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只剩下一只手,如何拔剑?
他的手缓缓上移,来到剑柄处,指节微微用力,握紧。
伴着阵悦耳的磨擦声,剑鞘缓缓滑落,露出明亮的剑身。
这个画面很好看。
就像是湖面数十亩的青藓,被一场大风缓慢地卷起,然后带走。
更像是一位血战黄沙的将军,缓慢而坚定地脱下身上的盔甲,露出自己充满了力量的身躯。
这就是卸甲。
卸甲并不总意味着归田,也有可能是一场盛大战斗的开端。
或者说,这会是一场回归本质的、甚至带着稚拙之意的战斗。
这场战斗没有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没有阵营利益的纠葛,没有什么筹码与赌注,只是单纯的战斗。
比的是强弱,争的是胜负,要的是痛快。
只是一个简单的剑出鞘的画面,关白把自己的心意与战意展露无遗。
很多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尤其是像关飞白这样的修道者。
谁不喜欢这样的战斗?
即便连唐三十六都觉得身体有些发热,下意识里向场间走去,来到了离山剑宗诸人身边,想要离这场战斗更近些。
只有折袖没有什么反应,依然神情漠然,提不起什么兴趣——和世人想象的不同,他其实并不喜欢战斗,在他看来,战斗的目的是为了杀死敌人,胜负、痛快这种事情,实在是过于何不食肉糜。
下一刻,观战人群刚被撩起的战意,迅速消失无踪。
关飞白等人眼中的亮光瞬间消失无踪,变成惊愕或者挫败的情绪。
因为一道剑意在寒山之巅出现。
这道剑意来自关白手里的剑,来自他的眉与眼,来自他紧束着的黑发,也自来于他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来自他身体的每一处。
这道剑意无比森然,无比锋锐,先前被梁半湖与关飞白的剑斩碎的那些石砾与草屑,碎成了更细微的颗粒。
那些曾经被斩断,然后回复如初的湖水与湖风,再次被斩断,出现了无数道裂痕,而且一时竟无法复原,画面看着有些神妙。
好强大的剑意,便是孤傲自信如关飞白和唐三十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不是这道剑意的对手。
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然后迅速变得更加安静。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关白的身上,满是震惊与敬畏。
不愧是逍遥榜上的强者,天道院的大名,关白断了一臂,实力严重受损,然而境界非但没有下降,甚至在剑道上的领悟更进一步!
就像徐有容先前对陈长生说的那句话一样,机缘往往来自于挫折,突破往往原于生死间的考验。
去年在京都,因为那条巷中野狗的凄惨遭遇,关白不肯让那名老道姑就此离开,然后他遭受到了此生最大的羞辱与打击。
他离开了京都,隐居在偏僻的山村里,用了半年时间养好了断臂的伤势,然后开始静悟。
在山崖下的小溪畔,在农舍后的池塘边,他很平静且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确认自己那天夜里没有做错,不要说他当时已经是逍遥榜的强者,就算还是五六岁时不会修行的那个孩童,也会站出来。
因为这件事情是对的,是应该做的,那么何必理会,何必在意那个老道姑是谁?为何要后悔?
不,不悔。
关白并不知道,他在溪畔与池塘边想通的这个问题,很多年前,一个叫做王破的人,曾经在天凉郡的荒野里想过。
王破在想通这个问题之后,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刀道。
这种刀道虽然说还远不如周独夫的刀道那般强大恐怖,但从境界意味上来说,已经有足够的资格相提并论。
这种刀道叫做直。
关白想通了这个问题,他也从此有了自己的剑道,也叫做直。
那天溪畔枫叶满山,池塘边寒蝉不鸣,他剑道大成。
……
……
陈长生感受着关白的剑意,心生佩服。
他视王破为偶像,怎能不喜欢这种剑意。
而且他隐约知道关白当初在京都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很佩服对方能够短短一年时间里,从断臂重伤中恢复,甚至剑道境界更胜当初,他更佩服对方受伤的原因。
如此人物,如此剑意,何以报之?当然也只能是直。
轰的一声,他身体里的雪原开始暴烈地燃烧,变成无数真元,通过那些狭窄的经脉,向各处输送。
他的身体在石坪上拖出一道残影,变作一道笔直的线条,来到关白身前一剑刺出。
这一剑,无比之直。
第590章 待何事?
