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陈长生准备的再如何充分,也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短剑穿过那件大红官袍的瞬间,陈长生便知道有问题。
或者这整件事情有问题,或者周通这个人有问题。
下一刻,周通的身体消散在了他的眼前。
那件红色官袍,落在太师椅上。
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道,像水一般,顺着石阶流淌,然后蔓延,笼罩住了整座庭院。
一直坐在太师椅里的周通,居然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一件衣服。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如何能瞒过这么多下属?最难以理解的是,他如何能够瞒过陈长生的眼睛?
陈长生于圣光里出生,浴过龙血,被天海圣后洗过腑脏,他的眼睛无比明亮,无论是阵法还是伪装,都很难不被他看穿。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被欺骗的并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意识。
很多人都知道,周通有一门精神秘法修练的极为高深可怕,名为大红袍。
或者,便是这个缘故?
陈长生当然知道周通的精神秘法强大,他曾经就在这里,与大红袍对战过,甚至已经有过两次经验。
他真的没有想到,周通的大红袍居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两次。
他不知道,前面两次他能够在周通的大红袍之下毫发无伤,是因为天海圣后在他的眉心抹过一滴清茶。
而如今人已去,茶已凉。
……
……
周通不在。
陈长生的剑,自然落空了。
他的所有准备,那些隐藏在后的无数剑招,那些手段,都落空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精气神,意志与决心,都尽数落在了空中。
寒风呼啸,海棠树动,小德破空而至,一拳又至。
陈长生的剑去的太尽,自然无法回的太快。
在拳风的催动下,他的衣衫飘舞了起来,于是显得他的动作很是迟缓。
不过这种迟缓里,有着一种很稳定的节奏。
他转腕,轻抖,左手里的黄纸伞,便搭在了肩上。
这一系列动作,很是干净利落。
小德的拳头再次砸在了黄纸伞上,无比磅礴的力量,落在了实处。
陈长生像只断线的纸鸢般,被轰的飞了起来,落入了新修好不过数十天的堂屋之中。
沉闷的撞击声里,他的身体砸烂了数堵坚硬的石墙,然后重重落下。
烟尘大作,建筑纷纷倒塌。
他从满地砾石间站起身来。
浑身是血的小德,像只真正的妖兽般,来到他的身后。
破空声不断响起,数十名高手各立墙头与树上,围住了庭院。
这些高手最弱的也是聚星境。
他们来自朝廷各部,军方,天机阁,还有些,本来就属于这里,是清吏司的刺客。
周通不在。
他用大红袍秘法,弄出了一个大玄虚。
今天,明显是一个局。
陈长生踏进了这个局中。
面对这样的现实,很多人会非常慌,心情会有些乱。
就算不慌,心情不乱,总会生出些挫败的情绪。
就算意志坚定远超凡人,但既然落入对方局中,总会表现出一些警惕。
就算道心通明,能够把这些负面情绪尽数驱散,想必还是会有些遗憾,至少会想要知道,周通既然不在,那么现在在哪里?
陈长生没有。
他收起黄纸伞,把剑与鞘组合在了一起,然后望向小德与四面八方的强者们。
他的动作不慌不乱,神情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任何挫败的情绪,也没有对阴谋布局的警惕。
事先他绝对没有想到,庭院里的那个周通是假的,才会施出那般雷霆的一剑。
为何他现在如此的镇定,仿佛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
小德无法理解他的平静,心里生出些警惕,问道:“你猜到了?”
陈长生说道:“我有提前想过这种可能,但这里不好进,如果我想杀进来,便不能这般想,所以我没有这样想。”
这话有些绕,但小德听得很清楚。
如果陈长生真的认为周通不在这里,哪怕只是抱着万一的想法,他都无法像先前那般一往无前。
而如果不能做到一往无前,他根本无法来到这座庭院,向太师椅上的那件大红袍刺出那一剑。
小德说道:“那为何你能够如此平静?”
陈长生说道:“我已经做到了最好,无愧于心,自然能够平静。”
小德微嘲说道:“又是那套俗烂的说法。”
“我不是说心意,我是说我已经达到了目的。”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咳了起来,显得有些痛苦。
他硬接了小德两拳,虽然有黄纸伞的保护,也断了数根骨头。
看不到血,只是他战斗的习惯,事实上,他经脉里的真元流动已经渐趋凝滞。
小德缓缓眯眼,说道:“你连周通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敢说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断线的纸鸢,没有人知道会落在哪里,但他不是,他只是一条狗,还被我吓的不敢在这里停留。”
陈长生说道:“丧家之犬,还能活多久?”
