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先别对我说话,我这时候有些乱。”
陈长生的脸有些红,不是灵犀指的余威,也不是天寒地冻的原因,而是紧张。
他看着洛水,闻着身畔传来的淡淡幽香,便觉得心慌意乱,根本不敢向旁边看一眼。
开战之前,他也很紧张,所以在桥畔看雪入洛水,从动静如一里终于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然而,此时无论他怎么看雪入洛水,都无法平静下来。
徐有容轻轻把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看着他的侧脸,不想让他太窘迫,便敛了笑意平静说道:“先前最后那一剑,你为什么没有按最开始的宿参位直行,而是忽然回剑齐眉?”
论起剑来,陈长生果然稍微平静了些,喃喃说道:“我是猜的。”
苏离传他慧剑的时候说得很清楚,在很多时候,就是要用猜。这个说法听上去有些没道理,但以徐有容的天赋,自然能够明白。她本来不想再取笑他,但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你怎么就猜不到我是谁?”
她说的很平静,但仔细听还是有些幽幽的意味。
陈长生这时候已经傻了,低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徐有容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站在他的身旁,看着雪入洛水。
……
……
从开战到现在,洛水两岸一直响着滔天的喝彩声与议论声,当烟雪与雨雾相遇,斋剑与无垢剑绽放出最明亮的色彩后,喝彩色与议论声攀至了顶峰,普通的民众们看不懂这场战斗,但奈何桥上炫目的画面,已经足够令他们动容。
这场万众瞩目的对战终于结束了,赞叹与议论还在持续,因为民众们看不出来,究竟是谁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我看应该是小陈院长,最后圣女不是先退的?”
“两个人都受了伤,小陈院长受的伤还重些,凭什么说圣女输了?”
“可你没看最后两把剑都落在了小陈院长的手里?”
“那又能说明什么?圣女真正强大的手段都还没用,你看到传说中的凤血了吗?”
“难道你就能确定小陈院长出了全力?”
河堤前方很快传来消息,说是徐有容承认输在了陈长生的剑下。
洛水两岸经过一段时间的安静,才渐渐消化掉这个事实。
“哎……你们快看桥上!”
无数双目光望向远方的奈何桥,看到了陈长生与徐有容并肩站在那处,似乎还在轻声交谈着什么。片刻后他们不再说话,静静站在那里,任微雪飘落,因为隔得有些远,仿佛他们的身体都靠在了一起。
洛水两岸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变得异常安静,人们看着奈何桥上的这幕画面,有些诧异,先前还在执剑而战,这时候便能并肩站在一处看风景?这是怎么回事?
“圣女……这是剑下留情了吧?”
岸边观战的民众里只有极少数人支持陈长生,即便是这些人也沉默了,因为看得出来,这场对战精彩无比,但很明显双方都没有生死相搏,民众们看不懂那些雨雪里的神妙剑招,此时看着桥上的画面,却能感受到其间隐隐淌动的某些意味。
奈何桥上的画面很美,画面里的他们站在一起很融洽,很平静,人们不忍发出声音来打破。直至很久很久以后,洛水两岸的人群里才渐渐响起很多意味相同的感慨。
“如此一对神仙眷侣,怎么就非得拔剑相向呢?”
……
……
第522章 乱弹琴
相对于洛水两岸的民众,船上的人们更加不解。
战斗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陈长生和徐有容却没有走下奈何桥,而是静静站在桥的那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无论是茅秋雨还是凌海之王这些大人物,甚至是徐世绩,都以为陈长生和徐有容并不相识,而且他们清楚这场奈何桥之战背后隐藏的意味,所以不认为陈长生和徐有容会通过这场论剑生出某些惺惺相惜之感。那么为何战斗刚刚结束,他们为什么可以如此平静地站在一起?而且隔得如此之近?他们这时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搞什么?”唐三十六看着雪桥上那二人的背影说道。
莫雨同样如此,再联想起那夜徐有容去国教学院的事情,越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问题,微微皱眉。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不管是冒充孤独还是模仿绝望,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们这些观众的心情?”
苏墨虞在旁问道:“什么心情?”
唐三十六指着奈何桥上的陈长生与徐有容,说道:“刚刚打了这么激烈的一场架,明明都受了伤,这时候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赏雪?你不觉得这太……那啥了吗?”
那啥是一句脏话。
洛水两岸和船上的人们心情或者各异,但没有人会像他这时候一样想骂脏话。
因为这时候奈何桥上的画面真的很美。
……
……
陈长生和徐有容站在桥的那边,背对着洛水上的那艘大船和两岸的数万民众,便仿佛不在这个世界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抬起头来,望向她,说道:“你……”
徐有容没有看他,看着洛水上游,平静说道:“不要说话。”
陈长生有些迟疑,说道:“那我……”
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不是说过不要说话?”
