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知道嬷嬷的意思,面色微沉说道:“不过既然是聪明人,便应该清楚,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最开始的时候,便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做尽。”
……
……
陈长生很不理解今天发生的事情。明明自己是来退婚的,怎么最后却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他更想不明白,神将府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这场婚约,为什么看着很精明的徐夫人却选择了这种最愚笨的法子?
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他不再继续去想,只是想着偏厅里徐夫人那些盛气凌人的话,他不禁对那位徐府小姐产生了很多好奇,她究竟生得什么模样?是否漂亮?当然,在这样的府里长大,想来性情也不可能太温柔善良……
神将府极大,甚至比整个西宁镇都大,没有仆人接引带路,他很自然地走迷了路。待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正在一片清幽树林外,想着看过的那些书籍里记载着的破落女婿被无耻的老丈人暗中谋害的故事,有些不安,又因为自己这种想法觉得无趣。
便在这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望去,只见树畔石径尽头一座石拱门处站着位姑娘,才知道自己并不是迷路,而是被人刻意引到了这里。
那位姑娘约摸十三四岁,衣着华丽,身上随意一件饰物,便比他全身家业都要值钱,容颜秀丽,再长大些,绝对是个标致的美人,黑黑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很是可爱,只是目光显得格外大胆,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火辣辣的厉害。
陈长生微惊,心想难道这位便是徐府小姐?
他自幼读经不辍,耐性极好,任由对方这般打量着,也不发问。
最终,还是那位小姑娘说了第一句话。
“道士难道也可以成亲?”
陈长生注意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道髻上,解释道:“我不是道士。我虽然穿着道袍,结着道髻,但那只是平时的习惯,不代表我就是个道士。”
那位小姑娘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神情严肃问道:“你是普通人?”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普通人是什么意思,应道:“是的,我未曾修行。”
小姑娘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未曾修行,而不是不会修行,她盯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你和小姐真的有婚约?”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才知道这位小姑娘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徐府小姐,略感放松之余,不知为何,却又有些小小的失望。
“姑娘是?”
“我叫霜儿,是小姐的贴身丫环。”
陈长生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丫环能够穿如此华美的衣裳,联想到此时四周静寂无人,对这丫环以至那位小姐在神将府里的地位,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我和你家小姐确实有婚约。”
那名叫霜儿的丫环,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后,再也不要说这句话。”
“为什么?”陈长生认真反问道。
霜儿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便有些恼火,说道:“你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和我家小姐在一起?赶紧把婚书交出来为好,不然对你也不是好事。”
陈长生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还是这三个字。
霜儿看着这名少年道士端正的眉眼,忽然有些同情对方,说道:“如果你想活下去,就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场婚约,不然谁都保不住你的性命。”
她觉得自己是真心为了这个乡下来的穷少年着想——虽然小姐不可能嫁给他,但看在曾经有过婚约,小姐也知道此人的前提下,总得让对方好好活着才是——但她完全没有想过,这句话落在对方耳中,更像是无耻的威胁。
陈长生沉默,心想难道神将府真的会对自己下黑手?他看过的书里,还有那些戏文里,都有类似的故事,但现在圣后在位,谁敢在京都里做这等事?
他说道:“神将府要我死,先前夫人就不会让我离开。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位老嬷嬷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吧,反正没几个下人见过我,直接把我杀了,埋在花下作肥料,谁也不会知道不是?既然我现在还活着,那么,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霜儿冷笑道:“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神将府,所以在府里,你反而是安全的,但如果到了府外,你还像先前那般瞎说,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不明白。”
霜儿说道:“如果让人知道你与小姐有婚约,长生宗会怎么想?秋山家会怎么想?就算是在神都,那些人想要杀死你,也没有人能够阻止。”
陈长生问道:“长生宗和秋山家?这是什么地方?”
