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很冷静地确定一个冷酷的事实,他的师父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在彻底想通这件事情的那一刻,他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平静。
那么就像他对教宗说过的那样,就像唐三十六教他的那样,说话吧。
“谢谢你。”陈长生看着商行舟说道。
不管那些恶心丑陋的阴谋、对婴儿的无耻伤害,你在溪里救了我,把我养大,那么……谢谢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神情平静地看着雪地对面,眼神明亮,没有再说一个字。
长时间的安静过后,商行舟微微眯眼,缓声道:“这就完了?”
陈长生想了想,问道:“您是想要把这些年的生活费要回来?那么,一共是多少钱呢?”
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不能开玩笑的。
就算我承认你救了我的命,但我已经谢谢了你,你还想要怎么样呢?
要生活费?你说啊,我全部还给你,我已经有钱了,我还有一个特别有钱的朋友。
当年在大榕树上,唐三十六说这番话的时候,眉都飞了起来,仿佛要燃烧在暮色里,得意非常。
陈长生想起当时的画面,唇角也忍不住扬了起来。
商行舟也开始发笑。
他的笑声很清朗,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与经历,与陈长生记忆里的那个沉默而不起眼的中年道人完全不同。
大榕树上承着的积雪簌簌落下。
笑声骤然停歇。
“整个世界,只有你我师徒三人清楚,为何我不会让你留在京都。”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冷漠说道:“因为你是陛下唯一的弱点或者说漏洞。”
很多人不理解商行舟对陈长生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强硬,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余人与陈长生之间的感情。
前些天大雪纷飞时,年轻的皇帝陛下站在雪地里,拦住了商行舟的去路,秋山家主进贡的玉佩轻轻摇摆,他的决断与意志暂时保住了陈长生的性命,也再次加深了商行舟的忌惮。
如果将来有人用陈长生来威胁余人,会如何?
当然,现在陈长生已经是国教的教宗,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利用他。
可是,如果陈长生自己生出别的想法,以教宗的权力再加上余人对他的情感,结局又会如何?
陈长生懂得,但不接受,对商行舟认真说道:“师父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是这样的人。”
商行舟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人都是会变的。”
他在这个世界已经活了千年,看过太多风景变化,沧海桑田,见过太多人心变故。
他很清楚,随着地位权势的改变,甚至有时候往往只是因为座次的缘故,曾经忠心耿耿的下属便会心生叛意,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便会刀枪相向,兄弟反目这种事情在大周朝的历史上早就已经屡见不鲜。
陈长生没有见过那些风雨里的旧事,依然还是如初春新风一般的年轻人。
虽然他现在已经见过很多腐朽以及黑暗的。
他对商行舟认真说道:“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商行舟说道:“我不相信你。”
陈长生说道:“那难道您就不会对皇位起觊觎之心?”
商行舟说道:“不会,因为那样会违背我的道心本意。”
陈长生说道:“师父你相信自己能够顺心意而行,绝不会贪恋世间的权势荣光,那为什么不相信我?”
商行舟说道:“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落在何处,而你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为何,又如何能持?”
陈长生现在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师父的毕生追求便是完成太宗皇帝陛下的遗志,灭掉魔族,为人族谋求一个真正光明的未来,替大周建立下万世不变之根基,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凌烟阁上的那些画像,画像里的那些传奇功臣,有多少是死在那位计道人的手里?
为了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这个世间已经有多少死去,还会有多少人死去?
商行舟坚信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是正确的,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没有任何愧疚,更没有任何压力。
他的道心始终通明,轻若鸿毛,随意而转,上碧穹游七海,又如磐石,便是洪水滔天又能如何?
陈长生修的也是顺心意,自然懂得。
因为懂得,却不会心生慈悲,只会生出一股锐气。
他清楚地看到了商行舟道法里唯一的那个漏洞。
西宁镇的旧庙教会了他很多,商行舟也教会了他很多。
“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师兄唯一的漏洞,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陈长生看着师父的眼睛,说道:“你害怕看到我。”
第730章 最深的阴影
那天林老公公奉旨进入国教学院的时候,陈长生就说过类似的话。
商行舟当时在离宫,正在与教宗对话,对此的反应和现在很相似。
“真是幼稚。”
陈长生的眉眼间依然留着几分稚意,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其间的坚定。
他知道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天海圣后已死,教宗回归星海,魔君坠入深渊,王之策隐居世外,当今世上能与商行舟分庭抗礼的人物已经极少。
他道心通明,道法无碍,境界高深莫测。
他统治着大周王朝,拥有白帝城的友谊。
他看似无懈可击,甚至近乎完美。
但他依然有破绽,有漏洞。
那个破绽不是别人,就是他一直不喜欢的幼徒陈长生。
西宁镇旧庙旁有条小溪,溪上飘着花,顺流而下。
庙里藏着三千道藏,但师徒三人修的只是一种,都是顺心意。
顺心意,是极为强大的道门神通。
唯立于星空之下,俯仰无愧,回首无憾,方能无所畏,无所惧,道心通明,道法无碍。
在西宁镇旧庙的十余年里,商行舟不曾教过余人和陈长生任何道法,只是让他们颂读道藏,然而一旦他们开始接触具体的修行法门,便会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提升,陈长生三年破境聚星,余人在天书碑之间自由行走,全部都是来自此。
相对应,这种道法对心意的要求极高,仿佛高山之巅的雪莲,不能被任何尘垢沾染。
如何才能做到不为外物所惑,如何才能拥有不可撼动的意志与自信?
