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愿意隐藏真实想法的人,抬起头望向徐世绩说道:“当初你们也是这么说秋山君的。”
“在我看来,如果要婚配,秋山当然是一个比你更好的选择,哪怕现在也是这样,问题在于,他现在已经不如你。”
更好的选择和不如这是两个概念里的对比。
陈长生想着离山那边传来的消息,阳光照耀主峰时,秋山君平静随意地刺了自己一剑,从而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一场筹划已久的大阴谋,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如他。”
徐世绩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道:“教宗大人是你的师叔,只凭这一点,他便永远也及不上你。”
就像秋山君在离山主峰对他父亲说过的那番话一样,年轻人与老人,果然不可能是一路人。
陈长生不知道那番话,但有同样的感受,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同时取出那份婚书,搁到了桌上。
他的动作并不如何郑重,但也不随意,感受不到傲意,也没有自卑,只是取出来,然后放下去。
他已经来了这座神将府三次,每次都是为了退婚,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已经不像最初那般紧张和尴尬。
徐世绩的脸上也看不到尴尬的神色,收到国教学院的信说陈长生要来拜访时,他便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上次我就说过,如果你真的坚持要退婚,当着容儿的面把婚书给她。”
陈长生在周园里倒确实有过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遇到徐有容。然后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无论徐世绩还是唐三十六都说过类似的话,仿佛断定他只要见到徐有容的真人,便再也不想退婚。就算徐有容真的美若天仙,那又如何?
他甚至觉得别人这般看自己是一种瞧不起。
“听闻徐小姐近日便会回京,婚书便先放在贵府,如果徐小姐有何想法,请去信国教学院。”
他没有理会徐世绩的话,继续说道:“请您不要再把婚书送回国教学院,不然真的有可能弄丢,那样就真的不好看了。”
徐世绩闻言大怒,心想你居然敢威胁我,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陈长生不是在威胁他,而是说的真话,这份婚书真的差点就在周园里丢了。
当初在湖底与南客双翼战斗的时候,为了破开对方的光之翼,自己把剑鞘里的所有东西全部丢了出来,其中也包括这份婚书,只不过他对这门婚事早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以至于对这份婚书也不是很在意,直到前些天准备来徐府退婚的时候,才记起来了这件事。
他看着徐世绩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不再多言,告辞而去。
徐世绩面无表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收回视线,望向婚书,神情微凝,有些不明白为何婚书的边缘有些微湿。
走在东御神将府的花园里,借着前方婢女挑着的灯笼,看着略有印象的直树灰石,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以往在这里的那些遭遇。
刚才告辞的时候,他确实想对徐世绩说些什么,只是一时间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组织。如果是唐三十六,估计会直接问徐世绩:你这么无耻,你女儿知道吗?但他说不出来这样的话,只是忽然间有些同情徐有容。
徐世绩说坚持这门婚事为了自己的女儿着想,但言谈间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大势、南北合流、青史留名这样的字眼,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想着,不过就是个好名之辈,只会想着光耀门楣,徐氏一族千秋万代,女儿在他眼里和一座牌坊又有什么区别?
如此想来,徐有容还真是有些可怜。
这般漫无头绪地想着,便来到了一座石门前。
石门处站着位姑娘。
和一年半前的情景很相似。
第499章 离宫解铃
那位姑娘正是徐府的大丫环霜儿。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她看着稳重成熟了不少,眉眼也变得宁静了些。
霜儿看着灯笼后的那个少年……不,现在已经要说青年了,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紧张,紧握着的双手变得有些湿热。
她想要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在小姐回到京都之前。因为她现在发现,就像老爷太太说的那样,这门婚事对小姐来说,或者真的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当初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如果换作她,肯定也会记恨到现在。
就在她咬了咬牙,准备开口的时候,陈长生来到了她的身前,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石门那边走去。
没有什么怨气,没有什么恨意,没有趾高气昂,也没有咬牙切齿。
很平静,仿佛只是过路人,和曾经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遇见过的某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霜儿怔住了。
便是这段时间,陈长生便走过了石拱门。
霜儿转身,抬起手来,想要唤住他,最终还是没有。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的心情有些微惘。
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感觉时间没有过去太久,那个少年和这个世界好像就已经改变了很多?
离开东御神将府,顺着官道前行,来到一座石桥上。
还是那座石桥,酷热的夏夜里,桥下的河畔坐满了乘凉的民众,河水里没有落叶,他站在桥头收回视线,回头望向东御神将府的那些飞檐,沉默不语,不知道和霜儿生出了相似的感慨——距离初入京都来这里退婚,不过一年半时间,为何却已经恍若隔世?