湖风灌进道袍的衣袖里,猎猎作响,仿佛大旗。
无垢短剑破空而去,仿佛要燃烧起来。
出于尊重,也是实力使然,陈长生没有留任何后手,出手便是最强大的燃剑,而这一剑所选择的方位与角度,当然是慧剑。
这一剑看似笔直,实际上在不停变幻线路。
关白静静站在原地,剑未动,域已成。
只听得嗤啦一声响,陈长生的衣袖撕开了一道小口。
他的剑,也已经来到了关白的身前。
苏离当初在荒野里说过,当今世间很少有完美的星域。
但此时的情形与他说的截然不同,因为并不是陈长生的剑找到了关白星域的漏洞,而是关白主动散开了星域。
就像在浔阳城里梁王孙面对陈长生的剑时做的决断一样。
都是逍遥榜上的高手,在应对方面的智慧往往有相通之处。
关白的剑道修为虽高,但并不以为自己就一定能够稳稳胜过,在剑道上得到过苏离亲自指点的陈长生。
无法在剑法的精妙程度上拥有绝对的优势,那么与其结成星域,被动地等待着被攻击,还不如凭着修为上的优势硬接。
关白的剑就这样强硬地当着斩了下来。
他理都没有理陈长生的剑。
因为他的修为境界远比陈长生要高,所以他相信自己的剑一定会比陈长生的剑更快更重,那么陈长生就一定要回剑守御。
再高的天赋、再如何精妙的剑法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关白的剑仿佛是自天空落下的一道瀑布,带着雷鸣的轰隆声响,向着陈长生落了下来,他只能停止前进的脚步,回剑。
一往无回的剑,被迫收回。
不管是燃剑还是慧剑,都失去了意义。他从苏离处学会的最强大的两记剑招,就这样轻易地被破了。
好在苏离一共教了他三剑,第三剑最适合用来守御。
——无垢剑看似有些别扭地回到了他的身前,有些笨拙地斜举向天,迎向了那道自天空垂落的瀑布。
瀑布都在山上,哪怕再坚硬的石山,都会被瀑布冲出一面深潭来。
但在潭水里,人们总是会看到一些石头,满布青苔,凭水冲洗千年,却依然不动不摇,坚持在那里。
就像陈长生手里的短剑。
这是苏离都没有学会的剑。
关白的剑势如潮水一般涌来,却没能击溃陈长生的守势。
洒落在湖畔的阳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淡了很多。
因为二人的剑之间,暴出了无数金星,仿佛火树一般美丽。
轰的一声响!
陈长生倒退数十丈,才艰难地稳住身形。
他道袍破裂,皮靴碎掉,石坪上出现一道清晰的痕迹。
关白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随剑而至。
他用的是天道院的临光剑,单以速度论,可称无双。
无数道剑光照亮了人们的眼睛。
仿佛夕阳下的湖面有着难以计数的金线。
清脆的剑鸣声不停响起,格外密集,最终变成了一道直线,枯燥单调却又格外令人心悸,仿佛是箫管奏出了最高的音。
关白的强大剑意伴着清鸣不停向高处提升。
石坪上的剑光变得越来耀眼,令人无法直视。
观战的人们神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关白的剑道修为太强大了。
陈长生的剑法再如何精妙,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以当前的情形看来,这场对战似乎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徐有容坐在纱帘后,眼眸深处的忧色没有人能够看到,在近处奉侍的南溪斋弟子,看着她的手紧紧握着,还以为她是见着陈长生即将败在对手剑下,生出了得偿所愿的兴奋。
天机阁提前布置好的阵法早已受激启动,湖畔的青石间生出无数道强大的气息,若隐若现的清光把场间的二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那声仿佛一条直线的剑鸣终于断开了,这并不意味着关白无法维持如此暴烈的攻击,反而代表着他的剑意已经提升到了极致,不再需要刻意地凝聚剑势,而变得更加随意自如。
剑意变得愈发森然,青石地面上被切割出无数道光滑的裂痕,甚至就连笼罩着场间的清光都隐隐然有被割破的征兆。
陈长生和关白的身法变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变成两道流光,在场间高速地掠转不停,很难看清,至于他们现在所用的具体剑招,除了天机老人和凌海之王等寥寥数人,根本没有人能看明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两道身影终于分开了。
烟尘渐敛,二人隔着十余丈静静对视。
关白一如先前,没有任何变化,陈长生则显得很惨,他的道袍被切割开了无数道裂口,脸色苍白,握着无垢剑的手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看出来他受了不轻的伤,很快就会撑不住,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对他生出轻视或失望的感觉,因为他能在关白的剑下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不要忘记,他虽然是下一代的教宗,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天才,但他终究只是个未满十七岁的年轻人。
无数道视线落在陈长生的身上,人们等着听到他认输。
认输并不丢人,没有谁能够永远胜利,即便周独夫和苏离这样的人物,当他们年轻的时候,也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然而,下一刻陈长生说了一句谁都没有想到的话。
他看着关白说道:“能不能麻烦您再等我一会儿。”
关白的神情很平静,因为他早就想到了。他一直都在等陈长生,已经等了一年时间,那么何必在意再多等他一会儿?
