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梅里砂作为国教旧派的代表人物,一心要助皇族重夺皇位的老人,他或者很早就知道了陈长生的身份,所以才会如此急着、甚至有些像揠苗助长一般帮助陈长生成长,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便成为了国教的继承者。如此一来,当圣后要杀陈长生的时候,国教必然要护着陈长生,本来就不怎么牢固的联盟自然就要崩裂,圣后失去了最大的支持者,陈氏皇族自然复位有望!
只是把陈长生送入京都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便破了大周王朝近二十年的平静!
都说圣人以天下为棋盘,落子无悔,商行舟此人却是敢把圣人作为棋子,把国教传承用作手段,至于感情、经历、人心这些东西更是被他信手拈来,随手可弃,真是了不起的阴谋家!
这些当然是周通自己推想出来的,因为他也是阴谋家。
他对商行舟越是佩服,越是后悔,后悔没有早些直接把陈长生杀死。
“我要的不是过程,是结果。”
他站在石阶上,看着跪在院子里的下属们,微笑说道:“你们怎么分析判断,我都不在乎,我要看着他死掉。”
他不是变态,所以无论是行刑还是凌虐大臣的时候,并不会刻意扮演文静儒雅,或者在唇角挂着微羞的笑。当他发笑的时候,一般都是觉得事情的发展很无语,无语到只能苦笑,就像此时。
“那是一个活人,而且是个名人,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个病人……结果,你们居然找不到他在哪里?”
周通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没有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只有他知道陈长生是一个要死了的人。
无论名人还是病人还是要死的人,归根结底,都是很好找到的人。
清吏司拥有数千名暗谍与数量更多的眼线,结果用了半夜时间都没办法找到这个人。
这让周通实在忍不住有些想要发笑。
看着大人脸上的微笑,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员没有一个感到轻松,更没有人不长眼地试图陪着一同笑,官员们的脸色很是苍白,黑色的帽子无法遮住自天而落的星光,显得格外惨淡。
周通看着跪在最前面那名官员,敛了笑容,平静说道:“朝廷给你的俸禄最高,我对你的期望自然也最高。”
这名官员乃是清吏司里专职情报的大员,平时在各部衙门与国教诸殿里出入无禁,深受敬畏,但这时候被顶头上司这般淡淡地提到名字,他的身体却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期望高,失望自然也大,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然周通大人一定会用别的方法让自己记住今天夜里的挫败。
只听得咯崩一声脆响,那是手指折断的声音!
他硬生生地折断了自己左手的尾指,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隐现痛意,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卑职无能,请大人再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一定能找到那人!”
周通看着这名官员,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程俊在旁边则是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只是折断一根尾指,实在是谈不上决心,如果是他在缇骑的直接下属,他绝对会要求对方砍掉自己一只手臂。
在程俊看来,这根断指显得周通大人太过仁慈,但在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员们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明确而恐怖的警告,官员散出小院,带着各自的部属,再次在京都的夜色里开始搜寻,动作与气氛较诸先前要变得更加迅疾与紧张。
“用了半夜的时间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说明对方有遮掩自己踪迹的能力……毕竟那是未来的教宗。”
程俊随着周通回到室内,很恭谨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压低声音说道:“依我看来,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找,还不如先弄清楚他离开国教学院之后要去哪里,然后我们提前去那里设局。”
北兵马司胡同这座小院里备着无数名贵的茶叶,但周通向来只饮一种,那就是产自天南的大红袍。
这时候壶中沏的也正是大红袍,时间稍嫌有些不够,倒入杯中的茶汤颜色淡了些。
周通看着茶杯里微漾的茶色,说道:“如果能够猜到他要去哪里,离宫现在也不会着急成这样。”
程俊脸上流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说道:“那我们就逼他现身好了。”
周通的视线依然落在茶杯里,仿佛只要看得久了,便能把杯里的茶汤颜色看浓一般。
听着程俊的话,他的神情不变,淡淡喔了一声,问道:“怎么逼?”
作为正统八虎里最嚣张的一员,程俊的方法永远是那样的简单粗暴。
“就算他想要远离京都里的这场风雨,但他总有在意的人。”程俊咬牙说道:“我们去把国教学院的学生抓几个,把百花巷里的摊贩抓几个,砍了手脚扔到朱雀街上,我就不相信他会收不到风声。”
周通忽然笑了起来,仿佛是因为杯中的茶汤颜色真的浓了几分。
浓郁香馥的大红袍,看着就像是血。
血腥而粗暴,并不代表没有效果。周通向门外望了一眼,自有下属官员会意向夜色里潜去,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听上去有些疯狂的主意,便会传遍整座京都,也会传到陈长生的耳朵里。
“你有没有想过,这代表着与离宫正式开战?当初陈长生来我这里要人的时候,国教的骑兵可是把我这里包围了。”
周通看着程俊微笑问道,笑容里有着极深的意味。
程俊知道对方想要知道自己的坚定程度。
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就像周通一样,如果圣后娘娘失势,肯定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今夜才会亲自来到北兵马司胡同,不顾平日里的警惕,把所有的缇骑都交给了清吏司指挥。
他看着周通,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却有着壮烈的感觉尖声说道:“已然你死我活,不能再让一步!”