一字记之曰心。
只需要你能够说服自己。
你能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是符合自己心意的,那么……自然顺心意。
这听上去很简单,实际上并非如此。
如果往灵魂的最深处望去,如果是在与世隔绝的暗室里,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说出无悔二字?谁能坚定地认为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确的?
数百年前,商行舟还是国教正统传人里的一位,他本可以按照即定路线行走,直至成为教宗陛下,但他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他用计道人的名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吴道子在凌烟阁里画出一幅幅画像的时候,他便负责把画像里的那些人送归星海。那些画像里的人都是人族的英雄,都是大周的功臣,就这样死在阴谋里。其中有些人比如秦重和雨宫神将自愿赴死,其余的那些国公呢?
凌烟阁里的英灵一直在看着商行舟。或者更早就已经在百草园里死去的那些怨魂,也一直在看着商行舟。今次的动乱里死去的无辜者,想必也会在看着他。但这些依然无法影响到商行舟的道心,因为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
他瞧不起绝情灭性的所谓枭雄,最厌憎黑袍那样不敢见天日的谋者,他把自己视为太宗皇帝陛下的继承者,心怀天下自然可以不顾小节——为了大周王朝存续万载,为了人族的光明将来,这是必然的代价。
可是有一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商行舟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来说服自己,那就是陈长生。
是的,溪里飘着的木盆,盆中的婴儿,黄金巨龙垂下的龙须,一切都是阴谋。
但他第一眼看到的陈长生,不是魏国公,不是王之策,不是天海,不是权重一方的将军,不是富甲天下的巨豪,不是长袖善舞的贵妃,不是面目可憎的太监,不是慷慨激昂、清谈误国的书生、不是老成持重却爱惜羽毛的大臣,只是个……婴儿。
一个连眼睛都还无法睁开的婴儿,一个无知无觉无识的婴儿,一个无善无恶无念的婴儿。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这十四年里,他每看到陈长生一次,便会生出一次疑问,道心上多出一道阴影。
西宁镇的旧庙生活很简单,不见比相见难无数倍。
陈长生从一个婴儿变成了一个春风般的少年。
商行舟道心上的阴影,已经浓的像是夜色一般。
……
……
“我知道老师你对我并没有亏疚之情,此事无关善与恶,只是你无法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永远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说道:“所以,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很可怕的事情。”
佛宗在覆灭之前,曾经有过所谓心障的说法。
他现在就是商行舟的心障。
商行舟想要尽一切办法除掉这个心障,如此才能真正保持道心通明。
他希望陈长生死,又不能亲自动手,因为那样不会有任何效果,会让心障变得越来越深,而且再也没有机会被抹掉。
数天前,就算余人没用那般决然的方式把他留在雪宫里,他也不会去北兵马司胡同,而是会去离宫。
当初在天书陵神道上,他从神道上走来,看都没有看一眼陈长生,也没有阻止陈长生把天海圣后的遗骸带走,便是已经想明了后事。
他要用这些事情为由头,很自然地让陈长生死在别人的手里。
好些次,他都已经很接近成功。
比如林老公公要为年轻的皇帝陛下扫除执政的障碍与威胁,借天海圣后遗骸一事发难,私下出手意图杀死陈长生,却没有成功。
比如借着薛醒川的遭遇,以周通为引,让陈长生主动出手,然后再杀之。
“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成功。”陈长生说道。
“我没有想到,你早就已经看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无所谓。”
商行舟的神情有些遗憾,说道:“如果不是王破,你那天已经死在铁树的手下。”
林公公在国教学院里忽然出手的时候,陈长生就已经想清楚了所有事情,但此时看到师父的遗憾,依然觉得有些难过。
商行舟看着他继续说道:“我对你师叔发过誓,不会对你出手,事实上也是如此,无论林或者周,都不是我刻意做出的安排,一切都是自然之事,如果你坚持留在京都,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且并不为我的心意所左右。”
这句话难辩真假,也不需要辩真假。
人的心意总是在真真假假之间浮沉,纵把那花色香都看化,也无法看透这些。
雪湖对面的院墙上,出现了十余位青衣道人的身影。
那些青衣道人境界高深莫测,衣袖轻飘间,隐有杀意。
……
……
第731章 风雪里走来的黑衣少女
“真的要这样吗?”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雪湖对面。
这些青衣道人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来自东都洛阳,一个曾经藉藉无名的小道观。
“我说过,我没有安排过任何事情。”商行舟说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太阳的高度决定着很多植物的生长角度。
像商行舟这样的大人物,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安排,自然会有很多人愿意为他杀死陈长生。
因为他已经通过很多事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商行舟说道:“哪怕这会是一场战争?”