他盘膝坐到了地上,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他对陈长生的回答。
陈长生看着他神情真挚说道:“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也盘膝坐到了地上,开始闭目冥想。
剑战至此时,双方忽然坐到地上开始冥想。
这画面实在是有些诡异。
人们很是不解,议论声渐渐响起。
很多人不明白陈长生要关白等他一会儿是什么意思。
但有些人隐约明白了。
凌海之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茅秋雨的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苟寒食先是微惊,然后微笑无语。
天机老人却皱起了眉头。
第591章 白昼里的一颗星
前些天在湖岛上,天机老人对陈长生说过,如果想推迟体内伤势的暴发时间,那么不要再继续修行。他没有想到,陈长生非但没有听他的话,反而更加勇猛精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做好了破境的准备。这不得不让他感到忧虑和担心。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湖风轻轻拂动着道袍,陈长生闭着眼睛,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之中。
他的意识回归到了最本原的地方,来到了那片宁静而深远的识海之上。
他微微动念,识海自然生波,掀起难以想象的巨浪,那些浪头有十层楼般高,声势极为惊人,不停向着海面上空的阴晦天空刺去。
只是天空太过高远,那些巨浪再如何高,也无法触及,到了最高峰时便极无奈地再次落回,在海面上砸出无数细碎的白沫。
那些浪花起于海水里,如果不能与海水分开,自然无法腾跃入天空之中。
如果换作往常,只是想将一缕神识送入天空里,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但今天他需要把更多的神识送到彼处。
所以他再次动念,将神念幻作无数锋锐的武器,或者剑,或者刀,然后……斩念。
识海之上风暴大作,无数狂风暴雨自天边而来,化作无数道仿佛真实的招式,向着那些激荡而起的浪头斩去。
国教学院真剑、离山山门剑、渔歌三唱、汶水三剑、雪山宗凝霜剑、摘星学院破军剑、天道院临光剑、南溪斋的梅花三弄……
无数剑招于暴风雨里显形,在海面上狂舞着!
那些十层楼高的巨浪被斩的摇晃不安,与海面渐渐分离,然而始终还有着最深的一道牵绊,无法完全断开。
海面上响起一道决然至极的断喝,然后一道刀意,自天而降!
两断刀诀第一式,缘起!
这是世间最强大的刀法,一刀之前,所有事物都必将断开!
巨浪与海面终于断开了,然后飘起!
……
……
巨浪离开了海面,便变成了一片纯净的水,看上去就像是幽府外的那片湖水。
这片海水失去了与识海的联系,便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轻轻地向着阴暗的天空里飘去,飘的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最终顺着它很久都没有真实经过、但实际上每天都在坚固的一条通道,来到了天空最深处的那片星海里。
这片海水是他的神识精髓、经验精华,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到了那片星海里,他的神识依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看似缓慢、实则奇快地前行,过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来到了星海最边缘的位置。
这里离大地无比遥远,已经到了星海的另一边。
星海之外是虚无,但虚无之外呢?
陈长生看着无比遥远的远方,总觉得在那里,隐隐约约还有无数颗星辰。
当初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他点燃自己命星的那个夜晚,他就有这种感觉,总像自己是在看着万家灯火。
只可惜那边太遥远了,以他现在神识强度和凝练程度,是论如何都到不了那边,无法去探究世界真正的边际。
他收回视线,望向星海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颗不起眼的星辰,很小,很红,看着就像一颗苹果。
这是他的命星。
他的神识缓慢地靠了过去。
那片海洋落在了那颗小红星上,非但没有让它的温度降低,火焰熄灭,反而让星辰表面的红色火焰变得更加狂暴起来!
金风玉露相逢,化作无数的融浆,向着漆黑的空间里喷洒出无数的星辉。
几乎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那难以计算数量的星辉,便从极其遥远的星海边缘,回到了地面上,灌进了他的身体里!
轰的一声!盘膝坐着的陈长生,身体忽然向地面陷落了半尺!
那是因为他身下三丈方圆的地面齐齐下陷!
湖风呼啸而起,围绕在他的身边,将他的道袍吹的猎猎作响,灌进他的剑鞘,发出呜呜的鸣叫,显得极为狂野与兴奋。
尘土大作,直上天穹,仿佛黑烟,将那轮明日变得黯淡了很多。
有人无意中向天空望去,只见晦暗的天空里,在相对于太阳的位置,隐约有个亮斑,看上去就像是夜空里的星星。
问题在于,现在还是白天,怎么可能看到星星呢?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明亮的星星呢?
那人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再次望向场间。
此时,只有天机老人没有看盘膝坐着的陈长生,而是在看天。
也只有他能够确定,先前阴暗的天空里,确实出现了一颗星辰。
星海里蕴藏着不可解的命运,即便是他,也无法确定那颗星辰的位置,但他知道那颗星辰因何而出现。
……
……
在夏末的这个寻常日子里,正午的阳光还是那般炽烈,有谁会注意到那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