当初离开西宁来京都,他的主要目的是参加大朝试,得首榜首名,进凌烟阁,寻找逆天改命的秘密,退婚只是顺带、当然也是必行之事。如今他虽然还没有找到逆天改命的方法,但毫无疑问,他的命运早就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可是这婚为何还是没有退掉?
他摇了摇头,向石桥那边走去,决定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
解铃还须系铃人,解除婚约同样如此,太宰老太人早已仙逝,老师带着师兄云鹤般杳无踪迹,那么便只能找婚书的第三方。
他去了离宫。
不需要通报,守在宫前的教士便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进去,专程陪着他走过漫长的神道,来到了最深处的那座宫殿前。
夜晚的离宫非常幽静,教宗居住的宫殿更是如此,被四方黑檐隔出来的天空里繁星点点,看的时间久了,真的很像一口幽深的水井。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手腕上的那串石珠取了下来。
幽静的殿里响起哗哗的水声,他转身走了进去,对着青叶盆载旁那位普通老人似的教宗行了一礼。
“师叔,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往陈长生很少用师叔二字称呼教宗,不是因为什么精神方面的洁癖,纯粹就是有些不习惯。但国教学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再在东御神将府里听到徐世绩那番有些赤裸裸的话语,他便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喊,在世人的眼中,自己与教宗的关系已经无法分割开来,那么不如提前习惯为好。他是个很珍惜时间的人,既然决定了便这样做。
就像这个问题在他的心里其实已经盘桓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候既然能够面见教宗,他当然就很直接地问了出来。
师叔的称谓和这个问题本身,让教宗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陈长生问的是国教新旧两派之间的斗争以及离宫最近这段时间的沉默。
“你们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事情就算不是小事,但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或者说不够好的地方,事后总有弥补的余地或者说理由。”
教宗把木瓢搁回水池里,接过陈长生递来的麻布,轻轻地擦拭了一下手,说道:“但我们这些老年人不行。年轻人可以冲动,可以热血,我们则必须冷静甚至冷漠,在所有人看来,我们都很老谋深算,好听一点叫深谋远虑,那么我们必然不会冲动行事,我们做的所有事情背后都必然隐藏着什么阴谋,所以只要我们动了,事情便容易变大,而且再也没有余地。”
这两段话其实有些散碎,但陈长生听明白了。
这场风波本来是天海家与国教新派向教宗发起的攻势的开端,却硬生生被国教学院挡在了院门之前,离宫当然会保持安静。
教宗走回椅前,示意他坐下,说道:“而且这是一个机会。”
这句话更简单,更含糊,但陈长生还是听懂了。
天海家和国教新派的攻势,如果能被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对国教学院和他来说,是一次非常珍贵的机会。
就像他的神识在剑意海洋里被洗的更加纯净坚韧,他的剑也在这些对战里变得更加稳定强大。
“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尽快地成熟起来。”教宗看着他和蔼说道。
这个结论陈长生只明白一部分,他和唐三十六讨论的时候,就是这一点无法确定,为何教宗陛下会选择这种方式让他成长,显得过于着急,用唐三十六的话来说,近乎揠苗助长。
看着他的神情,教宗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对这些事情不怎么感兴趣,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想明白,或者会更早些便来找我。”
“有很多事情不感兴趣,也必须要学习,既然你无法避开……这是唐棠对我说的。”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对他说过,既然你要成为教宗,那么便要学会这些看似无趣的事情,便要拥有自己的班底,比如国教学院。
教宗先前的这些话,他之所以都能够听明白,也是因为唐三十六提前就做过类似的分析。
现在看来,唐三十六的那些推算都是对的。
“你这个朋友交的很不错。”教宗有些感慨,说道:“当年我和他祖父相识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你们这么大,只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和他祖父想法不一样,自然也就没办法继续维持当初的情谊,他回了汶水,我进了离宫,一晃便已经这么多年。”
前些天在国教学院看着莫雨和唐三十六说话,陈长生意识到所谓上层社会,但还是没有想到教宗居然与唐老太爷曾经如此亲近过。
“既然前些天没有来,我以为你最近便不会来,为何忽然今夜来了?”教宗问道。
国教学院已经撑过了最艰难的那个阶段,在那时候都没有向离宫求援,现在就更没有道理。
“我去了东御神将府。”陈长生说道:“我想退婚,他们那边一直在拖,所以我想请师叔帮忙直接解除这门婚事。”
教宗发现他眉眼间的神情竟很认真,神情微异问道:“你知道这门婚事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是以前,陈长生当然会相信师父说的那个故事——徐有容的祖父替先帝祭山,被魔族大将偷袭重伤,便是御医也无法治好,恰逢他的师父计道人路过当地,妙手回春,太宰感激之下便有了这份婚约,但现他自然清楚这份婚约的背后定有隐情。
因为师父并不仅仅是计道人,还是商院长,是圣后娘娘最强的敌人。
“不管这份婚约意味着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
如果是普通的少年对着长辈说出这样的话,往往会有很浓郁的幼稚可笑意味,充斥着令人掩鼻的热血感觉,实际上只是自私放肆。可是当这句话从陈长生的嘴里说出来时,却没有这些问题,显得很平静,而且很有说服力,区别就在于前者往往是根本不知道责任是什么东西,而他则是经过很认真地思考之后确认这不是该自己承担的责任。
生死是自己的事,婚姻是自己的事,生不生孩子是自己的事,怎么养孩子也是自己的事。陈长生对这些事情并没有进行过整理,只是很自然地这样做,或者因为他一直修的就是顺心意,而上面这四点便是顺心意的最低要求。
教宗看着他再次问道:“将来你不会后悔?”
