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数人,谁会是他的对手?
有风自山林里拂来,卷起片片黄叶,带来一道难以想象的威压。
无论是那位执剑在手的散修,还是数十位战意将起的人类修行者,骤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出手的能力,甚至失去了出手的勇气,那位天机阁管事亦是神情大变,对于此次入寒山的安排,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悔意。
为什么一定要禁止国教骑兵随侍陈长生入山?
如果茅秋雨和凌海之王在场,这位妖族强者,还敢像现在这般嚣张吗?
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钟会,脸色变得有些微白,眼神却变得坚狠起来,闷哼一声,握住了剑柄。
折袖面无表情,膝盖微微下曲,盯着小德的咽喉,像极了一只饥饿的狼,眼瞳瞬间变红,准备变身。
陈长生站在最前面,感受到的威压最为真切与强烈。
甚至可以说,小德释出来的威压,至少有一大半是由他在承受。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于呼啸的山风里缓缓举起了左手。
他的左手里握着短剑,这便是一个请字。
剑名无垢,鞘名藏锋,他就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剑,随时准备展现真正的锋芒。
事实上,无论是在国教学院门前的演武,还是在奈何桥上与徐有容的那场对战,他都没有完全显露过所有的实力。此时面对着与王破相等级数的逍遥榜前列强者,他没有办法再做任何留手。
接下来的战斗,他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失败或者是注定的,但他想看看,能不能刺对方一剑。
剑鞘里的万道剑,随便哪道剑都行。
或者,他想试着看能不能砍此人一刀。
断碑庐前悟会的一百零八刀,随便哪一刀都行。
看着陈长生的神情,小德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仿佛变成了一只阳光下打盹的老虎,然而眼缝里的目光更加寒冷,黄褐色的凶光更加暴虐,他有些意外此人居然比传闻里的更强,似乎真的有抵抗自己片刻的能力。
“请让让。”
山道下方忽然走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裳,低着头,声音也很低,给人的感觉很谦卑,或者说无法给人留下什么感觉。
人群渐渐分开,为这个突然到来的青衣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谢谢。”青衣人低着头,继续向上行走。
直到让开道路,人们才发现情况有些诡异。
先前场间的气机,已经完全被那位妖族高手释出来的气息控制,根本无人能动,就连拔剑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为什么这个青衣人请众人让路,众人便能动了?
钟会看着那个青衣人的背影,眼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今日初入寒山,便遇着陈长生,被迫低头行礼,又见着这么多高人,过去一年里获得极大进益、难免有所骄傲的他,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
青衣人沿着山道前行,看似缓慢,却没有用多长时间便穿过了人群。
他走过唐三十六和折袖的身边,擦着陈长生的身体而过,然后,来到了小德的身前。
直到此时,他依然低着头,耷拉着肩,没有人看到他的脸。
看着青衣人的背影,陈长生有些吃惊。
“请让让。”
青衣人对小德说道,声音很低,态度很谦卑。
小德没有让路,眼睛眯的更加厉害。
他曾经见过一个喜欢穿青衣的人,那个人也喜欢耷拉着肩膀。
如果不是见过那人,他或者会把这个青衣人认成那个人。
因为在他眼里,这个青衣人和那个人一样可怕。
不过那个人耷拉着肩,更像是对天空的一种无言态度,寒酸里透着清贵,算着铺子里的帐,却操着天下的心。
这个青衣人耷拉着肩,则是对世俗红尘的态度,他眼里的世界都是死人,双肩塌陷只为了方便更快的拔剑。
小德不认识这个青衣人,不准备让路,呼吸骤然间变得狂暴起来,仿佛山风一般呼啸。
他释出了全部的境界与气息,威压顿时变得更加可怕。
那位青衣人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依然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前,低着头,耷拉着肩。
青衣人什么都没有做,就是那样寻常无奇地站着,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青衣人动了,低着头向山道上方走了过去。
小德神情冷厉,双掌自天外而来,合于身前,无数沙石树皮被狂风卷至,拍向那名青衣人。
一时间,山道上沙石乱走,黄风弥漫,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忽然间,一道剑光亮起,照亮了所有的风沙,切开了可怕的威压。
第560章 失落的留守者
碎掉的风沙里,响起一声愤怒不甘的厉啸!
风静沙落,山道重新变得清明一片。
那位逍遥榜上的妖族强者,已然消失不见,地面上残着一小摊血迹。
那位青衣人依然站在原地,还是那样站着,低着头,耷拉着肩,只是露在袖外的右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他的手里没有剑,刚才那道亮丽诡异的剑光,仿佛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事实上,除了浔阳城那样的特殊情况,很少有活人见过他的剑。
场间一片死寂,人们看着山道上方的青衣人,震惊万分想着这人究竟是谁?国教派来保护陈长生的隐藏高手?
