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轻轻整理了一下官袍。
红色的官袍,在海棠残花之间,格外醒目。
然后,他揖手,为礼,相问。
“不知陈院长今番前来,有何贵干?”
“斡夫折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我来接他回去。”
小院清幽安静,清吏司衙门则已然戒备森严,北兵马车巷外更已经是来了无数人。
整座京都,都处于某种紧张的气氛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陈长生今日来见周通是为了什么。
但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陈长生会如此平静自然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因为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折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院长关心自己的学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天经地义到就连周通都在叹息了一声,心想苏离那个怪物究竟教了这个少年多少东西?
然后他微笑说道:“我依朝廷要求,将斡夫折袖下狱,若要放人,陈院长需要圣后娘娘的旨意,或者大理寺与刑部的审结文书。”
自从清吏司衙门出现之后,大理寺与刑部便变成了摆设,或者说成为了清吏司的附庸。
只要周通没点头,大理寺与刑部什么案子都不能结。
“我自幼通读藏道。”陈长生忽然说道。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看了他一眼,心想为何此时要说这个?
周通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安静等着。
陈长生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确认过,大人是直接从离宫处接手的周园一案,刑部和大理寺根本没有立案。”
周通说道:“那又如何?”
陈长生说道:“我通读道藏,对大周律也倒背如流,我很确定,没有哪条律法支持大人继续关押斡夫折袖。”
周通看着他微笑不语。
陈长生说道:“请大人放人。”
周通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着唇角,动作很是优雅,说的话却很嘲讽。
“我们未来的教宗大人,竟是如此的耐不住性子,这让人不得不为国教的未来忧心。”
不知道是因为周通的动作,还是因为这句话,唐三十六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答应过主教大人,再多等两天,但……”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他死了,所以我不用再等。”
周通看着他平静说道:“我想你忘记了一件事情,折袖的罪名是与魔族勾结,只要有这条罪名,我想把他关多长时间,就可以关多长时间。”
“大人好像也忘记了一件事情,被指控在周园里与魔族勾结的是三个人,折袖、七间……还有我。”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大人真的认为折袖会与魔族勾结,那您现在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关进监狱里,如果不是,那么你就应该放了他。”
小院变得无比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
只能听到花落的声音与呼吸声。
这就是他给周通留下的选择题——放了折袖,或者,把他也一起抓了。
周通的眼睛缓缓地眯了起来,渐成柳叶,又似乎是他最擅长用的柳叶细刀。
他的声音从薄唇间飘出,也是如此,而且更多了数分寒意。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
……
第449章 蝉鸣哪能静
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好喝,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周通一句话吓的噤若寒蝉,比如世间有些年轻人就不会。
如果是苟寒食,听到周通这句满含杀机的话后,想必会很温和地说一声,大人您误会了,我只是想帮您解决问题。如果是秋山君听到周通的这句话,大概会笑着说道:是的,大人您没有误会,我就是在威胁大人您。如果是平时的唐三十六,面对这个问题应该会说:傻逼,我就威胁你了,你又能怎样?
有些遗憾也可以说有些幸运的是,周通发话的对象是陈长生,不是唐三十六。
陈长生的反应很符合他的性情,他静静地站着原地,看着周通的眼睛,没有添油加醋,但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海棠树下的寒冷气息渐渐消失,周通看着陈长生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从你进入北兵马司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很紧张。”
陈长生想了想,这并不丢人,也没有隐藏的必要,说道:“是的。”
周通说道:“但你还是来了。”
陈长生说道:“是的。”
周通说道:“那么你应该做好了我不放人的思想准备。”
陈长生说道:“是的。”
周通微微挑眉,颇感兴趣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准备的。”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最终做了决断,看着周通认真说道:“如果大人不放人,我就准备抢人。”
小院里再次变得静寂无声。
海棠残花缓缓飘落。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望着陈长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此时的心里可曾掀起惊涛骇浪,至少脸上没有任何表现。
周通也在看着陈长生,这一次他看得非常认真。
陈长生的眼神很清澈,很平静,所以很容易看到他的想法,哪怕是最深处的想法。
周通看得认真,所以很轻易便看出来了——陈长生是认真的。
