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莫雨并不意外。她知道,像周通这样的人,在临死的时候,绝对会弄出很大的动静,而且这里确实是他的主场,她有些意外地是,居然有人能跟着周通从地道里走了出来,她即便有周狱地道的细图,也从来没有想过下去。不过当她发现那个人是折袖的时候,意外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她知道这个狼崽子最擅长的就是跟踪隐匿,然后杀人。
她和折袖对视了一眼,然后向院外走去,带着伤,但不算太重。
周通的修为境界要远比莫雨和折袖高,正常情况下,就算莫雨与折袖联手,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莫雨和折袖是这个世界上最想他去死的人,准备的非常充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毒。
即便是这种情况,周通依然活了下来,逃出了小院。
不过莫雨和折袖并不着急,因为周通只剩下了半条命,离死不远了。
他们走到街上时,周通还在前方不远。
……
……
周通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不要说施展功法疾掠,走都无法走得太快,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血不停地淌落在雪地上,颜色很深,就像是墨。
折袖不知去了何处,沿街的阴影似乎有些变形。
莫雨来到了他的身后,青丝微乱,在微白的脸上轻拂。
她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后背。
她回京都,就是准备与周通同归于尽,没想到,现在她还活着。
她不在乎被别人发现自己回到了京都,不在乎被别人看见。
周通知道她来了,努力地想要加快脚步,却无法做到。
雪街上很是安静,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
莫雨握着半截断剑,向下斩落。
啪的一声,周通重重地摔落在了雪地里,左肋多出了一道血口。
他还是没有回头,喘息着,努力地爬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街边有一座府宅,大门是朱红色的,墙角伸着只白色的幡,有些残了。
吱呀一声,这座府宅的大门被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周通知道这座府宅是谁的,满是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继续向前。
剑光再次闪起,他的身上再次多出一道血口,然后他再次摔倒在了雪地里。
石阶上响起一声惊呼。
周通倒在雪地里,痛苦地咳着,不停有血溅起。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伴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声哀嚎,他再次从雪地里站了起来。
莫雨就在他的身后,手里握着剑,剑上是他的血。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急促而痛苦地喘息着。
雪街如此清旷,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他要去哪里?
第721章 血色长街(中)
京都北城有条长街,叫做平安道,这里距离皇城不远,过了前方不远处的三舍桥,便能上朱雀大道,上朝很是方便,无数年来,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由前朝直至当下,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只是随着时局的变化,住在街旁宅院里的人们不停更换罢了。
到了正统年间,平安道上位置最好,也是最靠近皇城的那座大宅院,自然归了天海家。天书陵之变后,天海家没有什么变化,但往东数去,很多宅院都换了主人,大修土木,因为相王、中山王等十余王爷已经陆续搬了过来。
平安道最东也是最靠近槐花里的那座宅院是薛府,作为天海圣后最信任的大周军方第一人,薛醒川自然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现在薛家自然不可能再继续保着这座宅院,新的主人可能是某位王爷或者某位神将,谁知道呢?
薛夫人也不知道这座宅子新的主人是谁,但她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从来没奢望能继续在这里住下去,早就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家仆尽数遣散,在设祭结束之后,用当初的嫁妆银子在百花巷外的街上买了座小院。
做完这些后,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了,但听着身旁传来的哭声,发现平静终究也是一种奢望,觉得头都有些疼了起来,沉声问道:“你究竟是因为疼在哭,还是因为伤心在哭呢?”
前些天被侍郎府连夜赶出家门的薛家小姐,一直留在薛府以泪洗面,今天听到那个消息后,更是哭的不行。听着薛夫人的喝问,她被吓着了,带着怯色抬起头来,抽泣着问道:“母亲,怎么了?”
她的双眼早已通红,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更不知为何,脸上有很多伤口,竟似是被人打过一般。
薛夫人指着她直到今天都没有消去青肿的脸,恼怒说道:“如果是因为被打到痛了就哭,那说明你没出息,不配做你父亲的女儿,如果是因为他死了才哭,那就说明你脑子有问题,为这种人哭,值当吗?”