第711章 两只纸鸢(下)
任谁来看,这都是强词夺理,强颜欢笑,强作镇定,小德也是这样认为的,脸上的嘲弄之色越来越浓。
陈长生解释道:“如果能够杀死他,当然最好,就算做不到,能把他从这里赶出去,也不错。”
小德不明白他的道理,场间的数十名高手也不明白。
就算如陈长生所言,这个周通亲自布下的局,让周通变成了丧家之犬,可为什么丧家之犬,便会离死近了?
不管是盛夏还是寒冬,在京都里,随处都可以看到没有家的流浪狗,它们虽然活的辛苦,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死去。更何况周通就算是狗,也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他有世间最锋利的獠牙,上面还焠着最可怕的毒。
但正因为如此,陈长生才会觉得周通离死不远。
丧家之犬,必然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过街的老鼠,必然人人喊打。
小德明白了,用看着幼稚小童的眼神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以为还有人会帮助你们杀周通?”
在他和很多人看来,王破和陈长生执意要杀周通,本就是最疯狂的事,世间哪里还会有这样的疯子?
陈长生很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有谁会帮我们杀周通。”
然后他接着说道:“但我相信肯定会有人。”
世间想周通去死的人太多了。
周通离开了这座有着海棠树的庭院,离开了北兵马司胡同,天下再大,也都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所。
那些想他去死的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给予他最致命地打击。
因为商行舟的存在,绝大多数想周通死的人大概不会动手,但总会有人动。
而那些所谓的大多数,不会对周通伸出援手,只会冷眼旁观,看着周通去死。
就像当初他和苏离从雪原万里南归的一路所见,就像在浔阳城里一样。
小德并不相信他的判断,怜悯说道:“人之将死,其心也乱,再说这样的话,又还有什么意义?”
……
……
面对着小德这样的逍遥榜强者还有数十名聚星境的高手,怎么看,陈长生似乎都只有死路一条。王破现在的境况比他还要更加糟糕,虽然他刚刚破境,但断臂重伤,经脉严重受损,不要说再战之力,便是在满是冰渣的河水里行走地,都极为困难,而他这时候面对的是数百精骑、两位神将、唐家二爷还有遮天蔽空而来的、如暴雨一般的羽箭。
天空被箭雨撕裂成无数道,寒风乱舞,王破站在河水里,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平静,也可以说有些木讷。
在世人皆欲杀的时候,他携刀入京都,于雪街之上战神圣,无比震撼地在洛水断臂破境,一刀斩死了铁树这样的绝世强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已经做到了极致,他的刀道也已经发挥到了极致。
至此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也无法再做出更多的惊天之举。
他睁着眼睛,平静地看着满天箭雨落下,是因为现在他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间,一场狂风卷着风雪在洛水上空横扫而过。
这阵狂风是这般的强劲,那些速度极快的羽箭,竟然都被拂乱,失去了所有的威力,然后从空中颓然落下。
数百枝箭,落到了寒冷的河水里,时浮时沉,看着就像是断掉的树枝,很是惨淡。
唐家二爷霍然抬头,望向雪空,神情微变,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王破必须死。
这是商行舟、白帝夫妇、十四路反王对朱洛的承诺。
现在很明显这是朝廷杀死王破最好的机会,也极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就在那阵来自雪空的狂风卷落箭雨的同时,那两名神将动了。
这两位神将在大周军方的排名并不是很靠前,但修为境界非常深厚,远超过薛河,多年前便已经是聚星上境。
河堤上的十余株寒柳瞬间粉碎,两匹龙血马哀鸣一声被生生震死,两位神将破空而起,掠向了洛水!
两道铁枪泛着寒光,向着洛水里的王破刺去!
哗哗!雪空里响起一阵极为清楚的声音。
仿佛洛水里的冰在瞬间全部融化,然后去往了高处,变成了瀑布。
不,那是一只纸鸢在高空飞行,被寒风拂动的声音。
纸鸢的下方系着一根线,线头上是一个人。
那个人从天空里跳了下来,带着哗哗的声音。
那是他脸上的白纸被寒风拂动。
他就像块石头,落在了洛水里,抢在了那两名神将之前。
那两道威力强大的铁枪到了。
那人举起了他的武器,同样也是一把铁枪。
这把铁枪当然不如皇宫里的霜余神枪,也不如汗青神将手里的枪,亦不如薛醒川当初手里的枪。
但这把铁枪同样是世间最著名的枪之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要比汗青和薛醒川的枪更加出名。
因为那个人太出名了。
如今汗青回归魔域,薛醒川被葬在京郊,世间还有几把铁枪能比他的枪更霸道,更嚣张?