霜儿像看白痴般看着他,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长生不解,问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
……
有些事情,来自西宁镇的少年道士不知道,但那些事情,整个天下都知道。比如现在大周王朝是正统年间,比如御东神将徐世绩深受圣后信任,他的父亲是前朝太宰,而他的地位现在更主要却是来自他的女儿。
徐世绩只有一个女儿,徐有容,乃是天凤转世之身,拥有难以想象的天赋血脉,极幼时便洗髓成功,十二岁远赴南方圣女峰研习天书,据传现在已经突破坐照上境,声名远播世间,受万民敬爱,被认为是光明神教下一代圣女的不二人选。
无论身世、血脉还是师门背景都近乎完美的少女,爱慕者自然众多,据闻就连魔族那位传说中的嗜血少主,都是她的狂热崇拜者。然而每每谈及徐有容将来可能花落何方,人们往往只会提到一个名字,那是同样光彩夺目的一个名字。
秋山君。
秋山家是南方第一大族,这一代秋山家,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子弟,名为秋山君,据说是神龙转世之身,乃是长生宗本代大弟子,神国七律之首,随南方教派长老修行,今年十八岁,被公认为是今后数百年,东土大陆最有可能成为最强者的人选。
天凤与神龙,秋山君和徐有容这对同宗师兄妹,实在是年轻一代最光彩夺目的对象,根本再也找不出来第三个同等级数的年轻人。
全天下都知道,秋山君一直爱慕徐有容,一直在默默等着她长大,长生宗的长辈弟子、大周朝和秋山家的人们,都以为这必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周皇宫里的莫雨姑娘都曾经说过,就连圣后老人家,都看好这段人间佳话。
然而,忽然有一名少年道士拿着婚约来到将军府。
他说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如果让这件事情流传出去……
或者,整个大陆都会惊呆吧。
……
……
庭园静寂,有竹叶被风吹过石拱门。
“现在你知道了。”霜儿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只是个普通人,和小姐的世界隔着浩瀚的星河,你永远没有办法越过。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忘记这件事情。”
陈长生确实没有想到,与自己订婚的那位姑娘居然是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想了想后问道:“为什么夫人先前没有告诉我?”
霜儿说道:“因为夫人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后提出更多的要求。”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霜儿说道:“因为小姐在信中提到过你,小姐是个心善之人,她虽然不会嫁给你,也不会愿意看着你莫名其妙地死去,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事情后,应该会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做出唯一正确的那个决定。”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拱门那面走去,鞋底踩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霜儿怔住了,心想这算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她。
霜儿松了口气,小手轻抚胸口,等着他的决定。
陈长生看着她问道:“我要出去,该走哪边?”
第3章 这是个俗气的名字,但,是我的名字
霜儿过了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看得出来,这名少年道士,并不是刻意在嘲弄、戏耍自己,而是真的没有把自己说的那些话听进去,看着对方认真平静的神情,她不知为何,越发生气。
她恨恨说道:“你会死的。”
陈长生睁大眼睛,说道:“每个人都会死。”
霜儿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霜儿面色很难看,说道:“夫人要退婚,你答应便是,自有回报,何必非要赌气,说自己是来退婚的?难道觉得这样才能挽回些颜面?若真这般倒也罢了,为何最后又改了主意?反复的模样,实在谈不上好看。”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你们信不信并不重要,只是我现在确实不想退了。”
“为什么?”
陈长生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稚嫩的脸上渐渐现出笑容,因为确认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说道:“因为……你们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霜儿没有听明白。
“从进府到现在,无论夫人还是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叫陈长生,我知道这个名字很俗气,但师父希望我能够长生不老,意头很好,所以一直用的这个。”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霜儿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道士,身上流露出某种光泽,大概是那种认真的气质?她懂了他的理由,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从走进神将府到现在,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愤怒、受羞辱的感觉,无论面对夫人还是霜儿,都表现的很有礼貌,不欠缺任何礼数,甚至显得有些沉闷,但很妙的是,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人,最终都比他更加不愉快。
不是他很擅长让人不愉快,而是他在认真地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无论退婚还是改变主意,他都认为那是正确的,无比地肯定,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否定的感觉,于是,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人,最终都会郁闷到无法愉快起来。
霜儿自幼生活在神将府里,因为小姐的缘故,地位极高,即便是神将大人和夫人都对她没有什么重话,她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陈长生这样的人。她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下意识里生出不安的情绪,不知道是为了说服陈长生还是说服自己,加强语气说道。
“整个大陆,只有我家小姐有真凤之血,她是独一无二的!”