……
……
谁都想不到,陈长生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国教学院,更准确地说,他是回到了国教学院外的那条巷子里。
清吏司刚刚拟定的那个血腥方案,他并不知晓。
他来到百花巷,不是为了防止周通发疯后会对国教学院的学生以及周遭的摊贩下毒手,而是另有事做。
他站在百花巷的阴影里,看着那些时隐时现的身影——朝廷的以及离宫的——最后视线落在街口那辆马车上。
去年秋天的时候,天海家与国教新派为了打压国教学院,通过诸院演武的提案,派出了很多高手前来挑战,那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在那个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街口的这辆马车。
每次对战的时候,那辆马车便一定会出现。
这辆马车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它来自清吏司。
仅仅知道是不够的,折袖专门查过这辆马车,查到的那些信息,现在都在他的脑海里。
……
……
北兵马司胡同并不窄,实际上是一条直街,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清吏司衙门的地方也很大,除了阴森的大狱之外还有无数幢建筑,那个著名的海棠花开的小院在最深处,从衙门外到这里需要很长的时间,经过无数道检查。
那辆从国教学院回来的马车,直接驶入了衙门,顺着里面铺满石子的道路,通过检查继续前行,那些凶猛可怕的三头黑犬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样,终于来到了小院的外面。
夜色深沉,京都却有很多人都无法入睡,小院里的人也是如此。
周通和程俊正在对坐饮茶,不知道此时的他们能不能品出茶中的真滋味来。
随着院外的通报声一声声传来,程俊的精神有些振作。
这辆马车带回来的是国教学院的最新情况,他很关心这点。
院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然后停止,想必官员已经停步,正站在小院的地面上。
程俊回首向庭院里望了一眼,发现那名官员微低着头,没有主动汇报的意思,不由微微皱眉。
作为朝廷重臣,他名声极为糟糕,但能力其实不错,御下极严,如果是缇骑将士向他汇报公务却是如此懒怠,他肯定早就把手里的茶杯掷了过去,还不准对方躲开……
但这里是北兵司胡同,不是他的地盘。他看似粗豪暴酷,实际上很聪明,绝对不会当着周通大人的面去管教他的下属,就像先前,他觉得那名清吏司官员折断尾指的惩罚太过轻松也一言不发,他这时候也保持着平静。
但下一刻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因为庭院里的那名官员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程俊震惊地站起身来。
周通转身望向庭院里,眼瞳微缩,寒意骤生。
陈长生。
来人是陈长生。
整个京都都在找他,找了他一夜时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
清吏司的刺客与杀手正在到处找他,结果他却出现在清吏司里!
他想做什么?
周通静静看着庭院里的年轻人,没有言语,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茶杯里的大红袍已经泡的有些过久,汤色浓的像血一般刺眼。
陈长生静静看着他,右手上提,于腰畔的秋风里握住了剑柄。
在这个漫长的秋夜里,周通一直在找他,想要杀死他。
殊不知,他也在找周通,想要杀周通。
第618章 杀周(一)
陈长生站在庭院里,看着屋里的那两个人。他与周通只见过数面,并不熟悉,另外那个人他更是不认识,但在深夜能够与周通对坐饮茶的人不多,他大概能够猜到那人是什么身份,那么便有去死的道理。
——他是来杀周通的,因为他要死了。
在死之前,总要做些事情,做些顺从自己心意的事情,这可以称之为最后的疯狂,也可以说是落幕前放个烟花。
他是国教的继承者,主动或被动地拥有了很多敌人和对手,但真没有太多人是他想要杀的,他没有仇人。京都里没有魔族,梁笑晓自杀了,庄换羽自杀了,那么便只剩下周通。
折袖在周狱里被囚禁过很长时间,被折磨的惨不忍睹,当时在车上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时,他就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杀死周通。
国教学院的人们都知道,折袖留在京都,也是想做这件事情。陈长生决定替他把这件事情做了,因为周通当初折磨折袖,就是因为他和国教学院的关系。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杀死周通的理由,但不需要再提,终究不过是一个想字。
陈长生就是想让周通这样的人去死。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让周通去死,已经想了很多年,但只是想想,没有多少人敢来做这件事。
陈长生敢。
他按照折袖事先做好的计划,潜入那辆马车底顺利地通过数道检查,凭借自身的特殊体质瞒过那些阴森可怖的三头犬,没有触动周狱里的阵法,终于成功地来到这座小院,来到周通的身前。但他能够杀死对方吗?