他依照教宗陛下的遗旨,前来国教学院与商行舟进行这次重要的谈判,自然有所安排。
离宫里已经严阵以待,国教骑兵随时可以发起冲锋,青衣道人们来到湖畔的同时,相信茅秋雨等人也已经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是教宗,如果商行舟依然坚持要杀他,那么必然会引发一场毁掉整座京都的战火。
“离宫里会有很多人支持我。”商行舟很平静地说道。
作为大周王朝当今唯一的圣人,皇帝陛下与教宗的老师,商行舟现在的声望已经高到一种夸张的程度。
而且他是国教正统传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资格入主离宫。
不要说离宫里的那些普通教士,就算是那些红衣主教,甚至就连五位巨头里,只怕都有些人愿意接受他的降临。
只不过教宗陛下的遗言以及后续手段非常强硬,大诰亦已颁行天下,现在的国教才能保持着团结以及统一。
如果商行舟真的行险——即便他无法亲自出手,也有足够的力量,强行把陈长生杀死在国教学院里——只要动作够快,动静够小,那么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
……
风雪笼罩着京都,也笼罩着国教学院,与风雪一道的,还有黑压压的、难以看清楚数量的军队。
一个小姑娘从风雪那头走了过来。
小姑娘一身黑衣,微低着头,略有些宽的衣领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
很神奇的是,她顺着长街一直走到百花巷口,没有一名骑兵发现她的身影。
直到来到近处,巷口的朝廷高手与离宫教士才看到了雪地上的足印,发现了她的存在。
“站住!”有人沉声喝道,不知道是朝廷的将军还是哪位红衣大主教。
今夜极有可能出大事,京都陷入在无比紧张的气氛之中,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小姑娘从风雪里走了过来,任谁都会觉得诡异。
听着这声音,黑衣小姑娘身体微颤,继续低着头向着巷里走去,脚步变得更加匆匆,感觉有些害怕。
当然,这样的反应也可以理解为嚣张。
“找死吗?”
巷子里的阴影中响起一道阴测的声音。
百花巷里的建筑在前些天的几场风波里已经被朝廷的骑兵尽数推平,只有那幢有些纪念意义的茶楼,还残着半座。
就在黑衣小姑娘走过那座残楼的时候,随着那道阴寒的声音,一道更加阴寒毒辣的剑光,从阴影里一道刺了出来。
那道剑光异常明亮,与夜里的风雪一混,却又是那样的不起眼,剑势更是可怕至极。
更可怕的是,随着这道剑光乍亮,巷口阴影里隐隐有星屑弥散开来。
率先出手的是一名聚星境的刺客,应该是来自天机阁。刚被朝廷收服的高手们,总想尽快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前些天他们在北兵马司胡同对陈长生的那次围杀,最终变成了一场混乱且无结局的乱战,今夜他们不想再次错过机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人事先能够预料得到。
无论是巷子里的那些刺客、军方高手、王府供奉,还是巷尾处的那些离宫教士、诸院强者。
阴寒的剑光到来时,那个小姑娘依然低着头,把脸藏在帷帽里,什么反应都没有。
然而,那道剑光就这样碎了,变成了无数碎片,消散在了夜空里,与风雪真正的混在了一起。
这里说的碎是真正的碎,那名刺客的剑直接碎了,于是那些剑光才会随之而碎。
世上能够应付聚星境刺客的人不多,能够直接碎掉一名聚星境刺客的剑……很多人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并不是真正的结局,因为剑光碎了之后,紧接着还有样事物碎掉。
那名刺客碎了。
只是嗡的一声轻响。
百花巷里的风雪骤然间变成了粉红的颜色,仿佛有谁向里面洒了几大桶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