陈长生低头,说道:“噢。”
徐有容看着眼前飘落的一片雪花,说道:“不要对别人说我们的事。”
不是说不要说话吗?陈长生只敢在心里想了想,又想着她的要求,有些不解。
“呃?”
徐有容忽然问道:“高兴吗?”
陈长生很老实地做出了答复:“嗯。”
徐有容转头望向他,微笑说道:“真傻。”
陈长生挠了挠头,说道:“啊。”
“我先走了。”徐有容说道。
陈长生有些意外,着急道:“啊?”
徐有容伸手接过斋剑,向着雪桥那头走去。
陈长生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的她的背影,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再一次感受到前些天在周陵里感受到的那种感受。
无数情绪仿佛潮水一般袭来。
这一次的潮水里不再有悲伤,复杂至极。
他浑浑噩噩地站在奈何桥上,看着白鹤飞走,忽然又看着那只山鸡般的幼鹏。
在风雪里,那只幼鹏扭首看了他一眼,显得极为嘲弄。
他转头重新望向洛水,靠在栏杆上,低着头。
他没有用手捂脸,也知道自己的脸这时候烫的厉害。
没有用手捂脸,还因为他的手里现在有张小纸条。
这张小纸条是先前徐有容接斋剑的时候,偷偷塞到他手里的。
在青藤六院里,在那些州郡乡野的私塾州学里,窗外春光明媚之时,书桌之间总会有小纸条在不停流动。
那些小纸条仿佛春光一样。
今天风雪交加,当着京都数万民众的面,他也收到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一个时间。
福绥路的豆花鱼。
今天的黄昏后。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收到这种小纸条。
他回想着看过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和唐三十六平日里的教导,有些不确信地想着,这就是约会的意思吗?
风雪如前,奈何桥渐渐热闹起来。
徐有容认输,然后离开,这场万众瞩目的对战至此终于结束。
且不提这场奈何桥之战会对离宫与朝廷之间的对抗带来怎样的变数,这场战斗必然会被记载在史书上,成为将来教宗与圣女的初次相遇之战,然后无数次的被人提起,比如现在就有很多人想知道这场战斗里的细节。
尤其是唐三十六。
他根本没有理会国教骑兵与羽林军的示意,化作一道烟跑到奈何桥上,看着陈长生气喘吁吁地问道:“到底谁赢了?”
陈长生这时候的精神状态还有些恍惚,听着他的问话,下意识里回答道:“她没输。”
“我提醒过你,不要因为她生的好看就手下留情!结果现在好,你手下没留情,却在嘴上玩这套,她没输难道是你输了?”唐三十六恼火道:“徐有容都已经承认自己输了,你还想骗我!”
陈长生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愤怒,心想就算如此,你作为我的朋友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你既然能胜过她,开战前为什么要我去买你输?你到底是啥意思?”
唐三十六想着这件事情便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是猪啊!”
陈长生这才想起来这件事情,又想起来很多事情,有些羞愧说道:“是的,我是猪。”
唐三十六怔住了,这才发现他有些问题,看着竟有些失魂落魄。
……
……
在无数京都民众的注视下与街道两旁的喝彩声里,陈长生等人回到了国教学院。
院墙外的酒楼彩灯高悬,琴声乱响,因为院长的胜利而骄傲喜悦的师生们,正在那处纵情庆祝。
陈长生回到房间里后,却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
唐三十六、苏墨虞和轩辕破站在楼下,看着三楼的窗户,脸上满是猜疑的神情。
陈长生最终获得了这场举世瞩目的战斗的胜利,而且胜的很漂亮,没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太多胜利者应该有的情绪?就算他与徐有容的关系有过婚约,情绪或者会有些复杂,但又何至于如此?
在奈何桥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陈长生遇到了什么问题?
“让一个有洁癖的人承认自己是头猪……”
唐三十六看着窗户,神情凝重说道:“这件事情看来很不简单。”
……
……
第523章 人约黄昏后
这时,折袖扶着拐从楼里走了出来,看着三人说道:“如果想知道,直接问他就好。”
唐三十六摇头说道:“我问过,他没有说,而且看他那时的反应,只怕打死都不会说。”
轩辕破有些头疼,说道:“依你看来,最有可能发生了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我怀疑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让徐有容赢,所以才让我去买他输,结果没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就赢了,所以他现在才会表现的这么怪……”
苏墨虞摇头说道:“即便与事前的推演计算有偏差,也不至于如此。”
唐三十六说道:“你不懂,我的意思是说,他很可能拿全部身家买了……自己输。”
场间一片安静,轩辕破过了会儿才想明白,倒吸一口冷气,说道:“那陈长生岂不是在假打?”