他说的那句话不是玩笑话。
如果今天折袖走不出周狱,他真的会动手抢人。
问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周通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这里是周府、周园、周狱。
这里是大周朝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不在皇宫之下。
这片幽美的宅院四周,不知隐藏着多少高手,前后数条街巷里,还有朝廷重兵把守。
就算是天凉王破也没有办法在这里抢人,更何况是他们。
是的,这三个年轻人都是很有天赋的修道奇才,但毕竟只是年轻人,至少现在,他们还没有力量对抗这个世界。
甚至不需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朝廷高手出面,只需要周通一个人,只需要他动动手指头,陈长生三个人便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小院。
周通不再理会他们,背着手向小院北面的厢房走去。
大红色的官袍在凋落的微微花雨里,还是那样的醒目,甚至夺目。
陈长生的眼睛里,只有这件红色的官袍,就像先前那片充斥天地间的血海。
周通把后背对着他,这种无视大概会让很多人觉得羞辱,但只会让他更加冷静。
很明显,周通根本不在意他出或不出手,甚至根本不相信他会出手。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从始至终,从国教学院到清吏司衙门,他们没有任何交流,但从来没有任何犹豫与摇摆。
陈长生要来清吏司衙门,他们便跟着来了,陈长生要见周通,他们便跟着见了。
这时候如果陈长生说要动手,他们自然会跟着动手。
“大人,请留步。”
陈长生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同时,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剑名无垢,真如其人。
唐三十六深吸了一口气,运转真元,右手握住了汶水剑的剑柄,同时左手在袖中握住了一件法器。
轩辕破转头四处寻找合适的兵器,目光最终落在左手边那株海棠树上,心想虽然略细了些,但可以将就用用。
周通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大红色的官袍在他的身上随风轻轻摆动,泛着血腥味的海洋,瞬间淹没了整座庭院,阴森可怕至极。
轰隆隆!
雷声响起。
不是院中有人出手,而是院外远处传来了雷鸣般的蹄声,就连地面都发生了微微的震动。
紧接着,到处响起清吏司官们略显紧张的喊话声。
来的是……国教骑兵!
……
……
“你调不动国教的骑兵。”
周通转身,看着陈长生若有所思说道。
整座京都,没有太多事情可以瞒得过他的眼睛,从确定国教学院马车的目的地有可能是北兵马司巷的那一刻开始,无数相关的情报,都被送到了这里。他很清楚,陈长生没有布置任何后手,他就是靠着战胜周自横的那口气、那道剑意,直接闯到了这里。
“和我没有关系。”
陈长生确实调不动国教骑兵。
这些国教骑兵直属离宫统辖,战斗力极其强大。
周通忽然想起了去年的某一天,那天整座京都围攻国教学院,教枢处殿前到处都是人。
然后,国教骑兵来了,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极其强硬冷酷地完成了清场。
那天死了不少人。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很多人才明白,原来教枢处那个随时仿佛会睡着的主教大人,竟然在国教内部拥有如此高的威望,有如此多的隐藏实力。
如此看来,刚刚到来的这些国教骑兵,应该便是那位刚刚逝去的老人,为陈长生留下的遗产之一。
周通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如果向我出剑,会是什么结果。”
陈长生说道:“我会死。”
周通说道:“在我面前,你们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陈长生说道:“不,我自然有办法去死。”
周通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恼火,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陈长生说道:“大人你一直不出手,想来是怕我们真的死了。”
周通冷笑说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刚才大人说我这是在威胁你,便应该清楚,我如果想威胁到你,就只有这样一个方法。”
陈长生说道:“我把我的命押上去,然后看看在那些大人物们眼中,到底是我的命重要,还是大人你的命重要。”
时值初夏,日渐中天,清幽的小院变得有些闷热。
远处不知何处传来蝉声,听着有些令人心烦意躁。
便如周通此时的心情。
当他知道陈留王到了,茅秋雨也到了巷外的时候,这种烦躁更是到了顶点。
……
……
第450章 红色官袍下的小
今天的京都特别热闹。
清晨之后不久,便是国教学院门口那场战斗,陈长生越境战胜了周自横。
这件事情已经可以说是足够惊世骇俗。
但谁也都没有想到,接下来他做了一件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带着国教学院余下的两名学生,驾车直闯周狱,据闻现在正在里面与那位可怕的周通大人对峙。
国教学院要人。
周通不放人。
知道这个消息后,很多京都民众赶过去看热闹,只不过与清晨那场热闹不同,周狱煞气太重,在民间形象太过阴森,人们不敢靠得太近。
于是当那五百骑国教骑兵呼啸过街的时候,没有产生什么误伤。
紧接着,皇宫里一位太监首领到了,副宰到场,茅秋雨到场,最后,郡王府的马车也赶到了现场。
没有人进入周狱,甚至连巷子都没有进。
陈留王从车上下来,看了眼已经那五百国教骑兵,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望向茅秋雨微涩一笑,说道:“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
今天这事情确实闹得太大。所有人都知道,国教关于诸院演武的新规,是朝廷、更准确地说,是天海家以及那两位忠于圣后娘娘的大主教,对国教学院的打压。但谁都没有想到,国教学院对此事的反应竟是如此激烈,而且如此迅速,刚刚获得了首战的胜利,竟是毫不迟疑地直接去了周狱!要人!
