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离开寒山后的这些天,其实我一直在想,或者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应该活下来的人。”
“如果我是昭明太子,按照娘娘逆天改命献祭星空的说法,我根本就不应该被生出来,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里的日轮便崩毁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死。”
“应该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却多活了十几年,这本身就是逆了天道,自然会乱了人间。”
“虽然晚了十几年,但如果现在我死了,或者也算是一种补救,就像是给羊圈新修一堵墙。”
“如果我死了,这些阴谋,就都没用了,这些矛盾,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剩下太平,挺好的。”
陈长生看着徐有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他的语速不快,尽可能地把每个字都说的最为清楚,确保自己的心意能够被听见。
徐有容听到了,也确认了他的意思,神情依然平静,声音却沉了数分,有些恼意:“我不会让你死。”
“你明白的。就算我不想死,终究也是会死,只是早数十天,晚数十天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解释道。
在离宫里与教宗陛下一番长谈,说到千年之前的故事,说到无数里之外的异大陆,说到过他的病,却没有详谈,更没有谈怎么治病。
已经很清楚了,教宗也治不好他的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十岁开始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当这件事情真的来到眼前时,陈长生并不如何恐惧。
可能是麻木了?他在心里想着。
他这时候是在很认真地考虑,既然要死,那么自己在死之前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怎样去死。
最多也就是数十天的区别,早死晚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死。
经脉枯槁,血尽而死,还是被那些世间最强者们吃掉?怎么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他自己决定。
他修的是顺心意,生不能如所愿,当然要看重结局。
想着这些问题,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
看着他的眼睛,徐有容确定了他的心意,心头微恸。
“我不让你死。”她说道。
在寒山的时候,在旅途上,还有先前,她经常对陈长生说:我不会让你死。
这时候她说:我不让你死。
这两句话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代表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一般来说,女孩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往往都是红着眼圈,甚至泣不成声。
徐有容却依然很平静,甚至刻意漠然。
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那是最深的绝望。
……
……
整个大陆,只有五个人知道陈长生要死了。
对于京都里的普通民众来说,这只是初秋很普通的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生活着,做工吃饭,走路打望,喝酒闲聊,看着贵人府上的车撞了石狮便去看热闹,听着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便开始津津乐道的发表自己的看法。
在这个普通的秋日里,一个震撼的消息传遍了整座京都,吸引了所有民众的注意力。
很多人昨天就已经知道,圣女峰的队伍与国教的队伍一同来到京都,但直到今天清晨,他们才知道,圣女居然没有住在离宫,也没有住进皇宫,更没有回东御神将府,而是直接去了国教学院。
而且,听说她在国教学院里停留了整整一夜。
“圣女绝对在国教学院留宿了一夜!”
一名当铺掌柜站在自家铺子门口,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神情极为肃穆,仿佛在讲述国教的经典。
没有谁能够很快接受这样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男子。无论是书生还是苦力,围在铺子前的他们脸色都很难看。
第606章 落魄者
有人看着那名口沫横飞的挡铺掌柜,恼火地喊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那名当铺掌柜以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我姐夫的外侄就在国教学院里上学,南溪斋那么多弟子住在里面,难道会看不到?不止是他,很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圣女和陈长生站在楼上的窗边聊天。”
街上变得一片安静。
繁星闪耀的良夜,一对年轻男女站在窗边,留下剪影,那是很美丽的画面。
然而,没有人愿意为这样的画面喝彩。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群终于醒过神来,震惊之余生出很多不解。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传,陈长生强行与徐家解除了婚约,虽说奈何桥一战后,陈长生似乎变了主意,但……圣女难道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他?她就这么住进国教学院里,难道还真准备嫁给他?那徐府的颜面何存?以眼高冷厉著称的东御神将徐世绩,岂不是会变成一个笑话?