周通的可怕不仅在于他的性情与手段,这些年他不知道抄了多少家王公府邸,得了多少功法秘笈,境界早入聚星上境,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修至聚星巅峰,大红袍精神秘法阴森可怕至极!圣后娘娘当朝但未登基之前的那些年,皇族派出的高手以及那些矢志为惨死在周狱里的无辜者复仇的仁人志士,不知道行刺了他多少次,但他依然好好地活着。
这些年的事实早就已经证明,没有人能够杀得了周通,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再如何惊人,终究年纪太小,境界不过通幽巅峰,尤其寒山上破境失败后,伤势未愈,凭什么有信心闯到这里来杀他?
程俊看着庭院里的年轻人,在想着这些事情。
陈长生自己也在想这些事情。
都是心理活动,悄然无声,不动夜风。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陈长生的动作没有停止,他抽出无垢剑,反装在了剑鞘上。
当初在浔阳城里,面对朱洛时,王破是这样做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短剑变长,更添锋芒,如枪在手,正临战场。
这说明他很慎重,也很有决心。
他望向周通。
他看都没有看周通身旁那人一眼。
他不知道那人是缇骑首领程俊,亦是聚星中境的强者。
这不是轻视对方,这是无视。
他要杀的人是周通,任何拦在剑前的人,都必须死,不管是谁,不管多强。
程俊感受到了那道杀意。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在如此年轻、甚至还带着些青涩意味的脸上,居然能够看到如此平静且又坚定的意志,他更没有想到,在清吏司的这座小院里,居然有人敢向周通释放出如此肯定的杀意。
这道杀意不是针对他的,但他就在周通的身旁,甚至比周通还要离陈长生更近一些。所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警惕,因为心情的沉重,也因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本是京都有数的聚星中境强者,此时真元暴起,呼吸之间,庭院里海棠树无风而狂动。
无数夜风尽数被他吸入肺中,只见他胸腹微微鼓起,仿佛就像是一面战鼓!
一声如同雕鸣般的尖锐啸声,从他的唇间迸发出来!这声尖啸瞬间撕破夜空,传遍整座周狱,甚至可能传到了京都的所有角落!
程俊觉得自己不应该怕陈长生,哪怕他是未来的教宗,因为陈长生太年轻,境界在同龄人里已经高的匪夷所思,但毕竟远远不如自己,而且身体里的伤势应该没有好……但他很怕死。
作为大周王朝的缇骑首领,这些年他与周通狼狈为奸,禀承着娘娘的旨意,或者冒用着娘娘的旨意,不知道杀了多少王公大臣、文人教士、富商名流、无辜百姓,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于是也越来越怕死。
而且他是个很聪明、很明白自己位置的人,从来不会轻视任何对手。都说陈长生在寒山聚星失败,但他终究是未来的教宗,真正的天才,程俊觉得自己怎样重视这个年轻人都不为过,所以他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尖啸以动京都。
尖啸声中,陈长生动了!
脚步声尚未响起,便被靴底踏碎的石板撕开,然后被溅飞的石砾击穿,只留下几声嗡鸣。
他的身形骤然虚化,带着呼啸破空的风声,如箭一般掠至石阶之上,手中的剑笔直刺出。
擦的一声。
这道剑声非常凝纯,没有任何杂音,显得格外干净。
因为他的剑就是这样笔直的刺出,没有任何偏倚,也没有任何变化。
换句话说,他的这一剑没有招术。
陈长生的剑法承自苏离,却自出机抒,经过浔阳城的风雨之战,尤其是去年秋天国教学院门前的数十场剑战以及与徐有容的奈何桥之战后,整个大陆都不得不承认,他在剑道上的天赋已经达到惊世骇俗的程度,如果不是年龄太小,甚至已经够资格被称为剑道大家。
但今夜前来刺杀周通,他的第一剑竟是如此的简单,根本没有任何剑法可言。只是笔直无比,无比迅疾,仿佛在庭院与屋房的灯光之间,拉出了一道直线,直线的尽头便是周通。
这时候在其间还站在程俊。陈长生的这一剑很快,很犀利,但对他这样的聚星中境高手来说,并不难以应付,他可以凭借身法暂避其锋然后趁势反击,当然最简单的方法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星域硬接。
但程俊毫不犹豫选择了避让。
因为陈长生的这一剑意志太过强大,锋芒太盛。
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忽然黯了一瞬,程俊的身形仿佛一道黑烟,飘向了右侧,避开了这一剑,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惶然。
这正是陈长生最想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想过这一剑能够刺死此人,他的这一剑本来就不是刺此人的,他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不介意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