折袖见他们说的越来越不像话,摇了摇头离开,不再理会此事。
苏墨虞无奈说道:“依我看来,陈长生只是道法修为日深,能够胜负不系于怀,你们过虑了。”
轩辕破想了想,摇头说道:“刚才在车里他那一时傻笑一时皱眉的样子可不像。”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连一头狗熊都能看出来,那他真是有问题。”
便在这时,楼上那扇窗户里忽然传出了一道喊声。
不是遇敌,也不是有蟑螂,而是他在发泄。
“看……如果不是输了这么多钱,何至于痛苦如斯?你们什么时候见他情绪如此波动过?”
唐三十六看着三楼的窗户感慨说道。
然而下一刻,那个房间里传来的喊声变成了哼歌的声音,隐约能够听出来,是首不怎么出名的俚曲。
苏墨虞看着唐三十六说道:“你还觉得他心情不好?”
唐三十六说道:“我说过这不是心情好坏的问题,是情绪起伏的问题。”
苏墨虞想了想,发现唐三十六的话有道理。
在国教学院这几个人里,如果说到控制情绪,当然是斡夫折袖最强,其次便要轮到陈长生。无论是在日常的生活里,还是修行战斗中,陈长生从来没有情绪失控的表现,平静沉稳到远超他的年龄,甚至给人一种久经世事的感觉。
但今天的陈长生很明显有些不一样。
“你们听说过晋贩中举的故事吗?”唐三十六看着三楼的窗户,眯着眼睛说道:“如果我刚才的推测是错的,那么极有可能是他因为赢了徐有容太过狂喜,从而患了失心疯。”
便在这时,三楼的那扇窗户忽然被推开,陈长生探出头,向楼下望来。
唐三十六等人吃了一惊,赶紧低头,嘴里胡乱低声说着什么,装作正在闲聊,以免被他看出异样。
陈长生哪里知道国教学院里的人们正在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喊道:“唐棠,你上来帮我个忙。”
……
……
“什么忙?”
“你帮我看看,穿什么衣服比较合适。”陈长生指着衣柜里那排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过了一年却依然如新衣般的衣衫,对唐三十六说道:“嗯……也不是太正式的场合,只是不想失礼。”
唐三十六看着衣柜里那十几件素色的衣衫,无奈说道:“你觉得谁能看出这些衣服之间的区别?”
就像当初徐有容夜探国教学院里的感受一样,陈长生的衣服永远是那些样式,那些素色,除了干净没有任何特点。
陈长生心想确实如此,思考片刻后说道:“要不然把你的衣服借我一件?”
“魔族的月亮还真跑京都来了?”
唐三十六像听着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有些无法理解说道:“对寻常人来说,离宫的庆功宴当然重要,但现在你进出离宫不要太随便,何至于这么重视?”
陈长生怔了怔,直到此时才想起来,原来今天傍晚在离宫有一场宴会……奈何桥之战举世瞩目,他作为国教学院院长,也是默认的教宗继承人,战胜了代表着天海圣后和南方教派的徐有容,这场庆功宴自然免不了。
“我一会儿有事情要去办……你和苏墨虞代表我去离宫,可能要麻烦你帮我向教宗陛下解释两句。”
唐三十六很吃惊,心想什么事情比比这场晚宴更重要,要知道教宗陛下极有可能在这场宴会上顺势宣布一些事情。
“你要去办什么事?”
“我真不能告诉你。”
唐三十六不再追问,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落雪的冬湖,似乎很随意地说道:“学院的车去哪里接你?”
他们两个人太熟了,陈长生很清楚他想做什么,也知道如果自己问,他肯定会说夜寒道冻不好走……
“我不会告诉你地点,你也不要想着跟踪我。”
他看着唐三十六的后背,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让我自己处理吧。”
唐三十六没有转身,问道:“你确认自己能处理妥当?”
陈长生说道:“不清楚,希望能。”
说完这句话,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平时最常穿的素色长衫换上,看了眼书架上的竹蜻蜓,走出了房门。
唐三十六站在窗边,看着他走出小楼,走进湖畔的冬林,过了会儿,看着他越来院墙,就此消失不见,忍不住微微皱眉,心想如此小心谨慎,行踪如此隐秘,你究竟是要去办什么事?
走过寒冷的冬林,越过承雪的院墙,压低笠帽,汇入街上的人群,向着雪云那面黯淡的日头,没有走多长时间,便来到了西城一条很寻常的巷子里,巷子很短,但地理位置极好,不远处便是离宫,所以有很多食肆酒家。
这条巷子便是纸条上写的福绥路。
陈长生站在巷口,低头看了看身上,确认一切都很妥当,稍微放松了些。
他身上穿的普通衣衫,但洗的很干净,先前在国教学院里,他把自己也洗的很干净。
在奈何桥上,她的指尖在他的眉心留下了一滴血,就如离开周园之后确认过的那样,现在他的血已经没有了味道,连续洗了三遍之后,更没有残着什么味道,他的身上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