清晨时分,唐三十六、轩辕破、苏墨虞在南溪斋弟子们的陪同下,进入小楼取了自己的行李,准备搬到国教学院东面去住。折袖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那些显得有些寒酸的行李,被轩辕破提在了手里。
他们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提着行李,看着有些落魄可怜。
“你总得给他留点面子,毕竟这里是国教学院,他是院长。”唐三十六对着紧闭的房门喊道:“就算你是为了他的安全,也做的太夸张了吧,何至于让南溪斋的剑阵把这里围着,还要把我们赶走?这里是京都,可不是寒山,就算魔君也不敢来的。”
这间房是陈长生的住处,但他是在对徐有容说话。
一夜过去,南溪斋弟子和国教学院的师生们都知道她没有离开过房间。
房门依然紧闭,没有被推开,也没有声音传出来。
徐有容坐在窗畔的书桌旁,看着床上熟睡的陈长生,不时伸出指尖轻轻揉散他因为痛楚而皱起的眉头。
桐弓被她握在左手里,散发着淡淡的气息,构成一道屏障,确保外界的声音不会打扰到陈长生的休息。
但她能听到唐三十六的话。
她知道自己带着南溪斋弟子们忽然回到京都,必然会引发很多议论和震惊,但她不在意。
她让南溪斋剑斋围住这座小楼,甚至还要把唐三十六等人赶走,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但那是因为以陈长生现在的状况,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全,那么最好不要见任何人,她把他与唐三十六等人隔绝开,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
见着房门依然紧闭,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转身向楼下走去。
走出小楼,踏上草坪,从那些隐而未发的剑意里走过,他们忽然看到湖畔的青树下站着一位中年男子。
那位中年男子眉浓如墨,神情漠然,肃杀之意十足,衣衫随晨风摇摆间,隐隐有股极淡的血腥味道。
叶小涟和十余位南溪斋女弟子拦在这名中年男子身前,神情有些紧张,却也不能拿对方如何。
因为他是斋主的亲生父亲,东御神将徐世绩。
……
……
“回京了,怎么不回府,却住到了这里?真是把我徐家的脸都丢光了!”
徐世绩看着女儿清丽的眉眼间掩之不住的憔悴,没有生出什么怜惜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些不舒服,出府之前本来想好了见面后说话要尽可能柔和一些,声音却抑不住的变得冷淡了起来,寒意十足,如同训斥一般。
湖畔的草坪很安静,布帷隔住了远处投来的探视目光,但南溪斋弟子们都听到了这句话,心生不悦。
就算你是圣女的父亲,又岂能用这种语气说话?
有些年幼的女弟子,如叶小涟这般,视徐有容为神明般圣洁不可侵犯,心神微激之下,更是剑意与敌意一道渐生。
徐世绩感受着那些敌意与剑意,再看着站在湖畔静默不语的女儿,更是怒意难止,喝道:“难道你还敢弑父不成!”
徐有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轻,很淡,所以这句解释,听上去并不像是解释,当然,更没有认错的意思。
徐世绩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在很小的时候,徐有容一直是由太宰亲自养育,他和夫人都插不了手,到了五岁时,徐有容体内的真凤血脉苏醒,被圣后娘娘接入宫中,又恰好遇着来京都观陵散心的圣女,于是她便成为了两位圣人的学生,那么便更轮不到他来教育了。
世人对徐世绩的评价并不高,但那主要说的是他的私德问题,比如对天海家的态度以及当初对陈长生的态度,谁都不会否认他的能力,绝对可以配得上大周神将。在北方的雪原里,他曾经立下过不少战功,他治军极严,治府亦如治军,无论是雪关里家世背景特殊的偏将,还是府里的老人,在他的面前都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反对的声音,然而……他却没有办法管自己的女儿。
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
这个事实对任何父亲来说,都不会带来任何愉悦的感受,只不过徐府既然要享受徐有容带来的光彩与好处,那么便必须承受这一切。
可是,他终究是她的父亲,她是他的女儿,他以为她总要给自己一些尊敬,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
然而,今天清晨在国教学院湖畔,他才知晓,原来自己的那些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
“好一个不肖女……”
徐世绩声寒如冰,右手微颤,似乎下一刻便会打到徐有容的脸上。
徐有容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她当然不会还手。
南溪斋弟子们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尤其是叶小涟等少女更是握紧了剑柄。
便在这时,一个瘦瘦的老人来到了场间。南溪斋的剑阵,对这位老人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不是因为老人很强大,而是因为他是大周皇宫的太监首领,是深受圣后娘娘信任的近臣,而且他到来时,高高地举着一封圣旨。
“娘娘说,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影响了你们父女之间的感情。”
太监首领看着徐世绩面无表情说道。
圣后娘娘这话明明是对两个人说的,他却只看着徐世绩,意思自然非常清楚。
这是警告。
徐世绩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心想这等迕逆之举,难道还是小事吗?
她究竟是我的女儿,还是娘娘你的女儿呢?