铁枪暴烈而去,挡住了那两名大周神将的铁枪。
两道沉闷至极的撞击声,在洛水上响起,波涛四散。
已经冲进河里的羽林军,被震的东倒西歪,寒柳里的那些战马发出痛苦地嘶鸣。
两名神将被震回堤上,口喷鲜血,竟是受了不轻的伤。
那人站在洛水里,半步未退。
又有无数羽箭自天而降,如暴雨,如乌云,洛水骤暗。
那人铁枪一横,于寒水之上,如铁索不可撼动。
受枪势所引,一道百余丈宽的水墙,从洛水里喷涌而起。
那些羽箭射入水墙中,瞬间便被冲毁。
紧接着,他收回铁枪,重重一顿。
枪尾落入水中,河水如瀑布倒起,如泉初涌,向着四面八方散去,如水箭般,射向那些疾速掠来的军中高手。
洛水上到处都是闷哼之声,混着冰渣的水面上到处都能看到血迹。
只是瞬间,便有十余名军中高手身受重伤,失去了战力。
天地间出现了片刻安静。
哗哗。
纸鸢在高空飞着。
水墙落入河中。
那人脸上的白纸不停颤动。
噗的一声,一口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击打在了白纸上,看着就像是一朵妖艳的花。
直到最后,他才决定出手,难免有些仓促,而且他的对手不是普通人,是朝廷。
一枪逼退两名神将,一枪挡住满天箭雨,一枪重伤十余名军中高手,即便是他,也要付出很重的代价。
但他不在乎,因为这时候已经能够确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时候他觉得很爽。
有些沙哑、充满了暴戾情绪的声音,穿透还在滴血的白纸,落在了洛水两岸无数人的耳中。
“还有谁?”
这句话好嚣张。
此人好生嚣张。
好一个肖张。
第712章 天南新篇
河水里满是浮冰,流速不快,艳红的血,并没有迅速被冲掉。
鲜血在白纸上滴落,配着那几个黑洞,看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更加恐怖。
看着站在河里的那个男人,羽林军骑兵们都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两位神将看着手中明显已经弯折的铁枪,眼中闪过一抹骇异的情绪。他们知道此人很强,却没想到,竟是强到了这种程度。
“你他妈疯了吗!”唐家二爷站在堤上,冲着河水里那个男人尖声喊道。
他脸上的神情异常阴沉,眼眸里的怒火异常暴烈,震惊到了极点,也是愤怒到了极点。
王破断臂破境,一刀斩了铁树,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实。
然而,眼看着王破即将死去却被这个人所救,更让他无法接受。
无论怎么想,这个人都没有救王破的道理。
画甲肖张,逍遥榜第二,仅在王破之下。
他也是很多人眼中的中生代第二强者,还是仅在王破之下。
过往数十年里,这位疯狂暴烈的天才,在同代修道者的战斗里可以说是战无不胜,唯独面对王破时,从无胜绩。
他当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想战胜王破的人,而且天书陵之变后,谁都知道,他现在已经站在了朝廷一边,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想王破去死,更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救王破。
寒风在河水上呼啸而过,掀起肖张脸上的白纸,拂落几行血珠。
白纸的两个黑洞里,隐约看到,他翻了一个白眼。
这自然是针对唐家二爷惊怒的喝问。
你疯了吗?
老子本来就是个疯子,这还用问?
当然,谁都知道,唐家二爷的那句话,是想听到他的理由。
肖张没有理会,很是不屑,心想你连这都不懂,那有什么资格与自己对话?
如果这时候在场的是荀梅,是小德,哪怕是梁王孙,应该都不会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懂。
王破也懂,但唐家二爷不懂。先前在雪街上,王破说他远远不如肖张等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哪怕唐家二爷阴谋了得,将来会成为能够影响整个大陆的枭雄,但在武道二字上,永远都赶不上这几个人,因为他不懂。
肖张从来都不喜欢王破,当然想战胜王破,也想王破去死,但这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下。
——他要亲自动手,绝对不能假手他人。
数十年来,他始终不如王破,今天王破在洛水里一刀斩神圣,他更是被甩到了很远的后方。
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让王破死,那样的话,他这辈子都将没有战胜王破的机会。
那么,就算他日后进入神圣领域,甚至修到了更高的层次,也将永远不如对方。
那夜的荀梅放弃旧愿冒死登神道,今天肖张违背心意拼命救王破,都是因为相同的道理。
“走吧。”
看着河堤上越来越多的人影,看着那些再次准备控弓的兵士,肖张说了两个字。
他的脸上覆着白纸,看不到表情,但从声音的冷漠程度上来猜想,应该是面无表情的。
当然,他也没有转身,虽然这两个字很明显是对身后的王破所说。
王破知道他的性情,不以为异,转身向上游走去,那边的岸堤上还没有羽林军的身影。
因为伤势太重,又是在水里,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但态度很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反而是肖张的情绪变得有些怪异,转身看着他问道:“说走就走?”
王破没有转身,继续岸边走去,说道:“你说让我走,那我自然就走。”
肖张有些不高兴,扯着嘶哑的嗓子嚷道:“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吗?”
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