一招败退的妖族高手不认识这个青衣人。
没有人认识这个青衣人,哪怕是再见多识广的人。
苏离曾经很不屑地评论过这位青衣人,说有名字的刺客都不是好刺客。
但事实上,除了他和朱洛这样的大人物,有谁知道青衣人究竟是谁。
陈长生知道他是谁。
从魔域雪原南归的万里旅途上,这位青衣人一直都在暗中看着他们,当时他以为青衣人是要伺机出手,后来才知道,他是在一路保护他们,然后在浔阳里的那场风雨里,青衣人终于出剑,一剑便逆转了场间的局面。
就像刚才这样。
他走到青衣人身后,说道:“多谢。”
青衣人转过身来,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没有我,他也不敢杀你。”
看着这张平凡的脸,陈长生忽然发现,这张脸真的很不好记,自己竟已经忘了在浔阳城的时候,他是不是长这样。
“就算他不敢杀我,羞辱我一番,也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手段应付。”
青衣人看着他左手里的剑说道,很明显,他确认陈长生一定藏着些手段。
“那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出手帮我?”
“我不能让你出事。”
“为什么?”
青衣人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因为你是大哥的徒弟。”
陈长生怔了怔才想明白他说的大哥是谁,摇头说道:“不是。”
“你是大哥的徒弟。”青衣人根本不管,说道:“所以你是大哥的徒弟。”
陈长生很是无奈,说道:“就算苏离前辈传过我剑法,以你的性情也不至于在乎我的死活。”
“父债子还,师债徒还。”
青衣人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他跑了,就该你替他还债,我当然不能让你死。”
陈长生不明白,问道:“什么债?”
青衣人说道:“当年他把我们带入行,结果自己跑了,现在跑的更远,那只能你回来继续带着我们做事。”
陈长生怔了半晌后说道:“我记得你们还有位排第二的?”
青衣人说道:“他去追大哥去了。”
这时候忽然一道声音从二人身后响了起来。
“那是个女的吧?”
说话的人是唐三十六。
青衣人神情微滞,似乎没有想到,天下排名第二、事实上的首席刺客是个女子,这个秘密居然会被人一言猜中。
唐三十六得意说道:“您不用看我,也不需要佩服我,我是谁?”
青衣人忽然看着陈长生说道:“他很像一个人。”
陈长生听过很多次了,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青衣人望向唐三十六说道:“我不喜欢那个人,所以你离我远些,不然我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你。”
唐三十六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个疯子啊,但想着先前此人一剑伤退小德时的风采,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用肩挤了挤陈长生,说道:“别说那些废话,赶紧介绍一下啊。”
“唐棠,来自汶水。”陈长生说道:“这位是刘青。”
青衣人自然就是天下排名第三的刺客刘青。
听到这个很普通的名字,唐三十六怔了怔,觉得有些耳熟。
忽然间他想了起来,望着刘青吃惊地大叫了一声,伸出双手便要去握手,连声说道:“偶像,留个联系方式呗!”
刺客最忌讳的便是被人握住自己的手,刘青同样如此,而且他很不喜欢唐三十六,自然不会让他握住。
陈长生忽然问道:“你现在为什么喜欢耷拉着肩?”
当初在浔阳城里,刘青可以说是普通到了极点,气质与身材都极为平凡,但并没有刻意地耷拉着肩。
要知道刻意以及容易被人记住的特点,是刺客最需要回避的事情。
刘青说道:“和王破学的,我发现这样出剑更快。”
陈长生想起先前风沙里的那抹剑光,发现刘青的剑确实比在浔阳城的时候,更快了三分。
一个聚星上境的刺客,已经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如果剑再快三分,那会可怕到什么程度?
难怪小德身为逍遥榜前五的妖族高手,居然在不是偷袭暗杀的情况下,也不是刘青的对手。
浔阳城的那场风雨,让他和王破、刘青,甚至包括苏离,都有所变化,当然是好的变化。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他跑了,你可别想跑。”刘青看着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
唐三十六先前便听了半晌,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说道:“让未来的教宗去当一个杀手组织的头目……你到底清醒不?”
刘青怔住了,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时候,唐三十六问他清醒不,他才清醒过来。
是啊,有谁会放着离山剑宗的祖宗不做,去做什么刺客首领?
又有谁会放着教宗不做,去做一个杀手头目?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想法。
原来自己这些年,一直都这么荒谬啊。
刘青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然后他低下头,转身向山道上方走去。
他没有与陈长生再说一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山道上的背影是那般的萧索,看着令人心生悲伤。
“这是怎么了?”