礼部魏侍郎被陈长生和王破所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京都。薛家小姐每每想到夫君的绝情与辣手,便会愤怒至极,恨不得他去死,但忽然间发现那个男人真的死了,想着这些年,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听着母亲的话,薛家大小姐也觉得自己确实好生没用,可是……陈院长怎么就把他杀了呢?难道不应该是把那个男人痛揍一顿,然后押到薛府来与自己赔礼道歉,对天发誓以后一定会对自己很好很好,就像从前那样……
一声不期而至的厉啸,打断了她有些杂乱的思绪。
那声厉啸来自薛府隔壁的宅院。
紧接着,又有无数轰隆的撞击声响起,隐隐还可以听见风雷之声,然后,便是房屋倒塌,烟尘弥漫。
薛家大小姐被惊呆了,脸色苍白,哪里还顾得上悲伤与哭泣。
薛夫人的视线落在隔壁渐起的烟尘上,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隔壁那座宅院的倒塌,没有影响到薛府,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应该与薛府有关。
很多年前,圣后娘娘把平安道这座宅子赏给薛醒川后,一墙之隔的那座宅院,也开始同步进行翻修。
那座宅院门开在南向的槐花里上,寻常人甚至发现不了,从平安道上走过只会觉得那座宅院是薛府的一部分。
那座宅院的主人很神秘,从来不与人打交道,直到今天为止,薛夫人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只隐约猜到应该与自家有关系,因为她曾经亲耳听到薛醒川做过两次相应的安排与最为严厉的警告。
她甚至曾经怀疑过,这个神秘的邻居会不会是传闻中的昭明太子,当然,后来证明这种猜想是错的。
房屋倒塌,带起无数烟尘,断竹如断弓,崩了些翠绿的竹片,到了薛府的花园里。
薛夫人抱住惊恐的女儿,低声安慰了几句。
隔壁那座宅院还在倒塌,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好像有人从院落里直接落到了街上。薛夫人不知道隔壁为什么塌了,但看着这可怕的动静,心想那人就算逃出来,只怕也会被砸伤,吩咐管事把门打开,看看对方需要不需要帮忙。
天色近暮,有些昏暗,好在街的雪还是那样的白,于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虽然那个人流的血竟似是黑色的。
管事推开薛府的门,薛夫人与女儿第一眼看到的画面便是这样的血腥。
薛家小姐惊呼了起来,连声喊道:“快来救人啊。”
说完这句话,她看到了一幕很诡异的画面。
一位穿着宫装的美人,出现在了那个血人的身后,悄然无声。
那个宫装美人的身上也在流血,还有些灰尘,遮住了些眉眼,却遮不住美丽。
她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就在薛家小姐发怔的时候,那位宫装美人举起了手里的断剑向那个血人斩了下去。
一道鲜血飙射到雪地里,不是很多,不足以让那个血人当场死去,也不会少到无法让人看见。
“杀人啦!”薛家小姐惊恐地喊了起来,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薛夫人捂住了她的嘴,手在不停地颤抖,但非常用力,不让女儿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得很清楚,那位宫装美人是莫雨,那个血人是……周通。
原来,隔壁那座宅院是周通的。
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想着薛醒川把这件事情也瞒着自己,不由更是生气,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
“是周通。”薛夫人的声音有些含混,有些幽冷。
薛家大小姐身体微僵,看着雪街上这幕血腥的画面,双手渐渐紧握。
周通像受伤将死的野兽,发出有些怪异的低吼,痛苦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知道这里是薛府,知道石阶上的那对母女是自己的嫂子和侄女,所以他不会向那边转头看一眼。
他不会向她们求情,那是自取其辱,他也不想自己像条流浪狗似的画面,被她们看到。
他想要尽快离开,但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剑风落在了他的左大腿上侧。
肌肉被横直切割开,鲜血像漫出锅沿的粥一样慢慢淌落,他重重跪在了雪地里,膝盖下溅起了雪。
看着这幕画面,薛家小姐再次发出惊呼,但这一次,除了惊恐,更多的是快意。
第722章 血色长街(下)
受伤将死的野兽会发出怪异的低吼,那是因为它要把声音尽可能多的留在喉间,不想自己的虚弱被任何人听见。但当大腿肌肉被割断、跌倒在薛府门前的雪地里后,周通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带着痛苦意味的惨呼。
这声惨呼被掩盖在了薛家小姐的惊呼里,但依然很清晰,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薛家小姐觉得更加快意,薛家管事激动地浑身都擅抖起来。
按道理来说,应该对此反应最大的薛夫人却还能保持着镇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周通。
薛府门前很是安静,只能听到周通沉重的喘息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通从雪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向着长街西面行走,留下一道血渍。
莫雨走到石阶前,转身望向薛夫人,点头致意。
前些年,薛醒川和她都是天海朝最当红的大人物,双方之间自然有交往。
薛夫人对她很认真地回礼,说道:“谢谢。”
莫雨没有说什么,又点了点头,跟着周通而去。
薛夫人望向红暖却又晦暗的天空,想着那天,对不知在何处的陈长生,默默地说了声谢谢。
天海朝终,她的夫君从大周朝的忠臣变成了叛徒,而周通明明是个叛徒,却成为了大周朝的重臣。
这当然不公平,问题是,这个无人敢于凭吊叛徒的世间,又有谁会替一个叛徒讨个公平?