“我家师兄的笔记里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这时候送给你,希望你以后能够认真体会。他说:每个人在世间都是独一无二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
……
……
长街尽头有一处简陋的石拱桥。桥下不是洛河,而是条不起眼的小河沟。陈长生走到桥上,回头向将军府方向望去,只见那处一片清静,却不欠繁华,无数大宅美院,徐府是其中最显眼、最显赫的所在,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进京都后,没有去那些风景名胜,也没有急着去天书陵,而是在洛河边稍作梳洗,便直接去了将军府——他要退婚。他真的很着急,如果他和将军府的小姐成婚,如果自己那病治不好,何必连累对方?就算能治,大概也要花很多年辰光吧。
他不想耽搁对方的青春年华,却没想到,会在徐府里对上那些白眼、那些轻蔑、那些嘲弄。现在回想起来,从十岁之后,庙里便再没有收到对方寄来的礼物,双方断了来往,说明对方早有悔婚之意。他今日来京都主动退婚,本是水到渠成、彼此心甘情愿的事情,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阵仗,于是乎他当场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修行,也不是道士,但自幼读道藏,深受影响,加上本身命途黯淡,所以大道三千,他求的是顺心意——所谓顺心意,就是心安理得。万里迢迢来京都退婚,是顺心意。不退婚,也是顺心意——神将府无礼,他便不想让对方顺心意——因为那样,他的心意就难顺了。
当然,直到现在为止,陈长生只是想让那位将冷漠藏在和蔼面孔后面的将军夫人和那个眼睛只会看天的丫环着着急,过些天,他自然会把婚书退给对方。人命关天,那位徐小姐一生的幸福,总比自己遭受的这点冷遇和那些白眼要重要的多,他依然这样认为。
只是,终究还是令人很不愉快啊。有时候,陈长生自己都会忘记自己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但他终究是个少年,他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被羞辱了总会有情绪。
他走下石桥,在街边摊上买了两个烧饼,蹲到河沟畔的石板上,一面啃着烧饼,一面看着远处的神将府,心里有些微酸的情绪。他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更清楚如果任由这种情绪泛滥,会伤到身体,而且对解决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帮助。
远处的洛河水面上,帆影如云,河对面的长街上,有来自西方的狼骑,隔着极远,仿佛都能闻到那些巨狼嘴里的腐臭味道。有阴影在水面飘过,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匹生着雪白双翅的天马正拖着一辆华美的巨辇向北方飞去。远处城墙箭楼处,负责军事传讯的红色苍鹰不停起降,更远处的碧空里,有巡城司四方巡游的飞辇,看着就像庙外那些烦人的蜻蜓……
这里就是大周王朝的京都,有无数乡野鄙民难以想象的神奇画面。陈长生啃着烧饼,睁大着眼睛,津津有味看着这些画面,与道藏上面的记载做着对比,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到传说中的那些神奇灵物,比如离宫里那只承着石柱三千多年的灵龟,不知道皇宫里还有没有那些传说中无比高贵威严的龙,据说最罕见也是最尊贵的黄金巨龙,更是已经数万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自己将来可有机会看到?对了,还有传闻中的凤凰……
烧饼很香,也很硬,吃起来很费神。陈长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在神将府里的遭遇尽数抛到脑后,成功地消解了那些微酸的情绪,然而想到“凤凰”二字,他很自然地想起今天才听说的真凤之血,想起那个拥有真凤之血的徐府小姐,又想起了多年前曾经收到的那些小玩意……
他看着手指间最后那块烧饼,发了会儿呆,才送进唇里,仔细地咀嚼了三十二下再吞进腹中,从袖里取出手帕将手上的碎渣擦干净,起身背起行李,消失在人群中。
他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车辕不起眼的某处,有一个色泽微黯的血凤徽记,当然,就算他看到,也不会知道这个徽记代表着东御神将府——徐家小姐出生后,圣后娘娘便将血凤赐给神将府作为新的徽记,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某种宣告。
车前的战马有独角兽的血脉,眼睛看着桥下的流水,显得很冷漠,车厢时那位老妇人的眼神也很冷漠,但其间也藏着些讶异与警惕不安。
从陈长生离开神将府后,她一直跟着他,她没有想到那少年在看到大周京都后,能够表现的如此平静,完全不像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孩子。那是因为她不知道那少年自幼看过无数卷书,在书里已经看过无数风景,行过无数里路。
……
……
徐世绩坐在书房里,魁梧如山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隔着窗,十余丈外树上的翠鸟,惊恐地把脑袋藏在翅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那道带着血煞的强大气息,证明了这位大周神将恐怖的实力,也表明了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让他心情如此暴躁的,是书桌上那半块玉佩。
“当年父亲在太宰位上,深得神后信任,奉命远赴泰山主持告天式里的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