这些只能在心里想着,表面上他不能有任何流露,甚至还要强迫自己的脸色平静些。
他看了徐有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落魄,看着就像是被赶出狮群的老狮子。
徐有容看着父亲的背影,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监首领望向她,神情顿时变得谦卑了数分,低声说道:“娘娘请您入宫。”
徐有容接过圣旨,说道:“等我片刻。”
……
……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而且在国教和她之间,我不可能站到她那边。”
陈长生拒绝了与徐有容一道入宫的想法,这句话里的她,自然指的就是圣后娘娘。
徐有容没有说话,她其实也很清楚,如果带着陈长生入宫是件极冒险的事情——她知道那位胸怀天下,甚至更加的圣人,对世间的那些情感是何等要的居高临下、漠视,圣后娘娘这两年没有对陈长生做什么,可能是因为要考虑离宫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一直无法确定,现在各种线索都已经指向了十数年前的那件悬案,谁也无法保证,她在皇宫里见到陈长生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不用担心我。”陈长生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入京前你才施展过一次圣光术,昨夜师叔用圣水替我浴身,又多了一道屏障,短时间里应该不会有问题,而且南溪斋的剑阵不是会一直在外面?”
徐有容没有再说什么,就此离去。
站在窗畔,看着渐渐远去的她的背影,陈长生的神情变得有些沉重。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比她清楚,比教宗清楚。
他的经脉尽数被星辉烧蚀而断,没有办法修复。
他的神魂随着鲜血渗进骨肉里,无计可以消除。
他的伤势现在看似被压制住了,但生机正在不断地流失。
他的身体与命运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换成别的人,在这种时候,只怕早就已经失魂落魄,但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
他直接走下小楼,向布缦那边的国教学院走去。
徐有容不在,南溪斋的弟子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他离开,剑阵虽然可怕,但又如何能够落在他的身上?
国教学院的主楼外有很多雕像,还残留着十几年前那场惊天之变的痕迹,喷泉已经修好了,石兽像却还有些残破。
他看着苏墨虞说道:“今后这里可能就要交给你了。”
他望向唐三十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能把回汶水的时间推迟一年,那是最好不过。”
接着他望向轩辕破说道:“你不要总想着伤已经好了,还是得坚持吃药。”
最后他望向折袖说道:“我没办法继续给你治病了,但我会争取尽早把医案拿出来,你千万不要放弃治疗。”
……
……
第607章 后事
苏墨虞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了看彼此的眼睛,发现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唐三十六盯着陈长生的眼睛。
“我要死了,大概还能再活二十几天。”
陈长生的声音很平静,神情很淡然,仿佛在讲述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屋顶的衣服谁来收?
瓦坛里泡的新鲜辣椒已经扎好了眼,平时不要忘了随时加坛沿水,不然坛子里生了白,再限的泡菜都得扔掉。
从长辈那儿听说,泡菜坛子里如果生了白,可以放烈酒来救,只是那泡菜又如何谈得上完美?
看那边黑洞洞,好似贼人巢穴,看起来,真的要下雨了啊。
安静,仿佛死寂。
只能听到喷泉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终于再次开口:“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们都很清楚,陈长生是一个最不会开玩笑的人,更不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所以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看着四人的神情,不知为何,陈长生觉得有些抱歉。
轩辕破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了?”
唐三十六和折袖随他一道去的寒山,知道他被魔君重伤,看着他破境聚星,然后倒下,却不知道原来问题如此严重。
因为陈长生没有说,他们便不问,哪怕到了此时此刻,他们依然没有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他。
有些事情终究是需要解释的,因为只有解释清楚了,才算交待完毕。
陈长生看着四人说道:“我有病,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我的经脉一直都有问题。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一直没有对你们说,这是我的不是,我本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没想到在寒山上发病了,经脉尽碎,没有办法重续,所以可能要死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刚才那些话算是交待遗言吗?”
唐三十六剑眉微挑,看着他嘲讽说道:“有病就去找医生,和我们在这儿扮悲情作甚?”
所谓嘲讽,只是为了掩饰听到这段话的不安与恐惧,还有莫名的怒气。
“我就是最好的医生。”
陈长生看着他解释道,声音很平静,神情很真挚。
他不是在自夸,只是在陈述事实,然而还是像以前那样,让人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现在的情况特殊,或许唐三十六会做出相当激烈的反应,但现在,他只是沉默了。
“教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