唐三十六看着渐行渐远的刘青,喊道:“我说……你还没给我留联系方式,偶像!”
陈长生问道:“你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寒山?”
唐三十六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望向他说道:“你白痴啊,这时候来寒山当然是参加煮石大会。”
现在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他和小黑龙才会用白痴两个字形容陈长生。
“你才是白痴。”折袖的声音在旁响了起来:“一个杀手来参加煮石大会,那是找死。”
……
……
第561章 看见中年书生,天便黑了
唐三十六这才醒过神来,心想确实如此,刘青没有请柬却闯入寒山,天机阁难道不杀他吗?
陈长生也想不明白,不禁有些担心——苏离走了,排第二的那名神秘刺客也走了,刘青离开的时候,看着真的很像一个行走在夜色里的孤魂野鬼,似乎随时可能被白昼里的太阳所吞噬。
他知道像刘青这样的人,双手肯定染满了鲜血,实在是不应该同情,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倾向,毕竟在浔阳城里,他们曾经并肩对敌,而且对的是世间最强大的敌人。
“你说一名强大至极的刺客究竟需要什么东西?”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钱肯定已经挣够了,我想,他想要重新找回来的应该是一种生活。”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生活?”
“这些刺客喜欢战斗,喜欢杀戮,但他们不是疯子,所以他们很喜欢有人拿钱买他们去战斗去杀戮,这样他们可以不用考虑道德之类的东西,把战斗与杀戳变成一种日常的工作,而这就是他们追求的生活。”
“你究竟想说什么?”
“刘青那些人现在可以说是群龙无首,变成一群孤魂野鬼,想要有人带着回到当初的日子里。”
“然后?”
“我虽然没有那种能力,但我有钱啊……他们喜欢这种生活,我给啊!”
“你可千万别瞎想。”陈长生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
唐三十六很无所谓地摊手说道:“就是随便说说,这么认真做什么。”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他早就已经想好了,不然刚才为什么哭着喊着要刘青留下联系方式?”
唐三十六羞恼说道:“没证据可别瞎说,不然我弄死你。”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
唐三十六赶紧转了话题:“你不觉得刚才小德的出现很突兀吗?”
不得不承认,他这个话题转的很漂亮,因为这件事情确实值得思考,而且有不少疑点。
寒山是天机阁控制的地方,小德能够进入山门,便是受到了天机阁的邀请。结果他却在山道上对陈长生发起难来,就算他实力强横,行事狂妄,难道就不担心触怒天机阁?而且即便他真的成功羞辱了陈长生一番,又能有什么好处?除了能够发泄一番心中的怒气,难道能够抵销为此同时得罪国教和天机阁所带来的无限坏处?
“小德和普通的妖族不同,比如和咱们家那个熊孩子就完全不同,他一点都不憨厚,相反,非常老谋深算。”
唐三十六提起此事,越想越觉得有问题,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虽然他有羞辱你的充分理由和借口,可是能让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做这件事情,必然是要有非常大的好处,然而我怎么想,都看不到好处在哪里。”
“除非有人能够通过这件事情得到天大的好处,然后转成别的好处给他。”
“陈长生被彻底地羞辱一番,比如打成一个猪头,甚至剥成光猪,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当然不是圣女,也不是落落殿下……别打人啊,在说正事儿哩……而应该是那些竞争者。未来的教宗丢了这样的大脸,离宫当然要报复,可是……如果将来有人拿这个说事儿,教宗陛下都不好说什么。”
“如果这是一个阴谋,非常简单,甚至像儿戏一样,但对你却能造成事实上的伤害。”
“为什么?因为你是未来的教宗,万民膜拜,最神圣,于是,也最容易被玷污。”
“折袖,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没有双关的意思。”
“陈长生,你看我分析的有没有道理。”
一片安静,陈长生和折袖对视一眼,心想唐三十六果然不愧是汶水唐家的继承者,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件突发事情解析的如此清楚分明,把前因后果推想的如此准确明了。
是的,现在他们已经相信了唐三十六的推论。
那位妖族高手的出现太突然,出手太没道理,那么后面一定藏着些道理。
国教的神杖已然在手,但想要戴上神冕成为教宗,陈长生还要面临很多的考验。
今天便是一次看似寻常、实则相当危险的考验。
小德的目标是红河两岸,是整个妖域的君王之位。
谁能消耗如此大的代价,请动小德冒着教宗陛下降下神罚的风险对陈长生出手?
更准确地说,谁有资格许诺给小德日后那么多的利益?
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呼之欲出,必然是教宗之位或者大周皇位的竞争者。
比如远在京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