老人浩瀚如星海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深意。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说道:“不会。”
教宗静静看着他,说道:“好。”
陈长生告辞之前问道:“能不能不打?”
这说的自然是万众期待的……他与徐有容的那场对战。据唐三十六打听到的消息,据说青矅十三司那边已经开始准备挑战书,执笔人请的是一位朝中的大学士。陈长生本来就不想与徐有容争斗,今天去了东御神将府,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更是多了一分同情,这时候又得到教宗首肯解除婚约,他觉得更没有任何道理打这一场。
“我们这一门修的就是顺心意,只要你自己愿意,当然可以,即便对方想要,你也可以避开。”
教宗从水池里拾起木瓢,继续给那盆青叶浇水,缓声说道:“只是你要能够做到确认,选择确实是在顺心意而行。”
陈长生看着教宗的背影,这一次总算明白了些,知道这段话另有深意。
第500章 我把最好的送给你
从离宫到皇宫的距离并不远。
只是以陈长生现在的身份,进离宫相当容易,进皇宫则有些麻烦,尤其是在事先没有报备的情况下,最终还是惊动了薛醒川。
“陈院长深夜进宫有何事?”
“我要去看落落。”
薛醒川问的很随便,陈长生应的更随便,戒备森严的皇宫便开了门。
陈长生随着一位太监向皇宫深处走去,过了段时间才醒过神来,不明白薛醒川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薛醒川曾经在宫墙秘门的这边等过圣后娘娘从那边归来,薛醒川以为那一次圣后娘娘是专门去看这少年的。
同样,看着陈长生的背影,薛醒川也很不理解这个少年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如此平静自然,他是圣后娘娘的神将,他的亲弟弟薛河在荒野上被陈长生一剑斩断了左臂,然而陈长生回京都后与他相遇数次,不要说有什么抱歉的意思,连警惕都没有。
落落在皇宫里过的很好,虽然宫墙隔绝了热闹的尘世,但毕竟和青叶世界里相比,这里的天空和太阳都是真实的,只是有些无聊。所以当她知道陈长生来看自己的时候,很是高兴。师徒二人在安静的花园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说的都是开心的事。
话题只是围绕着大榕树和那面湖,只是讲着国教学院的伙食质量突飞猛进,轩辕破的食量越来越夸张,唐三十六的黑眼圈越来越重,苏墨虞收到了他舅妈的来信后脸色相当的难看,折袖的脸色还是老模样,像个死人一样。
陈长生还讲了讲国教学院新生里天赋相对出众的十几人,说如果运气好应该能过预科,甚至说不定还能在大朝试里排进三甲的后半段。
落落听得很是开心,只是和以前比起来,她的话要变得少了很多,大多数时候,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想着先前在徐府里看到的霜儿,以为这是小女孩长大后自然的变化,也没有怎么在意。
时间在闲谈里流逝的很快,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已经到了深夜,直到隐藏在树丛里的李女史觉得实在有些不妥,咳了两声。陈长生这才想起自己今夜来看落落的主要目的,牵着她的手走到墙边,用自己的身体隔绝了所有可能窥视的视线,摸出一个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
落落有些吃惊,看着掌心里那颗石珠,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送自己这个东西。
“我不确定告诉你真相之后对你的修行到底是好是坏,所以暂时不说,但总之……这是个好东西。”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一定不要弄丢了,平时没事的时候多拿在手里感悟一下,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落落认真说道:“先生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不会弄丢的。”
金玉律送陈长生离开的时候,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金叔,怎么了?”
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