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这些事情,心神愈发激荡,周通再也无法抵抗伤势的侵袭,昏死了过去。
在薛醒川和徐世绩两大神将的亲自护送下,重伤的周通被送进了皇宫。
只有这样,只有在这里,才能确保他能活下来。
周通身受重伤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开,夜色下的京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就像当初苏离南归途中遇到的情况一样。
看着榻上奄奄一息,惨不忍睹的周通,薛醒川和徐世绩沉默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说话。
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周通从左脸到肋下那道恐怖凄惨的刀口,就这样坦露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薛醒川和徐世绩都是自以为很了解陈长生的人,尤其是后者,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长生居然还有这样强悍的一面。
朝廷奉养的圣光师来了,宫里最好的御医也来了,那位老太监首领也代表圣后娘娘来了。
直到诊治结束,确认周通应该能拣回一条命,娘娘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先去处理事务。”
徐世绩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触动,脸色有些难看,就这样离开了宫城。
薛醒川没有离开,替周通仔细地清理伤口,然后搬了个椅子,坐到了宫殿的正门口。
他闭着眼睛,铁枪横于膝前。
无论谁还想来杀周通,都必须先杀死他。
因为他是周通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周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一个朋友。
如果连他都离周通而去,那么周通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
……
世人皆知,薛醒川是周通唯一的朋友。
这也是世人怎么想、想了几十年也不想明白的一件事情。
薛醒川是大陆第二神将,汗青守陵数百年,他便是实际上的神将之首。无论是实力境界、战绩还是在北方立下的功勋,他都可以毫无愧色地承担这个盛名。甚至一直以来都有种说法,他和王破两个人,是最有希望突破那道门槛,进入神圣领域的候选者。
而且他的名声颇佳,无论治军还是持家都甚是严谨,偏偏却与臭名昭著的周通交好。以前曾经有人猜测,这会不会是因为圣后娘娘的缘故,可是,别的那些忠于圣后娘娘的神将,对周通虽然忌惮,却也从来不会主动亲近,甚至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宫里御医的医术果然高明,圣光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周通受了如此重的伤,没有过多长时间,居然便醒了过来。
薛醒川起身走回塌畔,看着脸色惨白的他说道:“不要急着说话,疗伤为先。”
周通没有理他,声音虚弱在道:“我现在是不是很像一条狗?”
第624章 兄弟
这时候的他半个肩和手臂都被陈长生的刀削掉了,眼睛也瞎了一只,如果要说像狗,那么必然是一条丧家犬。
薛醒川皱了皱眉,说道:“好好静心养伤便是。”
周通还是没有听他的,艰难地转了转颈,望向宫殿门口,看见了那把椅子,知道先前薛醒川就是守在那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问道:“娘娘有没有来?”
夜穹里繁星似锦,殿外的地面上洒落了星光,如水一般,很是清静。
薛醒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知道的,京都今夜局势紧张,娘娘要关注离宫那边的动静。”
“是吗?”周通像条老狗一样眯了眯眼睛,左眼里传来的痛楚让他皱起了眉,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那……娘娘有没有说什么?”
这次薛醒川沉默了更长时间,没有说话。
周通扯起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甚至有些恐怖的笑容,看着他说道:“你看,我真的就像一条狗,就算快死了,主人也不会在意什么。”
薛醒川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可以不这样过。”
明明身受重伤,也不知道周通从哪里来的气力,声音怨毒说道:“我不这样,难道像你这样吗?”
薛醒川再次沉默。
“打从娘胎里开始我就抢不过你。你生下来的时候,足足有八斤八两,我呢?五斤都不到。倒也罢了,反正家里穷,怎么养也都这样,但薛家的大娘生不出儿子想偷偷抱一个去养,找到了咱家……换作是我,也会选你这个白胖子,不会选我这个瘦猴不是。”
周通说道:“后来薛大娘又生了一个,决定把家业传给亲生儿子,怕你生怨,才在临死前悄悄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我承认,那之后你对父母不错,对我更不错,带着我一道上学,一道读书,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冒充书童跟着你在一起,凭什么?”
薛醒川说道:“在人前没有办法,在自家院子里,我对你都是兄弟相待。”
周通嘲讽说道:“可那只能是没有人的时候,在人前,我只能看着你和薛河在那里兄友弟恭,你说我是什么感觉?”
