与赞叹声不是特别热烈,不是因为众人觉得这对父女唱的不好,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像安华一样,觉得余韵难忘,不忍用掌声打断。
那对父女没有起身回礼,也没有表示感谢,就连收钱的动作都没有,静静地坐在屋角。
父亲调理着琴弦,小姑娘依然面无表情。
安华吩咐侍女把那个小姑娘带过来,想要问对方几句话。
小姑娘没有理会,依然望着窗外,眼神有些失焦,不知望着何处。
安华有些郁闷,但她性情温和,也不以为忤,喊来客栈的小二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对卖唱的父女是昨日才来的高阳镇。那位父亲是个哑巴,那个女儿也有些问题,似乎是得了某种怪病。
安华起身向屋角走去,对着那位哑巴琴师微笑致意,然后在那个小姑娘身前蹲了下来,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她是青矅十三司教职,圣光术与医术都极高明,只是简单的一牵手,手指便已经完成了搭脉。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脉象,她眉头微蹙,发现小姑娘的身体确实有问题,而且很复杂,极有可能已经对识海带去了极大的损伤。
她抬头望向小姑娘。
小姑娘依然望着窗外。
安华的视线落在小姑娘的侧脸上。
小姑娘除了眼间略有些宽,竟挑不出任何问题,生得很是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美丽。
——如此美丽的小人儿,却有些痴傻,真是可惜了。
安华对这个小姑娘生出很多同情,从袖子里取了个荷包,准备偷偷塞给对方。
那个荷包里有些碎银子。
这时,那个小姑娘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望向了安华。
这时候距离她的手被安华牵起已经过去了数息时间,小姑娘的反应似乎真有些迟钝。
但安华再也不会这样认为,或者说,再不敢这样想。
因为她看到了小姑娘的眼睛。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明白了,小姑娘的眼神并不呆滞,只是平静。
她的气息不是疏离,而是深植于骨的傲然。
天地间除了飘雪,没有其余的人或事能够扰动她的心湖,让她不再平静。
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安华忽然觉得窗外的雪全部涌了进来,穿透了衣衫与血肉,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识海上。
仿佛一棵小草看到了无尽的风雪暴,仿佛蝼蚁看到了巨人。
她的身体变得无比寒冷,无比僵硬,便是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法做到。
她甚至觉得下一刻自己的识海便会被冻成冰,然后悄然无声地死去。
便在这时,那个小姑娘看到她手上的那个荷包。
小姑娘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很细微,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