曾经的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现在是英华殿的圣堂大主教,站到了六巨头的行列里。
他的到场,毫无疑问代表着离宫的态度,问题在于,就连这样的大人物都站在巷外,没有进去。
谁都知道,圣后娘娘与离宫的关系在最近一年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渐行渐远,但是至少表面上还维系着平静。
在两位圣人保持沉默的当下,谁都不想、也不敢让局势变得更加紧张,直至失控,因为没有任何一方愿意承受那个可怕的结果。
直到国教学院的马车进了这条巷子。
如果今天,那间小院里真的出了事,那么京都,甚至整个人类世界,都将会出大事了。
……
……
小院里,唐三十六看着周通非常认真,甚至可以说真诚地说道:“大人,我必须实话对您说,陈长生他的命……真的很好,堪称贵不可言。我不知道圣后娘娘会怎么看,但至少在教宗陛下的眼里,大人您的命必然是没有陈长生的命金贵,如果他今天真的死在周狱里,你想想教宗陛下会饶过您吗?而且娘娘会怎么看您?”
“贵不可言吗?”周通看着陈长生微微眯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三十六继续说道:“而且您可能不了解他,他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执拗,很愚蠢,他真做得出来用自己的命换折袖的命这种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在威胁我。”周通生出很多感慨,说道:“是不是最近京都里我的故事比当年少了很多,以至于都没有人怕我了?”
唐三十六微笑说道:“随便您怎么想咯。”
周通寒声喝道:“你们可承担得起此事的后果?”
陈长生说道:“不是我自己想做国教学院的院长,我不认为自己需要承担这个后果。”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折袖是国教学院名册上的学生,折袖被关在周狱里的时间太长,他当然要把折袖救出去。至于这件事情幕后隐藏着多少深意,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所以他只需要承担一个院长回护学生应该承担的后果。至于此事会不会引发别的什么严重后果,当然应该是让他做国教学院的那个人,以及让周通把折袖关起来的那个人负责。
换而言之,如果今日小院真的起了风波,朝廷与离宫就此势成水火,哪怕天下大乱,魔族趁势入侵,万民流离失所,直至人族惨遭奴役一万年啊一万年……那都是教宗陛下和圣后娘娘的错。
小院里再次变得无比安静。
周通完全没想到陈长生是这个意思,微微眯眼,寒意骤深,地面的花瓣上结了一层霜。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看着陈长生,好生叹服。
……
……
离宫,光明正殿。
无数的圣贤雕像,或者肃穆,或者神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注视着殿外的天空。
教宗大人也在看着天空,神情平静,就像是刚才根本没有听到陈长生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像陈长生这等不识大体,不知大局之人,如何能够继承国教?”
说话的人是司源道人,折冲殿之主。站在他旁边的是凌海之王,天裁殿之主。
作为国教六巨头里最年轻、同时也是最有实权的两位圣堂大主教,他们对教宗陛下的态度依然尊敬,但说话非常直接。
或者也是因为他们距离神圣领域已经只有一步之遥,已经能够看到教宗陛下的背影了。
当整个大陆都以为,这两位大主教之所以继续支持圣后娘娘而不愿意站在教宗陛下一边,是因为他们对陈氏皇族抱有难以泯灭的敌意与不信任感,却没有想到,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教宗陛下决定把国教的未来交给那个叫陈长生的年轻人。
两位圣堂大主教对世俗权力可以不在意,但无法不在意神圣的继承。
凌海之王面无表情说道:“圣女传书里写的清楚,那件事情真有成功的希望,说明给予离山压力是有道理的,周通在此事上有功。”
教宗依然平静,不发一言。
司源道人叹了口气,说道:“您应该清楚,无论是神杖的归属还是皇位,都不是我们反对您的理由,我们的不安在于,您和娘娘至少还有数十年寿元,为何您要着急