薛醒川沉默了,不再说话。
“我在娘胎里先天不足,便是连修行天赋也及不上你,如果不是后来进了清吏司衙门,在监狱里遇着那个老鬼学会了大红袍秘法,后来又到处抄家搜刮功法,我如何能够修行到现在这种境界?如何能够及得上你?”
周通面无表情瞪着宫殿的上方,继续说道:“但大红袍秘法有问题,我后来修的太杂,这辈子也没希望走到那一步,而你却是一步步向着那边在走,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双生子,为什么我们的际遇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事隔多年,重新在京都见到你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进了清吏司……但即便从那时候起开始改变,也不见得来不及。”
“来得及做什么?我不替娘娘卖命,不替娘娘杀人,我就会失去娘娘的恩宠,我就会被那些人杀死。”
“放心吧,娘娘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薛醒川安慰道。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便在这时,宫殿外响起脚步声,来的不是圣后娘娘,而是送药的医官。
经过仔细地检查之后,那位医官小心翼翼地捧着盛着药碗的木案来到了榻前。
从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起,周通便一直盯着那名医官,脸色很苍白,唯一的眼睛里流露着异样的凌厉的光芒。薛醒川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怎样的失望甚至绝望,却也没办法做什么安慰,从医官手里接过药碗,单手把他扶起来,准备喂他喝药。
周通看着药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感受着里面蕴藏着的神圣气息与药香,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怎么了?”薛醒川问道。
周通的声音微微颤抖,莫名令人心悸:“我……不放心。”
“不至于此。”薛醒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看着他认真说道:“娘娘不是那种人。”
“我替娘娘办的事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多,我比你们更清楚娘娘是哪种人,反正我不放心。”
周通的声音愈发尖利,又因为伤势而有些气息不足,听着就像破了的风箱,呼呼作响。
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因为不喜欢药苦,所以别过脸去,紧紧闭着嘴,打死都不肯喝这碗药。
薛醒川看着怀里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宅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不肯喝药,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回忆的微笑。
等京都里的这些事情办完后,就让人把他送回老宅养老吧,相信除了娘娘和自己还有薛河,再没有人知道他会在那里。
薛醒川想着这些事情,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说道:“你看,这药没事,也不苦。”
很多年前,他哄周通喝药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他会替他先喝一口。
周通看着这幕画面,忽然哭了起来,喉间呜呜作响。
薛醒川也有些感动。
周通哭完之后,精神更加疲惫,却放松了很多。
他看着薛醒川艰难笑着说道:“我想通了,只要活着就好。”
薛醒川很是安慰,说道:“想通了就好。”
……
……
马车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朝廷的军队以及国教的骑兵,从正街到百花巷再到院墙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长生下车与陈留王告别,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走进了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的院门被推开,里面是一片灯火通明,虽然已经深夜,但数百名师生没有一个人睡觉,因为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南溪斋女弟子们组成的剑阵,已经从小楼下方前移到了院门后方,感受着那些森然的剑意,相信如果朝廷的官兵想要硬闯的话,一定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女弟子的脸上看不到往常的平静与自信,而是有些焦虑。
“你去哪儿了?”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
国教学院的师生们也都看着他。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他去了北新桥底,去了李子园客栈,最后去了北兵马司胡同,做了很多事情。
因为他的离开,京都局势陡然紧张,国教骑兵与羽林军先后来到这里,国教学院里的人们自然知道出了事,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场战斗刚刚结束,唐三十六在京都里有人,但消息的传递并不比陈长生回来的更快。
“没事,大家先去睡。”
陈长生示意苏墨虞带着师生们先去歇息,然后带着唐三十六和折袖去了小楼。
南溪斋的剑阵自然随他而动,不一时便来到了湖畔,苏墨虞也赶了回来。
“真的没事?”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
他们知道陈长生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像平时那般调笑无忌,他们本来以为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之后,便不会再回来,谁想到夜已经这么深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这让他们放心了很多,却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
“真的没事。”陈长生说道:“我就是出去办了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去杀周通了。”
听着这句话,楼前顿时变得无比安静。
夜风轻拂着大榕树,却拂不动青叶,轻拂着湖面,却看不到涟漪。
所有人都很震惊,尤其是那些南溪斋的少女们。
京都今夜气氛异常,大有风雨欲来之迹,折袖等人能猜到与他有关,却没想到他竟是去办这样的大事。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要周通去死,但又有几个人敢把这种想法付诸实际?