那天在国教学院,她说只恨周通不死,这是真恨,带着绝望意味的恨,入骨的恨。
当时,陈长生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在送她离开国教学院的时候,他请她不要离开京都。
这便是承诺。
他会杀死周通,并且让她看见。
所以薛夫人没有回乡,而是留在了京都。
她要亲眼看到这一幕画面。
就在这时候,她终于看到了。
从薛醒川被毒死,到被曝尸,再到设祭,直到今夜,她都很少哭泣。
但这时候,两行很热甚至有些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周通在雪地里爬行挣命的画面,对管事吩咐道:“关门。”
薛家小姐有些吃惊,抱着她的胳膊不依说道:“母亲,我还想看,我还没看够。”
看着权柄熏天、不可一世、似乎谁都无法击败的仇人,变成了一条遍体鳞伤的野狗,谁都会想看,谁都看不够。
“够了。”
薛夫人不知道是在说这件事情还是说女儿,转身进入府中。
府门缓缓合拢,把很多事情与回忆都挡在了外面。
……
……
平安道上到处都是雪,雪上到处都是血。
从周通的身上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甚至多到毒素都随之变淡了很多,渐少的血水恢复了些红色。
他身上的血口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东一道西一道,看着凄惨无比。
那些血口很有讲究,深度与位置足以让他感受到极度的痛苦,却又不至于即刻断绝他的生机。
出剑的时候,莫雨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漠然至极,加上那身满是血污的宫装,看上去就像死神的侍女。
不时有剑光照亮昏暗的雪街。
周通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早已无法站稳,经常手足并用才能向前移动一段距离,看上去随时可能倒下,再也无法站起。他再也无法压抑痛苦与恐惧、保持老狼般的沉默,每当剑光亮起时,都能听到一声惨嚎。
这是一次对身心最彻底的羞辱与折磨,这是一场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酷刑。
这,本来就是一场凌迟。
如果换作别的人,哪怕意志再如何坚强,到此时只怕都会崩溃了,即便不会跪着向敌人哀求怜悯,也应该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杀。但周通没有,因为他这辈子折磨与羞辱过太多人,对无辜者施过太多酷刑,他见过人世间最黑暗与最痛苦的画面,他见识过真正的地狱,他的心就像在毒水里浸泡了七万年的石头,上面生出来的每块青苔都是罪恶的化身。纵使莫雨残酷的手段让他的身体与灵魂都在颤栗,依然无法让他投降,无论是向她还是向命运,在死亡到来之前他绝对不会自行去迎接死亡,相反,他依然像乞丐一样无比渴望着最后的胜利。
——只要能够爬过这段流着血的长街,自己就能赢。
他惨叫着,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
暮色越来越越浓,变成夜色,平安道上的白雪反射着星光,也不足以照亮这个世界。
不知何时,忽然有昏黄的光落下,落在周通的身上,透过恐怖的伤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
远处的灯光是没有温度的,周通却觉得身体忽然变得温暖起来,在小院里时,他的视力便已经受到了极严重的损害,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些大概,但他非常确定,那盏灯光是在自己的右手边,也就是平安道的北边。
那是程太师归老之前留在京都的府邸,最近被一位权势熏天的王爷夺了过去,变成了一座王府。
他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承受着近乎凌迟的痛苦,爬了二十余丈距离,终于离开了薛府的范围,来到了这里。
能忍耐,是因为有希望,从一开始,他的希望就在这里。
他的视线依然模糊,眼睛却亮了起来,仿佛被那盏灯火点燃了某种火焰。
他还残留着些许真元,隐匿在经脉的最深处,无论莫雨的剑再如何锋利,手段再如何冷酷,他都没有用,因为那不足以让他摆脱绝境。
这时候,那些如露水般的真元纷纷燃烧起来,带动着他的身体从雪地上掠起,向着那盏灯光疾掠而去!
他掠到那座王府前,再没有任何气力,重重地摔倒在了石阶下。
“我是周通!中山王救我!”
他用最后的气力喊出了这句话。
他从来没有绝望过,无数年来,他把无数人的心思玩弄于手掌之间,他很清楚,无论莫雨还是折袖,都不会让自己立刻死去,尤其是当他们完全掌握局面的时候,因为那样无法渲泄每个人内心最深处都会有的暴虐情绪与复仇意愿。
这就是他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他带着愤怒与嘲讽想着,就算你们这些王爷想要假装听不到我的惨叫声,难道能说听不到我的呼救声?他现在说一个字都难,却没有直接喊救我,而是喊道王爷救我,甚至还不忘喊出那位王爷的名讳,就是为了让对方必须出面。
我是大周朝之臣周通!
我正遇难!
请中山王救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