苏墨虞看着他,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
那些南溪斋的少女们看着他,眼神骤亮,心想不愧是斋主喜欢的男子,果然了不起。
“我说过,周通是我要去杀的。”
折袖看着他说道:“看在你现在情况特殊的份上,我不怪你。”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当初你被下周狱是因为我和国教学院的关系,所以我总想着要把这件事情办妥了再离开。”
离开?去哪里?南溪斋的少女们听着这话,心里生出些不解与疑惑。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知道这离开二字的意思,刚刚微觉激昂的心绪顿时变得微寒了起来。
“我说过,加钱就好。”折袖说道。
陈长生没有与他争执这件事情,说道:“抱歉,我没能杀死他。”
南溪斋少女们里响起一道声音:“敢去杀就很了不起。”
说话的是叶小涟,曾经的秋山君崇拜者,后来的陈长生崇拜者,现在的徐有容崇拜者。
在今夜,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喜欢陈长生是很有道理的事。
陈长生注意到南溪斋众女的情绪有些异样,问道:“出什么事了?”
叶小涟有些不安说道:“斋主一直没有回来。”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能留宿在皇宫里?”
叶小涟摇头说道:“斋主交待过,入夜后她一定会回来,如果她不能回来……”
听着这话,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等人才觉得有些问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第625章 清浊贤愚凭谁定
“圣女说如果她不能回来,就要麻烦小陈院长您暂时带着我们了。”
南溪斋的少女们向陈长生认真行礼,白裙飘飘。
“不用担心,圣后娘娘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教宗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么也不会对她如何。”
回到小楼后,唐三十六对陈长生开解道。
陈长生心知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有容去皇宫之前为何会对南溪斋众女有这样的交待?难道说她知道自己进皇宫后便很难出来?为什么呢?她要在皇宫里做什么事情?她现在还在皇宫里吗?
他解下剑鞘,拿出一副软甲扔到唐三十六的身前,说道:“记得帮我把这件东西送到槐院,给王破。”
那件软甲上面到处都是血,有些或深或浅的剑痕,还有一个非常细的剑洞,只是系带被切断,应该很好修复。
苏墨虞和折袖不知道这是什么软甲,陈长生要专门嘱咐送到槐院给王破。
唐家富甲天下,唐三十六的眼光自然也非同寻常,听着槐院和王破二字,很快便猜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六御神甲?”他从地上拾起那副软甲,看着陈长生吃惊问道。
苏墨虞和折袖也怔住了。
“嗯,这本来就是王家的东西,刚好还给王破,他应该很高兴。”
陈长生接着掏出一面铜镜递了过去,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应该也是好东西,如果没猜错,应该可以克制国教的光明力量。”
这面铜镜应该是周通准备用来对付国教神杖的,先前在战斗里没能发挥什么作用,但能在两断刀下保持完好,这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唐三十六接过那面铜镜,倒吸了一口凉气:“清贤镜?”
陈长生只知道离宫里有座清贤殿,却不知道世间还有个同名的铜镜。
折袖挑了挑眉,苏墨虞再也无法忍住,走到唐三十六身前,接过那面铜镜,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把上面的血迹擦掉。
“这面铜镜很出名吗?”陈长生问道。
“你从来都不看百器榜吗?”唐三十六反问道:“它在榜上的位置,比你的无垢剑还要高!”
陈长生怔了怔,心想当时自己一菜刀砍下去,也没见这面铜镜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
“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杀周通还是去抢劫啊?”
唐三十六拎着六御神甲走到他面前,很是无语:“怎么可能出去这么会儿时间,就带了两件百器榜上的家伙回来?”
陈长生说道:“这都是周通身上的东西,我杀他的时候,顺便就拿了回来。”
片刻安静,折袖三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知道陈长生是去杀周通后,很是震惊,却没有问太细节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想过,陈长生能够真的做到这件事情,并且在随后陈长生也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可如果他真是不敌周通,靠着国教的大人物保护才能回来,为何却能从周通处拿来这两件宝物?
他们望向陈长生,等着他的解释。陈长生把北兵马司胡同里那座庭院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还是没有说得太具体。
“你居然赢了?”唐三十六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
陈长生说道:“既然要搏的是生死,胜负则无意义。”
唐三十六震撼说道:“但你终究是赢了。”
陈长生不再理他,说道:“这面铜镜你们看看怎么处理,如果不好分的话,就留在国教学院当院产也可以。”
唐三十六听着这样的话便不喜,说道:“遗言这种事情,交待一遍就好,难道你非要不停提醒我们你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不是遗言,这是遗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